不用謝月鏡令人通傳,康樂公已經早一步得到消息了,正當衆人聞言驚訝之際,駝背老頭忠叔走來,讓謝靈運一個人前往府中後園的魚塘那邊。
世人皆知康樂公酷愛釣魚,有着一個世界紀錄,一天之中釣到四十七條鲈魚。還流傳着一段佳話:在外領兵打仗時,他把釣到的魚制成了魚鳎,寄給遙遠家中的愛妻。
大概因此,後園的魚塘有着數畝那麽廣闊,養有無數的魚蝦,塘邊楊柳飄揚,環境十分清幽。
謝靈運來到魚塘邊,遠遠就見到康樂公悠然地坐在釣魚凳上,手持一根青竹魚竿,長長的魚線随風輕搖,帶有魚餌的魚鈎隐沒于清水之中。
“爺爺。”他徐步走向康樂公,見到旁邊還有一張釣魚凳和一副漁具。
“阿客你來了。”康樂公望了望愛孫,老臉微微一笑,卻問道:“你喜歡釣魚嗎?”
“不讨厭,但釣得不多。”謝靈運往那張凳子坐下,拿起了魚竿,給魚鈎串上了魚餌,就揚起魚竿一抛,輕微的咚的一聲,魚鈎入水,魚漂飄搖——
當下康樂公就沒有再說話了,他也靜默不語,爺孫兩人安靜地釣起魚來。
臉龐被清風所吹拂,謝靈運很難不去思索康樂公的用意,是說他當街暴打齊王之子,沒有忍耐,沒有計略?釣魚之道,最重要的就是這兩者。
看着那微蕩漣漪的清澈湖面,又看看湛藍的天際,他漸漸入靜,心境空無雜念,不去想那麽多了。以釣魚來作爲修煉心性的法門,還真是不錯。
良久之後,康樂公的魚漂突然動了,有魚兒上鈎了
“哈哈”康樂公頓時高興一笑,卻不急着收線,直待魚漂動得十分劇烈,連魚竿都被拉動,他才忽然用力一拉竹竿,嘩啦一聲,一條肥美的草魚破水而出
很快又咚的一聲,脫了鈎的草魚被放進竹織的漁籠裏,老人笑道:“今天的晚飯有肥魚吃了。”
謝靈運瞪眼地盯着塘上自己的魚漂,但還是一動不動的,他也笑了,打趣的道:“爺爺,是不是你下的魚铒特别美味,不然這條魚爲什麽不來光顧我的魚鈎?”
“我與它有緣。”
“不是善緣。”
因爲緣分,而送了命,還能是善緣嗎?
“很多人因爲與我的善緣而送命。”康樂公又道,語氣中不見了悠閑。
謝靈運默然,明白爺爺是指北府将士。
“阿客,你得學會釣魚,也得學會享受釣魚的樂趣。”老人再度面露微笑,又一次抛起魚竿,魚鈎入水,一邊說道:“你投石入湖,自然什麽魚兒都不會來。”
謝靈運也聽得出這番話意,他皺皺眉頭,道:“齊王之子惡事做盡,我不明白爺爺爲何不懲治他,難道還要讓他殘害更多的百姓才好麽?如果他在牢獄之中,也不會有今天的事。我不是爲自己開脫,也不是責怪爺爺,我隻是不明白。”
“這有什麽不明白?”康樂公一笑,“你也成了笨蛋不成?我不是江湖遊俠,你也不是。如果我們隻是遊俠,我隻嫌你沒有斬下齊王之子的賊首;但如果要成爲一個百戰百勝的将軍,成爲謝氏的族長,你最後的出手有缺考慮,不過是匹夫之勇。”
“聖人忘情,最下不及于情,然則情之所鍾,正在我輩……”謝靈運不由慨說。
這是以前王氏一位大人物王衍的話,那時他的幼子夭折了,悲痛欲絕,好朋友山簡到他家吊唁,又安慰他說“孩子隻是抱中物而已,不必太過悲傷”,王衍就說了這番動情的話。
性情中人,總是很難做到如聖人那樣,情有獨鍾時,實在難以自抑。
“我明白你的心情,我也是過來人。”康樂公笑道。
謝靈運點了點頭,康樂公有很多佳話流傳于世,比如謝太傅曾經問過孩童時的他,你最喜歡《詩經》中的哪一句?他回答說:“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又有着諸多的釣魚趣事,他又怎麽不是一個性情中人呢?
但他似乎從來沒有亂逞匹夫之勇。謝靈運不禁想起爺爺一則往事,青年時期,康樂公和王珉一起到王荟家赴宴。
王珉小名僧彌,少有才名,官至中書令,而且一手字寫得極好,和堂兄王獻之齊名,所以世人稱王獻之爲大令,稱他爲小令。
不過王珉恃才傲物,脾氣不怎麽樣,宴會上他舉起了酒杯,向康樂公勸酒道:“敬使君一觞。”沒想到康樂公一點都不謙讓,也不回敬他,隻說:“行啊。”
王珉聞言,頓時就勃然大怒,說“敬你”隻是一種客氣話而已,應該說“豈敢豈敢”才對,你還當真了,你算老幾?
盡管當時的康樂公已經是北府大将,又有了連場大捷,這個王氏才子卻瞧不起他,王珉起身怒罵道:“你原本不過是吳興山溪裏的一個釣魚的羯奴罷了,憑什麽敢這般狂言胡語”
“羯”這個魔族之名,乃是康樂公的小名,“封胡羯末”分别對應謝韶、謝朗、謝玄、謝川。
謝太傅給子侄幾人起這樣的小名,顯然是有着一股别樣的期望,讓他們時刻不要忘記北域魔族的威脅。但王珉這麽當宴指罵,卻是一種極大的侮辱。康樂公爲國家爲蒼生出生入死,北域妖魔都會因爲他的名字而吓破了膽,居然被一個纨绔子弟指着鼻子罵是羯奴
隻要是有幾分血性的人,聽聞此事都會義憤,恨不得打那王珉幾巴掌。
不過在當時,康樂公一點都不動怒,反而撫掌地笑,跟王荟說道:“将軍啊,你看看僧彌,一點自知之明都沒有,竟然敢侵淩天朝上國。”
這樣的回擊可謂淩厲,以一種大人和大人之間談論小孩的口氣,同樣的直呼對方小名,而且把他比作成是妖魔鬼怪,就你們這樣竟敢進犯我們中土?被北府兵殺得還痛快嗎?
事實勝于雄辯,我憑什麽?就憑一場場對魔族的勝利你呢?說我隻是個釣魚羯奴,那你做過什麽?
王珉被康樂公一句話說得啞口無言,滿臉羞慚……
然而按照那時候的情況,就算康樂公暴起,把王珉飽揍一頓,大概也不會有人說他半句不是;但這樣的從容應對,可謂雅量高緻,氣度不凡。
“呵呵。”康樂公的笑聲打斷了謝靈運的沉思,老人仿佛看穿了孫兒的所想,道:“阿客,我希望你可以更成熟地爲人處事。齊王之子隻是大樹裏的猢狲,大樹倒下,才可以把那些猢狲真正地驅走,但你如此做派,無異于爬上樹去趕猢狲,很容易就會摔下來,傷了自己。”
謝靈運默默點頭,歎了一口氣:“我想做一個縱情灑脫的真人。”
“現在還不行。”康樂公說道,突然魚漂又動了,他哈哈一笑,立即就拉起了魚竿,一條肥美的鲈魚被釣起,但由于咬鈎還不深,随即就噗通一聲,鲈魚落回塘裏去了。
老人笑着看看孫兒,道:“不到時機而行動,什麽都不會得到。”
“爺爺,我知道了,我會學着成熟的……”謝靈運鄭重地作出了承諾,因爲他不想自己所愛的人、所愛的上國受到傷害啊
“好。”康樂公笑了笑,目光回到了魚塘之上,“今天之内,齊王必然帶人來我們府上追究,你做好戰鬥的準備,去吧。”
戰鬥?謝靈運微微一怔,一邊思索,一邊起身離去。
當他離開了魚塘範圍,還沒有走出後園,剛剛踏進一條長長的遊廊,就見到謝月鏡、阿蠻等一大夥人迎面走來,都有一些焦急之色。
阿蠻最是急沖沖,“怎麽樣,怎麽樣?你爺爺有沒有打你?”
“什麽?”謝靈運聞言一愣,“當然沒有了,隻是一起釣魚。走吧,康樂公說讓我做好戰鬥準備。”衆人聞言也是不解,和誰戰鬥?
當時間來到了午後,謝府大門前面果然突然一片吵鬧喧嚣,齊王帶着一大隊人馬前來包括了齊王府的高強護衛、數百位的羽林軍,還有跟随齊王多年的幾位高人食客,他們無不是殺氣騰騰,讓貴客們退避三舍,也讓謝府護衛們十分緊張。
“謝幼度,你要給本王一個交待”
當康樂公領着謝靈運等一衆人,來到了府門口,齊王立即怒聲喊道。
他四五十歲的年紀,也是長相俊朗的人,但氣息陰沉,兩條眉毛頗是稀疏,穿着一身王爺制式的華貴黃衣,要說皇室貴氣自然是有的,但一看就知道是一個心狠手辣的壞家夥。此時他的神情更是很好地證明了這一點,望到謝靈運之時的目光,殺意如同實質
就算再不長進,那個都是他的嫡長子,當街被人暴打得半死不活,那他這個齊王算什麽?還有什麽顔面?
“齊王,小兒之間的事情,你要我給你什麽交待?”康樂公從容笑道,早就意料到這個情況。
“廢話少說,現在我的兒子能不能活下來,太醫都沒有答案,你以爲本王會就這樣算了?”齊王驟然一聲怒甩拳頭,他身後的兵士們頓時紛紛拔劍挺槍,發出锵锵之聲,一副就要攻府殺人之态,齊王怒道:“我不管你孫子是什麽謝公義,還是什麽謝靈運,他今天都必須受到嚴懲”
謝府兵士們亦是大怒,這算是威脅嗎?就你們這點人馬,還不夠康樂公一個人看
齊王青筋暴現,康樂公可是一點的激動都沒有,什麽沒有經曆過呢?他老臉微笑,道:“你的兒子當街強奪阿客的姬妾,理虧在先,年輕人之間因情動了手腳,也十分尋常,隻是你兒落敗,又需得什麽嚴懲?”
謝氏衆人都昂然挺首的,這件事上阿客一點錯都沒有,這就足以⊥他們全力支持
當然這裏面是見不到謝公信的面孔的,因爲之前那樁鬧劇,他被關了三個月的禁閉,如果毫不知悔改,則會有着更嚴重的懲罰。
“見過齊王。”謝靈運上前了幾步,嚴肅着臉龐,說道:“正是我出手傷了你家的犬子,我真沒想到他那麽弱,施了三分不到的力氣而已,竟然就把他砸成了重傷。”
他身後響起了一片兵士們的輕笑,誰不知道齊王之子的德性?現在整個洛陽都應該知道了吧,據說當時還吓得尿了褲子……
“你”齊王怒色更甚,斂起了老目,“大膽小子,你心中還有沒有君主之念?若我兒是犬子,那你又是什麽子?”
别看謝氏位高權貴,皇家一向對謝氏緊緊拿着北府兵權不滿和猜疑,要是謝靈運現在答得一個不好,那皇家就會有着充足的證據和理由,對謝氏進行打壓削弱。如果謝氏不服氣,甚至有着更進一步的舉動,無疑就會寒了天下人和北府将士的心。
謝月鏡等人頓時都有些緊張,都不希望阿客現在還是由着一腔熱血而來…
“我是謝氏子。”謝靈運笑道,根本完全不理睬這個陷阱,繞路走過就是了,又道:“齊王你要嚴懲我,真是沒有道理的,不過一人做事一人當,我不會推賴任何責任,就算是因爲我對你兒子實力的無知,而應該負的一份責任吧
他看了看齊王身後那些人士,“你随意派出一個府人出來,與我進行一場戰鬥,誰勝誰負都好,此事算是了結了。”
他知道,這個就是康樂公的意思。
果然康樂公沒有出言,微笑的樣子默認了這個做法,不過其他的謝氏族人都有些驚訝,尤其關切謝靈運的人都緊張不已
齊王府中高手如雲,沒有什麽神仙真人,但幾個狠角色卻是找得出來的,“随意派出”?那如果齊王恬不知恥地派出一個比阿客高強數倍的人出來,那可如何是好?其實不用如果,齊王肯定會這樣做。
“客兒,不可啊”劉氏立時驚呼出聲,謝也是急得團團轉,說不出半句話來。他們才剛剛認回了兒子,可不想馬上又失去
“好這可是你說的。”那邊齊王立即大聲應好,生怕謝靈運反悔,他觀此子的性命修爲最多不過第三境界,雖然頗有勇名,不過在他看來,十七八歲的再厲害又能厲害到哪裏去?
他回頭掃視着一衆的高強食客,幾乎每一個的命功都是第四境界元嬰境的高手,收拾一個道胎小子還不是手到擒來……
謝着實想不到什麽辦法,隻得走到康樂公旁邊,急道:“爹,爹啊”
“我看這樣很好。”康樂公卻是撫須而笑,“拳頭而起的矛盾,就用拳頭去解決吧。”
那邊的謝瓊不由得有點暗喜,不會吧,如此的風回路轉,隻要這個客子被打死打殘,那貴誠就有機會了……他卻有點不明白,爲什麽阿爹會同意,難道謝靈運真有那麽厲害?
雖然謝靈運在謝府中有過兩次動武,但衆人對他的戰力還缺乏着了解,謝月鏡緊張地心想,十把寶劍應該真的很使得吧?可面對着元嬰境的高手,真的能行嗎……
她轉頭看了看,卻見到阿蠻、純兒等幾位少女一臉微笑,阿蠻臉上流露出一種不屑,分别在說:“那些也叫高手?什麽時候高手這麽不值錢了?”
正當衆人各有心緒之際,齊王選定了一個人選,說道:“高先生,由你來吧。”
“高某願意爲齊王出戰。”旋即就響起了一把粗壯沉沉的聲音,人如其名,走出來的人十分高大,比常人的個頭足足大了半倍,國字臉孔,長得十分粗犷,且是渾身的橫肉,有着一股強大的巨力一般,顯然他的命功不隻是上了元嬰境,而且修煉着一種增力的功法。
轟轟轟,高先生一步一步地走出來,地面竟微微有點震動,他散發出的氣息越來越強,讓一衆北府将士都有點訝然,此人必不是什麽江湖武夫,而是飽經沙場殺戮的屠夫……
屠夫沙場上有那麽一種人,以殺人爲樂,以血爲飲,以人肉爲食。
沒有人樂意遇上這種屠夫,因爲他們全部都是瘋子,恐怖的瘋子。
“咦……”阿蠻、純兒幾女也微微一怔,沒想到剛才這個什麽高先生竟然可以隐藏氣息,讓她們有點走漏眼,阿蠻連忙拿着聚寶盆探了一探,不禁嘶聲,元嬰後期
純兒、杳渺姐妹、明珠,全部都愣住,公子現在隻是剛剛道胎中期,有着這麽巨大的修爲差距,她們頓時也沒了必勝的信心……
一直有留意着她們的謝月鏡,頓時也變了神色,然後謝晦等人也變了神色,在場的謝府衆人都如此,除了康樂公,他依然是一臉淡淡微笑。
“謝幼度,你不會插手這場戰鬥吧?”戰鬥開始在即,齊王問道。
“誰都不會插手。”康樂公說道。
“哈哈。”齊王笑了,仿佛已經在享受着勝利的喜悅,看到了謝靈運重傷躺在地上的樣子,“高先生,盡出全力吧,不必因爲他是誰而顧忌,打得好了,本王重重有賞。”
“是。”高先生重重地吐出一字,望向謝靈運的目光之中,除了嗜血,已然别無其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