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清早,冶城山又是一片熱鬧,衆人各有各忙碌,南陽子帶着近一半門人攜上五百兩銀,準備出發前往稻花村。
謝靈運沒有跟随,他在西山道院後院裏呼吸吐納了一陣,吞食了一些朝氣,見時間差不多了,便動身下山去道錄司查案。當然在此之前,他要先去跟老喜碰碰頭,瞧瞧有什麽線索。
剛剛走出庭院,正要往那片山坡去,謝靈運卻看見通往大殿的青石路的遠遠那邊,有一個邋遢道人搖搖擺擺的走來……
那個道人四五十歲的中年模樣,一頭長發蓬亂得跟鳥窩似的,打了不知道多少個毛結,還要胡子拉渣,臉上一片黑一片灰的。非但蓬頭垢面,他身上穿的也是一件臭糟糟的黑色道袍,袍上到處被勾得破爛,一條條布條在飄蕩。他赤着一雙大腳,一邊走,一邊撓這裏抓那裏,抓到蚤子就随手扔回到身上,悠然自得地唱着歌兒:
“你道我終日裏笑呵呵,笑着的是誰?我也不笑那過去的骷髅,我也不笑那眼前的骷髅,第一笑那蛇身的伏羲,你畫什麽卦?惹是招非,把一個囫囵囵的太極兒,弄得粉花碎。我笑那吃草的神農……”
頑空師叔!
不同于鉛汞師叔的膽小軟弱,據說頑空師叔年青的時候是個十分剛毅的人,後來和師傅一起修煉了那套功法,因爲好強的性子,越不行越去修,他比師傅更幹脆,當初沒過幾年就命功全失了。
之後很快他便開始沉迷于性功,更把道号改爲“頑空”,至于他以前叫做什麽,謝靈運也不清楚。反正打從自己記事以來,他就隻記得師叔整天瘋瘋癫癫的,喊着“大道啊”、“心性啊”的話,而且有個癖好,喜歡模仿自古以來的各種公案,最糟糕的是還強要别人配合他。
所謂“公案”,是指那些有關于各教派祖師爺們的傳世故事,它們之中有真也有假,也公認也有争議,比如佛祖拈花微笑、呂祖黃粱一夢等等這些,都是公案。
“呔!座下何人!?”
那邊的頑空師叔也看到他了,馬上手指一指,大喊着走來。
謝靈運一聽到這句,就知道師叔要演“呂祖參黃龍”的公案,因爲以前演過不知多少遍了……他頓時感到一陣頭痛,這個時候可沒空跟“頑皮師叔”玩啊。
三十六計,走爲上計!謝靈運全當聽不到、看不見,慌不擇路的轉身溜人。而後面傳來師叔的一陣比一陣高昂的喊聲:“喂,阿客,這邊——你該說‘雲水道人’啊!然後我說‘雲盡水幹何如?’你說‘旱殺和尚。”……阿客!!!”
頑空師叔啊,道觀的處境正當艱難,好歹長點性,鬧也不是現在鬧啊……謝靈運苦笑地搖頭,就爲了這一個個讓人不省心的師叔,朝天宮也要好好的。
他轉了一大圈山路,終于安全地來到了跟老喜約好的山坡,這才松出了一口氣。
“老喜,老喜,我來了,出來吧——”
當他喊了幾聲後,不遠處的一片繁茂草叢忽然嘩嘩晃動,一隻碩大的灰黑老鼠小心翼翼地走出,正是老喜。
“大王啊,真是你啊,我差點沒命回來見你了大王!”老喜一看到他,立刻哭喊了起來,連滾帶撲地來到他的腳邊,死死地抱着他的小腿,抽泣道:“差點沒命了啊!”
謝靈運又驚又疑,忙問道:“怎麽了?”
老喜隻是一邊抹着淚,一邊泣訴:“差點沒命了啊,差點沒命了啊……”謝靈運有些無奈地摸了摸它的腦袋,道:“知道啦,你這不是沒事嗎?有話好好說,說個一清二楚的。”
“話說我老喜經過了半天的爬山越嶺,腳丫子都快踏破了,才去到那金陵城城中……”老喜唠唠叨叨地講個不停,謝靈運好幾次叫它直說結果,它才加快了語速,最後道:“那些昔日的鼠友跟我說,案發的那一晚,道錄司一帶并沒有什麽異象,不管天上地下,全都沒有任何大動靜,不像是有大仙大聖光臨的樣子。”
老喜綽号“鼠生員”,還是懂得話分側重的,神秘地道:“還有,獨家線索哦大王,它們裏有鼠隐約聽到一些‘辘辘’聲,好像有人在用闆車運貨!”
“闆車?”謝靈運不由得皺起眉頭,這一條線索太重要了,賊人如何能夠從守備森嚴的道錄司悄然無聲地偷走稅丹,是本案最大的疑點,有人說是江湖巨盜做的,有人說是山林巨魔……如果老喜這條線索是真的話,那麽難道賊人不是用天遁,亦不是用地遁,隻是,闆車……?
想想老喜當年是怎麽從佛門重地栖霞寺的舍利塔偷走僧朗缽盂的,他心中那個早已想過的可能性越發的清晰……
“打聽完了之後,我就想回山吧,可是不知道哪隻鼠輩走漏了風聲,說我老喜在滿城打聽稅丹案的消息。然後還沒回到冶城山,半路中途,我、我就被捉了!”
老喜又委屈的哭了出聲,依然在害怕不已,瑟瑟發抖的道:“那時候,突然一個麻布袋從天而降套住了我,根本來不及去看是哪個殺千刀的下毒手,眼前隻有一片漆黑,隻聽見外邊有人在問‘你這老鼠,這麽多管閑事,想做什麽?’我老喜死也不會出賣大王的,就機智的回答‘本鼠就是想破案拿獎賞,你不要殺我啊,我有十萬老鼠将士,你殺了我,讓它們知道了,是不會放過你的!’
那人便又說‘這些不是你能管的,老鼠,你想要過長命日子,就不要再過問了,不然打你哦。’
然後我被什麽打了幾下,接着又被扔到一條山溝裏了。等過了很久,确定那家夥已經走了,我就趕緊咬爛那個麻袋,一看打我的原來是根柳條,這才逃了回來。”
“大王你看看,當時抽的就是這裏,可痛啦!”老喜還在抹着淚,一邊撅起自己的圓滾屁股來展示。
謝靈運無語地擦了擦額頭的冷汗,它居然還能活了下來……
不過那個人會是誰?是查案的人?還是作案的賊犯?他問道:“看不到沒辦法,但老鼠的嗅覺不是很厲害麽,你有沒有嗅到什麽氣味?還有那人的聲音是怎麽樣的?是男是女、是老是少?”
“女的,女的!聽起來年紀不大,是個少女,她就說了那兩句話,我剛才學得一字不差的。”老喜絞盡腦汁的回想了一陣,忽然想起什麽,驚道:“對了對了,我好像還嗅到了狐味……沒錯,淡淡的香香的,就是狐味!狐精!!”
“狐味?”謝靈運的劍眉又皺,問道:“你是說有狐仙參與了這件案子?”
老喜忙不疊地點頭道:“是啊,我的存在也是很神秘的,隻有那些各族的妖精,才可能半天時間就得知我在打聽消息。大王,據小鼠的推斷,那隻女狐精要麽是查案的,要麽是犯案的!絕對不會是恰巧路過!”
“嗯,此言有理……”謝靈運無法不認同這明擺着的結論,狐仙少女麽?有史可查,金陵本地已經五十多年沒有出現狐仙的蹤迹了,而過往的史料多是義行善舉,或者是與書生花前月下,偷東西可不多見。
如果她是查案者,應該會問問老喜都打聽到什麽了;如果是犯案者,卻又是蹊跷,連隻可疑的鼠精都下不了手去殺害,怎麽敢犯下這樁滔天大案?
大概是多人作案?太多的疑問了,隻有繼續探查下去才有真相,當然現在手頭上的線索,已是出乎意料的多了。謝靈運自然是非常滿意和感謝的,笑了笑道:“知道了,老喜,辛苦你了,接下來就交給我吧,我去道錄司庫房那裏看看。”
“那大王你要多多小心啊,老喜先回去歇歇,屁股還痛着呐。”老喜作過道别後,便又小心翼翼地溜進茂密的草叢回窠去。
謝靈運一邊慢步向前,一邊思索,不時若有所得地點頭。
“阿客——”
走了一段路,頑空師叔的大喊聲猛然從身後的遠方傳來,他心頭一跳,趕緊腳下生風的開溜。
“然後你就說‘飛劍斬之’啊——”
金陵道錄司建在城南,殿堂弘敞、高牆崇峻,沿着圍牆種有上千株的古老松柏,一年常青的樹葉郁蔥而參天,它們大多數都是在前朝種下的,有着數百年歲月之久了。在陽光的灑照下,樹影重重,仿佛輕輕地撫拂着那些階道,秋風吹來,樹葉就有如珠落玉盤般袅袅瀝瀝,風聲清遠而去。行人走在路上,都不禁起了幾分敬肅的心思,又感到爽朗暢悅。
而庫房就在東段圍牆的一側,出了院門,對外不遠便是一條熱鬧的大街,這也是方便運輸的緣故。
因爲出了事,鎮守院門的護衛增到了十幾人,又因爲今天是供人調查的解封日子,出出入入的人員衆多,他們身着各色的道袍儒衫、勁裝武服,三教九流的人都有。
當謝靈運到場的時候,院子左側不算十分寬闊的稅丹庫房内,已經擠滿了人,而原本應該放疊得一列列的丹箱都不見了。
衆人三三兩兩,有的走來走去地勘查,有的望屋頂敲地闆,讨論聲是不絕于耳:“依我看,那巨盜定然是用了什麽高強的法術。”
“不錯,我聽聞過有一門秘法,叫做‘通天如意大法’,就算還沒入神入聖都可以飛天而走,還能借助星月的光芒神力來隐形和搬運。這就解釋得出,賊人是如何悄悄地盜走一箱箱稅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