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派你們來的?”
夜空下的神君殿寬敞庭院,道人們手持火把,照耀得四周亮如白晝,六個五花大綁的巫賊被按壓在青石闆上,重傷得擡不起頭。
聽到少年的這聲冷問,薩奚呸了呸,氣息奄奄地吐出了一口血沫,沒有回答。
經過之前的激戰,己方師徒五人也各有傷情,師傅、頑空師叔都面目無神,時不時就是一陣痛苦的咳嗽,按照以前的經驗,他們起碼要精心調養一個月,才能慢慢好起來,但他們孱弱的身體無疑又遭一擊,經脈的堵塞程度更嚴重了,命都短了不少。
大師兄亦滿臉憔悴,這樣的過度使用形神,也得調養一周才能恢複,所幸沒有魂魄殘缺。最沒事的是鉛汞師叔,隻是疲憊不堪,睡一覺明天就會好好的了。
而謝靈運的傷勢最爲古怪,吃了九轉金丹的一小角,有了剛才的後續爆發,卻也有了仍然在體内亂竄亂沖的真炁。
那股真炁一方面支撐着他疲乏的身心,以緻丹田活水都沸騰了起來,弄得渾身陽熱,面容神采奕奕;一方面因爲還沒疏通體内的經脈穴竅,既揮散不去,又無法調息吸收。
他不知道該怎麽解決,想來師傅他們也同樣不懂的,就沒有多說。
況且當務之急,是處理這些賊人和查明這樁縱火案的始末。
“來人,謝都頭辦案!”
見賊頭冥頑不靈,謝靈運并不跟他廢話,一聲大喊叫來幾位魁梧的外門師叔,一人一邊拎雞般拎起賊頭,強要他望着前面純兒手中的那顆淡藍狐珠;恒寶幾人更是拿棍的拿棍、拿叉的拿叉,随時爲嚴刑拷問盡上自己一份力,連膽小的鉛汞師叔都拿了把掃帚;長生也赫然是隻波兒象似的立在旁邊,豬舌卷鼻,似乎等待審明重罪後,由它吃掉這些巫賊。
“是不是神樂觀?”、“是不是李修斌?”謝靈運一個個問題抛去。
不到薩奚不答,他現在虛弱得比普通人都不如,有純兒施展迷魂術,又有狐珠辨别真假,再結合其他幾個巫賊的口供,很快,來龍去脈就一清二楚了!
原來是阮先生大哥上門尋仇!涉及到那家夥,謝靈運又将那故事講了遍,那個剪徑賊人竟是李修斌派來的,估計後來自己傷重不治死了。
從賊人們嘴巴聽到“滅門”一詞,衆人都無比憤怒,那些勝利的喜悅也被藏入心底,一張張臉龐漲紅,不少人更氣得渾身發顫。
幸好今晚火災發生時,大家都在屋外登高玩耍,沒有人傷亡,隻有些人因救火造成輕度的擦傷燒傷;還有景德殿、景陽閣和幾房東山道院毀了,其它殿堂則無大事,這下已經有門人去善後收拾了。
可如果不是他們抵擋下來,難道就要在這好好的重陽佳節,被人滅門了嗎?老人小孩一百多口都不放過?甚至要制成那些屍皮?
想想都覺得害怕,想想都覺得心寒!
“他媽的孽畜!”謝靈運怒火沖天,不禁連連地大罵,心髒抽搐地痛,要不是關帝門畫升級了,會有什麽劫難?!
這一戰門畫吞噬了一百二十多隻鬼怪,雖然距離升爲金邊還遙遙無期,卻明顯越戰越厲害;神力還剩三分之一不到,又要啄磨着充能的事。
但他現在一點都顧不上,隻有滿腔怒火在燃燒,按這幫巫人說的,他們難道不是得了李修斌和神樂觀的慫恿乃至幫助,才這麽猖狂的要滅門嗎?那些賤人難道不是同謀嗎!?
那個姓李的,最先派阮先生來暗殺,沒成功;鬥才會一計自讨苦吃;這次又來借刀滅門,歹毒至極,欺人太甚!
“怎麽辦?”
衆人面面相觑,南陽子微歎了聲,此時沒有足夠的心神去思慮事情,氣虛道:“阿客,此事由你全權處理吧。”
謝靈運目光凜冽,還能怎麽辦,硬朗的聲音隻說了一句話:“人而無儀,不死何爲!”
衆人大多明白地點頭,這句詩出自《詩經?相鼠》,意思是說一個人做得沒有人樣,沒儀沒德沒禮,連隻老鼠都不如,那幹嘛還不快點去死?阿客是說,要動真格了……
薩奚聽不懂,他望了那少年一眼,早就認出來了,謝靈運麽……沒想到,真沒想到做主的竟然是個小子,他感到很荒謬可笑,甯願相信鉛汞道人才是幕後之主……
不然兄弟二人都要死在這小子手上?心裏還有一絲念想,薩奚歪嘴陰笑出聲:“放了我,今晚的事抵消掉你殺我弟弟的事,我們互不追究……”
“看來你是被打傻了。”謝靈運不屑一顧,半點跟他羅嗦的興趣都沒有。
薩奚滿臉兇色,下嘴唇的一排青銅唇環搖搖晃晃,他鼓起一口氣,嘶吼道:“你們想清楚了,羅摩宗在南疆,就是你們說的一派祖庭,門人無數,像我這樣的鬼主,羅摩宗還有上百個,還有更強的耆老、畢摩……你們如果殺了我,麻煩隻會更大……你們真想每個月,都有一個鬼主來上門襲擊麽……”
其他幾個巫賊頓時裝腔作勢地鬼嚎起來——
衆人聞言皺起眉頭,鉛汞師叔憂急的欲言又止:“阿客,真是那樣也不好啊……”
謝靈運冷笑一聲,這薩奚和阮觋不愧是兄弟,死到臨頭都說一樣的屁話。他對師叔、也是對衆人說道:“師叔,若是厲鬼,早就襲人了,隻有無用鬼才吓人!他們現在任我們魚肉呢,吓得了誰?你隻要不怕,什麽鬼都拿你沒辦法!”
鉛汞師叔等人心神大定,都說讓他處置。
薩奚終于相信是誰做主了,也知道這番無法善了,一時百味雜陳,不忿不甘驚懼無力……眼皮上翻、舌頭破爛,他露出一個詭谲之至的神情,嘔着血沫笑道:“是不是吓人,你們以後就會知道,準備好迎接一隻隻厲鬼的光臨吧……”
“哦,是嗎?問題是我不怕啊。”謝靈運上前一甩拳頭,“嘭”的一聲悶響,砸得薩奚的右臉頰都塌陷了進去,他晃晃拳,寒氣道:“我也不會私下處決你,交由官府法辦!”
“這樣也好。”衆人都點點頭,南陽子亦是贊同,想要光明正大地讨個公道,無疑唯有走官府審判的途徑。
現在人證物證俱在,怎麽容李修斌、神樂觀那些人抵賴!
嘭!謝靈運又甩一拳,把薩奚的左臉頰砸得同樣塌陷,是時候了,一筆筆的舊賬一起秋後來算,以直報怨!
第二天一大早,謝靈運便帶着一衆道人,用闆車押運着薩奚等賊下山,向着城中衙門而去。
沿途上遇到很多老百姓詢問怎麽回事,他們都把情況一一如實說出,直言神樂觀勾結巫賊來殺人放火,百姓們聽了全都爲之憤慨,薩奚等人也被口水爛菜等東西扔得一身都是。如今謝道長正值是金陵紅人,昨晚的神異天象又看過的,他們當然支持冶城山了。
一路紛紛揚揚的來到衙門,謝靈運立刻擊鼓鳴冤,敲得那鳴冤鼓幾乎爆裂,“咚咚”鼓聲傳得遠遠——
此事早已驚動了金陵知府趙業布,趙大人不敢怠慢,馬上升堂辦案,又派差役去請來了李修斌、神樂觀方面幾人前來當堂對質,田成子自然沒來,萬俊飛來了。
盡管朝天宮捉有六個兇手,薩奚還承認跟另外兩方被告有過接觸,更大罵他們騙他,朝天宮根本不是廢物窩雲雲。然而案情并沒有順利判定,因爲缺乏表明三方有所勾結的直接證據,所以李修斌、萬俊飛幾人都是有恃無恐的樣子。
“小謝道長,總不能賊人說什麽就是什麽。”
肅穆的公堂正中挂着一塊“明鏡高懸”牌匾,背後是大幅的海水朝日圖,衙役師爺各各分列,趙業布端坐在公案後面,卻一臉的漠然,捋須道:“這樣無憑無據,而且朝天宮也并無大礙,依本官看,抓了這些賊人,案子就結了吧。”
“什麽叫并無大礙?!我們朝天宮幾乎被滅門,幾座殿堂燒毀殆盡!”堂中謝靈運怒目一視那幾個怡然站着的賤人,又望向趙業布,不肯退讓半步:“從巫賊身上搜出的幾張銀票,是京城的銀号開出的,隻要去查一查這筆錢當時由誰取的,豈不是知道誰勾結賊子?如果正是從京城來的李修斌,這就是憑據!”
他也不是要當堂斬了這幫人,趙業布沒這權勢實力,但是查案程序要一步步走啊!
讓鬧嚷嚷的恒寶幾人先靜下來,謝靈運拱手道:“人證物證俱在,按照法規,趙大人,你是不是要把一幹疑犯先行收監,派出衙差捕快去搜尋證據和嚴加審問,再聯合道錄司,上報江南道監,共審此案!”
李修斌不以爲然地哼了聲,心中雖然仍十分驚訝謝靈運的法術本事,不過麽……他微微瞪了瞪那個知府,意思很明顯。
“唔……”趙業布臉上閃過一道不耐,謝客怎麽就不懂知情識趣,也不看看李公子是什麽來頭,收監?上報?真能查上去嗎?莫說證據不足,證據确鑿都能開脫!
最要命的是其父李尚德大人明春就會上任金陵道的巡撫,他這知府能拿未來頂頭上司的嫡子怎麽辦?他又不是修仙學佛之輩,還要不要仕途了?
不管李公子做了什麽,爲官多年的經驗告訴他,現在不是要查,而是要隐!他說道:“小謝道長,銀票不能算什麽,這段日子金陵魚龍混雜,太多人從京城遠道而來,就連太子妃娘娘……而且李公子出身名門望族,清清白白,又豈是那些南疆賊人能夠高攀結識的?神樂觀勾結之辭也是毫無證據,隻是賊子的片面之詞罷了,分明是他們想混水摸魚。”
薩奚頓時叽哩啊哈的罵起什麽,卻被衙差幾個巴掌,打得他說不出話來。
李修斌輕笑道:“大人明鑒,我從來不喜結交奇裝異服之人。”代表神樂觀的萬俊飛也道:“我們向來安分守己,況且神樂觀和朝天宮同屬丹道南宗,又怎麽忍心手足相殘?”
謝靈運不理他們,壓抑着怒氣,隻再問趙業布:“按照法規,是不是要把一幹疑犯先行收監?”
“這個嘛。”趙業布神情平淡,心裏罵了謝客不知多少遍,這小子瘋了嗎,你是懂些高明法術,可還能跟李氏、跟大黎朝抗衡?
那劉主薄這時往他耳邊嘀咕了幾句,他随即大聲道:“本案存有諸多疑點,又涉及到南疆之事,需要時日去搜證。這樣吧,賊人先關押入牢,請道錄司派人協助看守,案子過些天重審!”他說罷一拍木闆:“退堂!”
當即不管朝天宮人嚷嚷什麽,趙業布幹脆裝聾作啞,在差役們“威武”的喊聲中,起身匆匆離去。就有衙差上前把六個巫賊全部拖走。
“怎麽能就這樣!”朝天宮衆人又無奈又憤慨,這不合法規啊,世家公子就能無法無天嗎!?
謝靈運咬咬牙,卻不能當衆使用狐珠,倒不是來曆問題,一來是别人承不承認它的作用;二來誰知道李萬等人有沒有法門法寶讓它失靈,如果弄真成假,反而被他們魚目混珠。
“哈哈哈。”李修斌看着他們不忿的模樣,情不自禁的就嘲笑了起來,走到那鄉巴佬旁邊,壓着聲音獰笑道:“謝靈運,不說薩奚是不是我主使,我現在就明說了,我想親手滅你們門,你又奈得我何啊?”
“多行不義,必自斃。”謝靈運捏緊了拳頭,不讓自己一拳甩過去。
李修斌卻笑得愈加狂放,滿臉的嘲弄:“顔回三十多歲就死了,他不夠仁義嗎?原壤活到孔丘罵他‘老而不死是爲賊’,他還不是又活了很多年嗎?這世間不是講義不義的,講身份!講實力!你可懂得了?呵呵。”
萬俊飛聞言,也失聲笑了:“謝客,你開罪了太子妃娘娘、開罪了李公子,朝廷上下都不喜歡你,就别爲難趙大人了!你們見好就收,省省吧,再鬧下去,怕是連‘打牛英雄’的功名都被收回。”
“哈哈,我們走!”
看着他們大笑地揚長而去,雖然衙門外有老百姓紛紛指責,卻不成阻礙,謝靈運深吸了一口氣,額頭青筋暴跳,恒寶也怒得話聲斷續:“師哥,好想打他們……”純兒等人同樣握拳透掌。
光打是不打的……謝靈運努力冷靜下來,證據啊,要找到更加有力的證據……
然而隻過了兩天,在金陵老百姓還對重陽節那一晚的神景議論紛紛時,在謝靈運等人苦思設法尋找證據時,有一個驚變消息傳到了冶城山。
“什麽!薩奚他們死了!?”
聽到這消息,西山道院廳堂裏響起一片驚怒的呼聲,薩奚六人死了!官府說他們昨晚在牢裏上吊自盡身亡,不到一個時辰前,六具屍體全部在衙門前面公示于衆,更絕的是,又說這些南疆巫賊有屍毒,爲免傳染,必須要立刻火化,然後……現在隻剩下了一堆骨灰!
“欺人太甚啊!”衆人如何還坐得住,起身度來度去,罵聲四起,賊人入獄時是很虛弱,但身爲修士,沒那麽容易死的,所以就“自盡”?傻子都知道,他們是被殺人滅口了!
可這下能怎麽辦?他們的怒容又有着苦惱無奈,本來就棘手,現在人一死掉,真是死無對證!身處世俗,權勢有時候就是這麽隻手遮天,朝天宮認識的最大的一個官兒是道錄司演法茂大順,關系還不怎麽樣,能找誰說理去……
謝靈運沉默地坐着,一動都不動,早該想到他們會這麽心狠手毒的,自己先前要找證據的想法,真的有些幼稚……他們不怕證據,怕的是……
正當冶城山籠罩着愁山悶海的氣氛,這天下午,又有道人來西山道院通傳,卻是說阿客老家來人看望他了,是那個年年來的駝背老頭兒。
“忠叔!”謝靈運雙眼一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