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下,長生豬一扭一扭地走入幽靜的小竹林,并沒有察覺到有一個元神悄悄地跟在後邊。
它走到幾棵參天蒼翠的老竹前,坐了下來,透過婆娑的樹影,仰頭望着天上的那輪皎潔明月,一雙豬目中竟然流露出了幾分深邃,似是在追憶什麽。
望了好一陣後,它又往竹樹底下開挖了起來,豬蹄挖掉了一些松土後,隻見它從泥坑裏叼出了一件東西放到地上,卻是一把材質似鐵似銅的灰色梳子。
“咕嗝——”長生忽然打了個響亮的飽嗝,但這無礙它含情脈脈地看着那把梳子,豬爪子又去輕輕地撫摩,豬目裏隐隐有淚光閃過……
“哦,哦!哈哈哈,這回還不被我抓住,你果然是一隻豬精!”在一旁潛伏已久的謝靈運突然陰神顯現,手指指着那頭愣住的肥豬,獰笑道:“而且還私藏了一件寶貝,沒收!這把梳子看起來不錯,怎麽也值個幾十文錢。”
“莫得,莫得!”長生立時急了,一對豬手慌忙去護住梳子,馬上就急得氣喘呼呼的:“不能給你,這梳子是俺的定情信物!”
謝靈運也是一驚,問道:“你還會說話?”
妖精開智三步:開靈、成精、學人語。以前可從來沒有聽它說過人話,隻是嗷噜嗷噜的,他以爲它隻在成精境界呢。
“你出元神了,俺們不是在用聲音說話,而是神魂意念的往來。”長生卻又搖晃着豬腦袋,果然不見它的嘴巴張動,就有話語傳出:“俺現在的肉身就是隻普通的金華豬,不會說人話,也懶得去開嗓子了。”
神魂交流麽?謝靈運明白了過來,看着它翹起豬鼻子哼哼的模樣,不禁感慨,人家老喜那些老鼠那麽小,還那麽的好學,而它……他歎道:“好吃懶做的胖豬精。”
“嗷噜!”長生頓時叫了一聲,滿臉覺得他不可理喻的神情,着急的神念磕磕巴巴的:“什、什麽胖豬精,别說得那麽難聽,當年俺是個威風凜凜凜的大、大将軍呢,如今也是個風流潇灑的豬、豬道人……胖是俺的氣派,你不懂可别瞎說。”
謝靈運有點無語,也許是沾上了懶氣,懶得跟它争辯了,但對它說的當年現在感到十分好奇,他問道:“大大将軍?豬豬道人?怎麽一回事,你怎麽變成一頭豬的?”
長生歎了一聲,沒有回答。謝靈運越發的疑惑,又問道:“那把梳子……你的定情信物?”
“俺,俺……”長生欲言又止,仰頭望向那夜空明月,漸漸的就想得入了神,口水滴答滴答地從豬嘴流下都不自覺。良久之後,它忽地黯然一歎,高聲吟道:“多情自古空餘恨,此恨綿綿無絕期——”
吟罷,它叼起了地上的梳子,轉身往竹林外面緩緩離去,豬耳朵扇着風、豬尾巴擺來擺去……月光的照映下,那豬影卻是說不出的落寞。
太古怪了,但它不肯講,謝靈運也隻能自己猜測,這隻豬似乎大有來頭。
出來蕩逛也有一陣子了,幾乎還離開了一百步的範圍,不想讓師傅擔心,謝靈運便也離開竹林,飄回山頂飛龍亭,師傅和自己的肉身的坐姿都絲毫未動,除了夜色愈深,一點變化都沒有。
距離肉身越近,謝靈運的元神就越凝穩,就像睡醒的感覺。
他當下與師傅打過招呼後,便把剛才遇到長生的古怪事情說了出來,最後道:“師傅,我覺得長生肯定不簡單,不是隻普通的豬精,說不定它跟師叔有宿怨也是假的,隻是爲了賴在我們山上混喝混吃。”
“呵呵,那也沒所謂。”南陽子笑了笑,并沒有什麽驚訝和奇怪,應該是對長生的古怪早有察覺,他撫須說道:“爲師倒也想起了一句詩來,‘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的,阿客,它不願講,你就不要爲難它了。到了想說的時候,它自然會說。”
不錯,自己何嘗沒有秘密……謝靈運默默地點頭,天涯淪落人和天涯淪落豬。
“阿客啊,你已經出神挺久了,玩夠了就回神吧。”南陽子說道,境界未到而形神分離得太久,對性命皆有害處的。
謝靈運應了聲好,按照師傅的指引,走到肉身裏面盤腿坐下,形神重疊了起來,然後閉目存想,神光聚集到耳朵那裏,想象有人叫着“阿客,阿客”,突然就好像真的聽到了;神光又聚集到嘴巴,想象吞下了唾液……最後聚集到眼睛,想着前面的亭子、師傅等景物,突然睜眼……
識神蘇醒,元神歸位!
似乎渾身四肢百骸打了一個哆嗦,他就真的睜開了眼睛,入目還是那些景色,但師傅頭頂冒出的紫色光柱,卻見不着了。
見他順利回神,南陽子不由呵笑了聲,欣慰地點頭道:“靈運徒兒,性功第一境煉己第一層入靜,修完。”
祖師啊,朝天宮的山門要興旺了,但願老頭兒也能看到那一天。
“哈哈!”謝靈運亦是十分高興,看看自己的手腳,沒有任何異常,倒是心神更能快速地入靜,也更能按壓雜念的浮動,他知道這對于施展法術有多麽的重要。
煉己境共有三層,接下來便是第二層“養心”,修士通過擒意馬鎖心猿,來更一步對付神魂的散亂昏沉。不過欲速則不達,今晚是不再修煉了。
“師傅,有沒有什麽功法學學?”謝靈運嘿嘿笑問,《萬法歸宗》裏的小法術當然很妙,卻着實不夠過瘾,而且絕大部分又不會用;那些傳說中呼風引雷的仙法、千裏取首的劍訣才高強嘛。
然而南陽子的回答就像一盆冷水潑下般,潑滅了他的興奮勁頭:“我們山門向來重大道不重法術,師尊們沒傳下太多的功法,命功有一套《飛龍朝天拳》,等你築基的時候,我自然會傳給你;至于那些性功上的清心咒、靜神訣,想來你也不需要去學了。”
《飛龍朝天拳》?謝靈運撓了撓頭,它的名字雖然氣魄十足,但師叔師兄們都說過,那隻是大路貨……他又輕聲問道:“真沒有藏着掖着?”
南陽子笑罵了聲:“真沒有!就算你扒了爲師的骨頭,也是找不到的。”
“徒兒不敢,師傅啊,我隻是覺得這世間有如山林,你想要一心清修,那些豺狼虎豹卻不會答應,修法術就是爲了修大道啊。”謝靈運搖頭而笑。
“嗯,世風如此。”南陽子點頭,可是真的拿不出寶貝來,功法是朝天宮的久病,所謂的重大道不過是漂亮話兒,實情就是沒有……法訣這些又都是門派秘傳的,去哪裏找?
想起了一事來,他沉吟道:“傳聞之中,金陵一帶有個真人前輩,數百年前,他還遊曆民間的時候,曾經斬蛟龍治水利,造福四方的百姓,後來他一家隐居于山林,專心修仙去了。這樣的高人,如果誠心向其請教,他定然會願意指點一二,但爲師與道友尋訪多年,卻從未遇仙。”
謝靈運撇起了嘴,神仙是可遇不可求的,方仙道的人天天上山出海,都找不着,他一個丹道的哪能指望?
功法啊功法,比銀錢還要窘迫一百倍,二師兄離山去遊曆嶺南,其中一個重要的目的正是尋找功法;還有師傅和頑空師叔,以前肯定是因爲苦無法訣,才會如獲至寶的修煉那一套神秘的禁法……
想到這裏,他不禁問道:“師傅,你和頑空師叔練的那套……”
“此事休要再提!”南陽子聞言立時喝斷徒弟的話,他站了起身,極少地擺出了掌門的威嚴,沒有半點商量餘地的神态。
他一手負背,一手撫須地嚴肅道:“那套功法修煉起來,火候根本無法掌握,根本是死路一條。你也看見了,我與頑空都練得全身脈絡斷塞,最終命功全無,說它是害人害物的‘邪訣’都毫不爲過。幸好,它是個孤本,也早已被我燒成一堆灰燼了。你不必再去想它,因爲我決不會傳授給你,決不能讓你也毀了。”
可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啊!?今天這些已經是師傅說得最多的一次了,原來是火候問題麽?謝靈運正要問個明白,這時候,一陣喧鬧聲忽然遠遠地傳來。
“有鬼啊,有鬼啊!師傅,師哥——”
恒寶尖叫着跑在前頭,鉛汞師叔等一幫十幾人緊随其後,他們都打着燈籠火把,一副嚴陣以待的态勢,冶城山鬧鬼,這還得了!
很快一群人來到了飛龍亭前面,恒寶瞪大眼睛的張望四周,神經兮兮地問道:“你們有看到什麽嗎?”鉛汞師叔似乎也吓得夠嗆,臉色煞白的,壓聲道:“師兄啊,阿客啊,都不知道哪隻吊死鬼撞上來了,你們趕緊想想辦法收了它,不然夜裏大家都睡不安穩……”
謝靈運強忍着笑意,明知故問道:“怎麽啦怎麽啦,恒寶你撞鬼了?”
“呵呵呵!”南陽子見狀已經猜到了緣由,一指旁邊的謝靈運,笑道:“此鬼才也。”
“恒寶,我來找你玩喽……”謝靈運故作恐怖地吐出舌頭,沒說完就忍不住地捧腹爆笑出來:“哇哈哈哈——”
衆人頓時一愣,大舌頭吊死鬼是阿客?唯獨恒寶驚呼道:“師哥,你真神了,就是這樣的,莫非你也撞上那隻鬼了?”
謝靈運笑得更是忘乎所以,快滾到地上去了。南陽子笑着說出了事情的真相,衆人都從驚恐轉爲歡喜,鉛汞師叔、博佑師叔等人都不禁興奮地感歎:“這下好了,這下好了!朝天宮中興有望啊!”
恒寶雖然不算完全明白,卻知道了鬼是謝靈運扮的,而且自家師哥終于開始正式修真了,還一下子功力大進!他驚贊道:“原來是師哥出元神了啊,真快!”
“當然了,這回我便是要逆天呀!”謝靈運一指夜空,想象着自己的元神神光直沖天際,豪言道:“百日築基,十五立志!”
南陽子慈和地笑,由得他們師兄弟打鬧,心中默默想着:“這麽好的徒兒,絕對不能讓他們重蹈我和頑空的覆轍……等稅丹的事過了,我就不要這張老臉皮了,去南宗祖庭桐柏宗那裏乞求一套功法……”
夜深了,衆人高興笑談了一陣,便都回去各自的道院歇息。
他們明天還有很多事兒要忙,謝靈運要下山去道錄司庫房參與查案,師傅則要帶上人馬、帶上銀錢去稻花村救助災民。
前路多端,不過起碼現在,冶城山還是充滿着歡笑。
“恒寶啊,你不是整天想見識鬼怪嗎?怎麽今天又吓到了?”
“還不是因爲師哥你太醜,我想見識的是說書人說的那種溫柔的女鬼姐姐。”
“肥豬你就有一隻!”
“哼,等我以後出了元神,師哥你就慘了,我偏等你上茅廁的時候出來吓你,吓得你掉進茅坑裏,哈哈。”
“你夠狠……好吧,我明天就拿你來試試這一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