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靈運來到謝府幾天,都在奴仆坊柴房一帶度過,也沒有誰來打擾他,他可以悠然地修煉度日。
算起來,他的命功進入到道胎境界已經快有一年時間了,卻沒什麽進步,那是因爲一來事務繁多,二來他重點放在修性上,也有意對現有的命功進行穩固,以及積累。之前可以百日築基,百日不到結丹,可謂是一種厚積薄發。
從道胎到元嬰,他也希望從正式修煉起,可以百日完成。而修煉了這幾天,他已經神速地突破到了道胎境中期,丹田之中的那一團聖光,越發明亮燦爛了起來。
這一天清早,正是神清氣爽,依嘎一聲,謝靈運推門走出了廂房,柴房院落的一切都是簡樸的,一邊堆放着一捆捆的柴薪,他看了看湛藍的天空,又是晴朗的一天
正當他以爲可以惬意地好好修煉,卻響起了突如其來的一陣喧嚣聲,隻見院道前方一大群人走來,其中大部分是仆人,他們前呼後擁着幾位華衣年輕人,尤其是走在正中位置的那位花冠錦袍的青年,都明顯對其十分崇敬。
那青年大概二十出頭,一身華貴整潔的衣衫,腰間别着一條獅頭玉帶,手上輕輕搖着一把繪有秀麗山水畫的紙扇,俊朗的臉容上帶着微笑,看似溫和,又有着一股不怒自威的貴氣。
謝靈運挺了挺眉,那人還給他一種很特别的感覺,就好像……
“請問閣下可是江南少年群英會冠軍——謝靈運?”當衆人走近,那位青年大聲問道。
“正是。”謝靈運點點頭,臉上露出疑惑的樣子,“諸位?”
青年折扇地一笑,抱拳作揖,以很是敬重和高興的語氣說道:“不才是謝公信謝貴誠,早就聽聞過謝兄弟的種種事迹了,一直憾不能相識,今天早上才突然聽聞到謝兄弟就身在我們謝府之中,爲兄不勝歡喜,就馬上奔過來了。”
他又介紹了其他幾位華衣年輕人,要麽是族裏的從弟,要麽是别族的好友,又道:“阿客你已經來了謝府數天,我今天才後知後覺,竟委屈你在柴房住,還望見諒。”
他就是沒有多作介紹自己,但一般人聽到這個名字,有點見識的都會清楚“謝公信”是誰,康樂公的孫子,謝的小兒子,謝氏年輕一輩之中赫赫有名的天才。
雖然還遠遠比不上族叔謝混,不過隻憑他是康樂公的三個孫子一個孫女之中最有出息的那一個,他就能穩穩地擠身天下間最爲炙手可熱的青年才俊的行列。
“哦”謝靈運恍然明白,難怪對方讓他感到一種奇怪的熟悉感,這人就是他的三兄,他們之間有着血緣上的感應……
他知道康樂公有兩個兒子,大兒子謝是他父親,生有謝公仁、謝公孝、謝公信和謝公義,二兒子謝瓊是他叔叔,現在隻生了一個女兒。
“貴誠兄言重了,我在這裏住得很好。”他笑了笑,雖說李修斌說過自己和謝公信是好朋友,他卻毫不了解這位三哥是什麽性情爲人,所以不會妄下印象。他很希望貴誠兄是一個謙謙君子,他們兄弟倆可以把酒言歡,言之不盡。
“今晚,我會在我們府中後園置下酒席,呼朋喚友爲你接風洗塵,也讓他們如願認識你這位江左才子。”
謝公信話聲肯定,就沒有想過謝靈運會拒絕似的,忽然擡了擡粗眉,問道:“我還聽聞阿客你和李修斌有些怨結?”
聽到這名字,謝靈運的笑容頓時淡了下來,點頭道:“沒錯,前年李修斌在金陵時,勾結南疆妖賊試圖對我的山門朝天宮殺人放火,幸好應對得及時,我們師門合力擒下了賊人,隻是燒毀了幾座殿堂。若然不走運,後果真是不堪設想。”
“李修斌與我自幼一起玩大的,我頗爲了解他,他确實是有些狂傲沖動,但心眼沒有這麽壞。”謝公信的雙眉皺得更高,“這件事他也跟我說過,說他沒有做過,是被屈打成招的,是不是其中有着什麽誤會?”
“沒有誤會,隻是他欺騙了你而已。”謝靈運肅然說道,心頭已經下沉了很多,有種糟糕的感覺:這位兄長可能是一個徒有虛名的人。
謝公信若有所思一般,忽然就道:“阿客你看這樣好不好,今晚我也邀修斌他出席,由我來牽個頭,讓你們說清楚這件事兒,個中有沒有誤會,有沒有什麽冤情,什麽南疆巫賊、神秘天箭,大家都說個清楚。”
他雖然是問好不好,卻沒有考慮對方的意見,已經又笑道:“修斌自從從金陵回來,改變了很多,你們可以成爲朋友的。”
衆人都點點頭,一片附和。
“貴誠兄這就說笑了。”謝靈運卻沒有好語氣,“我不是指李修斌變不變,是那樁案件當時就一清二楚了,人證物證俱在,李修斌可以說自己是一時糊塗,但絕對不是什麽屈打成招”
謝公信被拂了面子,有點不悅,打開紙扇搖動了起來,似乎讓涼風安撫那顆生怒的心,“說實在的,我認爲還有很多疑點,阿客也不要被怒火蒙蔽了眼睛,巫賊的話可以當真麽?今晚宴會之上再談”
“如果貴誠兄設宴就是爲了談這個,我覺得我沒必要去了。”謝靈運直言不諱,李修斌沒有悔改的話,他看到都要作嘔。
奴仆們都有點變了臉色,幾乎就要紛紛指責這家夥無禮,難得三公子這麽賞臉,竟然……這裏是謝府這小子是不是想馬上卷席走人?
那幾個年輕人也有些驚疑,既然謝靈運回來投奔謝府,他應該會竭力交好謝貴誠這樣的前途無量的人物才對啊現在這是什麽?狂士風度?恐怕謝貴誠不買賬
“我設宴是爲了給你接風洗塵。”謝公信的面色也有點挂不住,雙目閃過一道厲光,“赴宴的人可不隻是李修斌,請柬全部都發出去了,阿客你可不能掃了大家的興緻。”
“哈哈。”謝靈運立時覺得有些可笑,以緻笑了出聲,他什麽時候答應了嗎?
“就這麽定了,晚上我再派人來接你過去。”謝公信不理會對方怎麽想了,擱下語氣強硬的幾句話,就帶着一衆随從離去,“我們今晚再作暢談”
謝靈運看着他們走出了很遠,突然就又搖頭笑了,笑聲中頗有些不屑,以及失望,看來這個三哥比李修斌好不了多少,都是一丘之貂,真是有失謝氏的風采。
赴宴?拉倒吧我可沒有答應他收回目光,往那邊的一棵大樹走去,最近幾天他都在那裏樹下打坐修煉。
當他來到樹下,很快就進入了安靜的内照修行狀态之中,時間随着一點一滴的修煉而悄然流逝,不知過了多久,他忽然聽到了忠叔的聲音:“四少,快到傍晚了。”
“是麽……”謝靈運睜開眼睛,果然見天色已近黃昏,而忠叔像鬼一樣立在樹邊,他有點不滿地道:“傍晚就傍晚,不知道我修到了緊要關頭麽,叫我作甚。”
“老奴知道早上的事,四少還是赴宴的好。”忠叔說道,“兄弟阋牆,不是好事。”
“那你不如評價一下我的三兄?他人品如何?”謝靈運站了起身,擺明着不同意忠叔的話,“我素來不喜歡虛情假意,我去赴宴,大家隻會鬧得更加不愉快而已。”
忠叔呵呵一聲,“四少不必虛與委蛇,隻需做好自己就行。”
謝靈運瞥了瞥駝背老頭,停步下來,“你是說,希望我改變三兄的爲人,讓他遠小人親君子,而可以爲謝氏的大将?”
“老奴當然希望可以見到那樣的景象。”忠叔的滿臉皺紋擠出了一個難看的笑容,“那人是四少你的親哥哥,如果你連嘗試都不去做,不也是小人所爲嗎?”
“嗯……”謝靈運沉吟,老頭兒說得也沒有錯,其實不管那人是不是他三哥,濟世度人不是他的本分嗎,他點點頭:“我明白了。”
忠叔又呵呵一笑,走向了柴房,準備劈柴。
而謝靈運徘徊走了一陣,也不去想心事了,欣賞起了壯觀的夕陽和晚霞,過不了多久,就有一個小厮到來,領着他前去府邸北邊的後園。
所謂的後園占地極大,謝靈運跟着也不知穿多行了多少的林路,走上了一座小山丘,又經過一大段山石鋪就的山道,來到了幽林之間的一處寬大亭台,遠遠就已經聽到了一陣陣的歡聲笑語,還有觥籌交錯的響聲,宴會卻是已經開始了。
他不由搖頭一笑,不是說這是爲他而設的宴會麽,那他這個正主兒沒到,何以宴會就已開始?他不是傻子,自然想得明白,怕且這是一個下馬威,準備羞辱他來了。
“呃……”那小厮見他毫不生氣,也感到奇怪,“謝公子,我們到了,三公子規定小人這些做下人的不準過去擾了雅興,所以還請謝公子你獨自過去。
“好的。”謝靈運點頭應好,就大步往亭台那邊走去,留下疑惑撓頭的小厮。
亭台之中設有十幾席,一衆年輕人席地而坐,他們推杯換盞,不時爆起一陣大笑,旁邊都各坐着一位風情絕絕的美女,有人将美人兒摟在懷中,甚至是上下其手,毫不爲怪。
她們笑顔盈盈,或是替自家的公子倒酒,或是親密地耳語,也是開心得很,她們中有人的身份是姬妾,有人是名妓,沒有一人是聲名平庸的,全是京城小有名氣的美人。
也許理儒見了會大罵一聲傷風壞俗,但其實這樣的宴會隻會引爲美談,想當年謝太傅東山攜妓,都不知多麽風流快活呢。
“貴誠兄、諸位,謝某人來了。”謝靈運走進亭台,向上席那邊的謝公信拱了拱手,眼角餘光一看周圍,不但見到了李修斌,還看到亭台中沒有空席。
果然,衆人都寂靜了下來,面面相觑的,有人真的驚訝,怎麽他來了;也有人忍不住臉露竊笑,這下被耍了吧;而李修斌的一隻眼睛死死地盯着這個不共戴天的仇敵,拳頭已是握得緊緊,他那強烈的殺氣吓得旁邊的那小美人都蒼白了臉……
“哎?阿客……”謝公信亦是訝然的樣子,擡着酒杯的手停住,“你不是說不來赴宴麽?現在怎麽……”
他卻是找到了這種理由,似乎有點尴尬,“這可真是考起我了,我還以爲你不來了,所以就沒有設你的那一席。不如阿客你先行回去,明天我另行宴請你?”
如果謝靈運就這樣灰溜溜地轉頭回去,自然會惹爲笑談,就算世人不笑,也足夠他們開心地笑上一個晚上了。
很多年輕人都一臉的玩味,美人們吃吃而笑,李修斌的嘴角露出一絲冷笑,這不過是開胃小菜罷了……
“哈哈哈哈”然而所有人都沒有想到,謝靈運竟然大笑了起來,一點窘迫難堪都沒有,然後他徑直往末席走去,一邊說着:“何必,現在再加一席就是了,謝府這麽大,加一席都做不到嗎?哈哈,美人就不需了,有美酒就行。
他大大咧咧地往末席對面就地坐下,一副等待上酒的模樣。
衆人都有點看呆了,這、這……該說他豁達,還是說他臉皮夠厚?
謝公信微微一怔,不是說謝靈運是一個恃才傲物的人?會說出“天下才十鬥,曹植八鬥,我一鬥,其他人一鬥”這種話的人,現在不是應該會怒極而去嗎?
李修斌的冷笑亦不見了,倒是自己先煩躁了起來,這家夥真該死……
“怎麽?”謝靈運無辜地看看寂靜的衆人,“不歡迎我麽?如果是那樣,我走就是。”
“哈哈怎會不歡迎阿客你肯來,我開心都來不及。”謝公信隻得這麽說,看向身旁的愛姬,說道:“你去命人再添一席酒菜上來,還有喚上府中一名美姬過來陪伴阿客。”那美人柔柔地應了聲,就起身要去辦,身姿搖曳的……
“不必我隻要美酒。”謝靈運連忙喊道,這是絕對絕對的真心話,“不要美人”
衆人忽然生起了古怪的臉色,謝公信疑問道:“阿客你有什麽特别的嗜好?我們府中沒有‘龍陽君,,但可以找來……”
聞得此言,美人們頓時都上下打量着新來這少年,颦眉的颦眉,厭惡的厭惡,可惜了這麽一張俊臉……
“那倒不是。”謝靈運笑着搖搖頭,目光在各上少女臉龐流轉了一圈,卻是一歎:“隻是曾經滄海難爲水,我的幾位愛侶都是天香國色,所以個人對美的理解和要求已經到了一個不可思議的地位,我怕貴誠兄喚來的所謂美人不合我意,反而白白期待一場。”
什麽?不管是男是女,整個亭台衆人都愣住了,這家夥說什麽……瘋話啊
曾經滄海難爲水?美人們臉上難堪兼之氣憤,紛紛撒嬌不肯,要恩主替自己讨回一個公道。
李修斌知道謝靈運有一個姿色秀麗的侍女,卻隻是秀麗罷了,他笑了一聲,“有人真會胡說大話。”
不過謝靈運并沒有理會他的挑釁,看都懶得看他一眼。
“不知阿客你有什麽要求?”謝公信非常不悅,習慣了其他少年都是附庸,突然有這麽個家夥在自己面前狂言狂語,真的很不爽,“我們謝府的歌姬舞姬皆是天下絕色。”
“就是她們這樣?”謝靈運搖搖頭,“罷了吧。”
衆人哪個看得慣的,這不就是說他們枉作風流麽,如果是謝太傅來說這話,他們自愧不如,可這家夥憑什麽?看他那樣子,都不知道有沒有嘗過女人的滋味
謝公信沉下了臉,有些不知說什麽好,謝靈運分明是故意的,就算真找來了西施之姿,說不定他都搖頭。那現在算什麽?反客爲主,要羞辱他們?
“我知道我說了這番實話,你們會不高興,但沒辦法,這就是實話。”謝靈運聳聳肩,“酒呢?酒怎麽還沒上來。”
事實上謝公信的愛姬都沒有離開亭台,當下謝公信揮揮手讓她去了,不再說什麽美人了,笑問道:“聽聞阿客你也在謝府中出生,隻是從小被寄養去了金陵。”見其點頭,他繼續問道:“可我問了一天都搞不清楚,你是哪位族叔之子?你和我是什麽關系?”
衆人都有這個疑問,他們隻能打聽到謝靈運是柴房駝背忠的侄孫,換言之就是駝背忠的兄弟的孫子,然而誰知道那老頭有什麽兄弟。
似乎根本就沒有,駝背忠就是一個鳏夫而已,無妻無子,也無親無故,哪來的兄弟,哪來的侄孫?
“哈哈。”謝靈運不禁笑了,聽三兄的意思是懷疑他是不是冒充親戚了,真是有趣,他自然不能說“要不是康樂伯說什麽天下蒼生,我壓根不想回來”,隻笑道:“實不相瞞,小弟自從被寄養在外,對這些也有點搞不清楚。”
“那你父親是?”謝公信的眉頭已是高高皺起。
“暫時不能相告。”謝靈運說道。
亭台立時又是一片寂然,衆人面面相觑,這是爲什麽?連自己父親是誰都不能說?藏頭露尾的,不是賊是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