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支爛毛筆,二十文錢;一副殘舊六十四卦桃木牌,一百文錢;一幅劣質佚名古字畫,五百文錢……”
陳朝奉懶懶洋洋的公鴨嗓在吉祥當鋪回響着,不算寬敞的櫃台前堂正堆滿了朝天宮的一籮籮雜物,謝靈運、博佑師叔等幾個人都拉長了臉,都在忍着一肚子的不滿,一千文錢才換一兩銀,而道觀需要二千兩,即是二百萬錢!現在真的經不起當鋪的趁機壓價。
當鋪夥計繼續從竹籮中拿起一本舊書遞上櫃台,高高在上的陳朝奉接在手中,眯起眼睛随意地翻了幾下,八字胡翹了翹,他便扯着嗓子喊道:“一本破書,十文錢。”
噼噼啪啪,拔打算盤的聲音響起,記賬夥計正要往典當薄上增添一筆,櫃台下突然就是一聲少年大喝:“慢着!!”
兩道劍眉因爲生氣而揚起,謝靈運臉帶怒容,走上去要說個清楚:“十文錢?陳朝奉,我忍你很久了,這本《齊諧記》怎麽可能隻值十文錢?你去市集菜販那裏買一斤大白菜,都要五文錢啊。”
《齊諧記》是一本古時候記載奇聞逸事、神仙鬼怪的書籍,這書據說以前最多有七卷,可惜因爲世道變遷,都已經失傳了,如今仍然流傳于世的隻剩幾十來篇故事,其中包括民間人人皆知的“牛郎織女”。它本來在市面上就不可多得,這一本還是他兒時在舊書攤裏淘到的,看了不知多少遍,視若珍寶,它也确實是珍寶。
使自己心平氣和下來,謝靈運介紹道:“先不說《齊諧記》本身就稀罕,你仔細看看這書裏面,每一頁都有前人解析留下的大量手迹,它們可是世上獨一份的。”
陳朝奉撫着八字胡,哼哼道:“小謝道長,世上獨一份不等于就值錢,外邊每塊小石頭的形狀都不同,難道你拿一塊過來,也要我給你當一兩銀嗎?”不給謝靈運說話的機會,他又冷笑了聲,道:“況且書上的手迹,你看得清楚嗎?都寫的什麽東西?”
他拿過一塊打磨光滑的水晶石照着書中的那些蠅頭小字,故作艱難地看了看,便連連搖頭:“好不容易才能看清楚内容,卻全是些稀松平常的家常話,如果是哪一位神仙的筆墨,倒值些錢;但這些分明就是一個窮秀才在發酸,那隻能……呵呵!”
“陳朝奉,不是這樣的。”謝靈運已經從惱怒轉爲無奈了,道:“在志怪書籍搜集喜好者的眼中,它絕對值錢,我給你講上一段内容吧……”
“哼!”陳朝奉幹脆不理會他,棄之敝屐地把那本《齊諧記》扔出了櫃窗,高聲喊道:“由于此書通篇被胡塗亂畫,損壞程度太高,本店不收!”
“哎呀你……真是豈有此理!”謝靈運的怒火又一下被點燃,自己這些珍寶,今天哪一件沒有被這家夥侮辱一番?仿佛嫁個寶貝女兒,女兒卻被個粗漢女婿打打罵罵,他忍不住重重地踢了櫃台一腳,是可忍,孰不可忍啊!
櫃台被踢得嘭的一聲巨響,陳朝奉渾身一顫,被吓了一大跳,他定了定神,才尖叫道:“怎怎……怎麽?那些東西都不想當了?來人呀——”幾個夥計連忙放下手頭的活,抓過周圍的一些掃帚棍子等物,兇神惡煞的瞪着他們,準備好随時叉這幫窮鬼出去。
“阿客,冷靜啊。”博佑師叔急忙拉住謝靈運,其他幾人也齊齊來苦口勸阻,天下烏鴉一般黑,開當鋪的哪有什麽和善翁,在這裏鬧翻了,就要把東西再搬來運去一趟,還不是又耽誤時間,又苦了自己?
“嗯……”謝靈運自然懂得這個道理,本來就沒打算要鬧事,不過真有點受不了,他拿回那本《齊諧記》,輕聲道:“我先出去轉轉,博佑叔你們看着。”
“好好。”衆人點了點頭。
看着謝靈運往當鋪門口那邊走去,繼續給典物評價的陳朝奉故意用盡力氣地喊:“一個疏松破裂的竹紋瓷枕,五十文錢!……”
繡着“當”字的四方形招牌在旗杆上搖擺,謝靈運來到店外院落的空地,下午的陽光不算猛烈,他卻頓時被一股熱浪包圍,隻因熙熙攘攘的街道就在前面不遠,百姓們正行色匆匆,三三兩兩的高談呼喚着什麽。
金陵城每天都熱鬧非常,但今天似乎比往日都要喧嚣,也許哪裏正發生着什麽稀奇事吧。
“師哥!”在幾輛空闆車邊玩耍的恒寶看到他,奔了上來問道:“師哥,東西當得怎麽樣了?”負責守車的其餘門人也望向他。
謝靈運聳了聳肩,沒有回答,卻問他們道:“一個詞謎,雙眼看人低。”衆人還在一怔,恒寶就眼珠溜動,急不疊地搶答:“狗!”不料謝靈運搖頭作否,他嘿嘿笑道:“狗狗忠心耿耿、知恩圖報,有着十分善良的心性,我不許你侮辱它,真正的答案是……朝奉!”
恒寶立時哈哈大笑,大人們也會意過來,不禁笑着歎氣,當鋪裏的朝奉肯定有一番尖酸刻薄了。
這時候忽然有一群百姓敲鑼打鼓地奔走而過,咚咚铛铛的弄得越發鬧騰,恒寶興緻勃勃的道:“聽說前邊的市集有熱鬧看呢,神樂觀的人跟一幫和尚吵起來了。”
謝靈運聞言也有點好奇,詢問他們是怎麽回事?一問才知,原來神樂觀、栖霞寺的兩夥人因爲争用市集的講壇而發生摩擦,繼而成了一場鬥嘴鬥法的論戰。
栖霞寺乃是佛門“三論宗”的祖庭之一,也是金陵一帶唯一的一家教門祖庭。三論宗的和尚統統都是嘴巴不饒人的,他們的遠祖、中土佛門的四大譯師之首“鸠摩羅什”在生時就是如此了,這位高僧在圓寂之前,還曾經當衆發了個誠實誓:“如果我所傳的學說、所譯的經典沒有錯誤,那麽在我焚身之後,舌頭也不會燒爛。”
果然當他涅盤火化後,全身燒成灰燼,唯有舌頭完好無損,這便是今天“三寸不爛之舌”的由來。
後來到了僧朗、吉藏等三論宗創始祖師,無不是能言善辯之輩,尤其上千年前吉藏大師與“天台宗”灌頂大師的那場論辯,被稱爲是“佛門辯才第一人之争”。
有着上千僧人的栖霞寺勢力龐大,他們理所當然地把金陵視爲自家地盤;而神樂觀更是一副嚣張跋扈的作派,弟子們早就過慣了目中無人的日子,這回兩家碰上,金陵第一大寺院對陣金陵第一大玄觀,場面定然是非常的激烈,真難怪老百姓們會那麽興奮。
“師哥。”恒寶這時稚嫩的臉龐滿是疑惑,問道:“那些人不需要重煉稅丹麽?怎的這麽有閑去吵架?”
“嘿。”謝靈運笑了笑,也不知道該如何答他,神樂觀人多錢多,根本就沒有什麽困難……
相對于煉丹,小孩子顯然對辯戰更大興趣,恒寶遙望着市集那邊,語帶憧憬地問道:“什麽時候我們也去辯辯啊,一定很好玩吧?”謝靈運又是嘿的一聲,師傅曆來教他們多做少說,特别是自己因爲身世而不宜張揚,不過若然哪天上壇了,他定要敲敲那些庸俗和尚的光頭。
“咦!你們看當鋪那邊,那不是朝天宮的人嗎?”老百姓開道後,一群十來個的神樂觀年輕弟子走在後頭,他們望見了謝靈運等人的身影,立時暴起一陣哄笑:“真是他們,他們這是……來當東西了啊!”、“這樣居然也敢稱作‘金陵大觀’,真給我們丢臉,我呸!”、“喂,謝客!!當到多少錢了!?”、“哈哈!”……
他們也沒有停留,隻是一路邊走邊笑地走向市集。
闆車邊的衆人都怒氣上湧,這幫小兔崽子!丢他們的臉?回到數百年之前,要不是朝天宮的鼎力相助,神樂觀的山門都建不起來!沒成想幫了隻豺狼,祖師們把他們當好友,對方卻從一開始就居心險惡,直到後來鬧翻和積怨,哪一次不是他們在使奸使詐、欺人欺物?
“我讨厭他們。”恒寶嘟囔起了嘴巴,真想沖過去揍那些人幾拳。
望着那幫人走遠的背影,謝靈運目光深邃,《易經》裏有一句話叫“積善之家,必有餘慶;積不善之家,必有餘殃”,他是相信的,就憑那些狹隘、驕橫的家夥,神樂觀又能強盛多久?他淡淡道:“我們要争氣啊。”
恒寶雖然年幼,卻已經懂得一些人情冷暖了,他握着小拳頭,鄭重地點下頭:“嗯!等我長大了,把性命境界修煉上去,他們就别想再欺負我們!”
“哪輪得到你,當你師哥我是死的?”謝靈運忽而惡狠狠的掄起手拍了他腦袋一記。
“噢哎!”
……
太陽漸漸西移,當到日落後夜幕降臨,明月星辰撒得天空成了一條閃耀的銀河,衆人也推着五輛空蕩蕩的闆車回到冶城山。車輪子在蜿蜒的九曲廊山徑上滾動着,發出了叽叽辘辘的聲音,正好哄着仰面躺在一輛闆車上呼呼大睡的恒寶作美夢。
遠遠的就見到鉛汞師叔等一幹人站在道觀殿前的空地上,一個個探頭眺望着山徑這邊,分明已經守候多時了,他們一看到謝靈運等人,便揮手呼喚着奔了上來,見他們平安無事,臉上的擔憂這才放下,畢竟最近金陵城有些不太平,誰知道那個神秘高強的巨盜會不會半路攔劫。
“帶去的幹糧夠不夠吃?”鉛汞師叔等人給他們遞去了幾壺暖開水,問了下行旅的情況後,然後便有些躊躇,鉛汞師叔的嗓音也變得沙啞:“阿客,當得了多少錢?”
咕噜咕噜的喝了幾口水,謝靈運放下這個沒了一截壺嘴的水壺,如實答道:“隻有一百九十五兩。”
還不到二百兩!鉛汞師叔喟然一歎地點頭,衆人也全都默默不語,這個數目比起出發之前的樂觀預想差遠了,加上道觀本來有的一百來兩,現在大概還差了一千七百兩銀子才夠。
“師傅和大師兄回來了嗎?”謝靈運問道。
鉛汞師叔搖頭答道:“還沒有。”
謝靈運嗯了聲,但願師傅他們能進展順利吧,看着他們愁眉不展的樣子,他不禁打起精神,哈哈笑道:“你們這樣子做什麽,會有辦法的。已經很晚了,又忙了一整天時間,大家都早點休息吧。”
衆人自然都沒有異議,推放好幾輛闆車之後便各回自己的道院,鉛汞師叔則叫來長生幫忙馱起恒寶,回去西山道院,那裏是所有真傳門人的住所。
謝靈運并沒有跟着一起回去,而是獨自一人的走在觀外山坡邊散心,他沒什麽睡意,想想道院廂房裏又是被洗劫一空的模樣,與其看着難受,倒不如随處走走。
冶城山風景優美,曆朝曆代都有大詩人在這裏抒發感慨,留下傳世名作。
謝靈運走在茂盛的林間、踏在滿地的秋葉上,月影朦胧,遙望山下的都府景象又一覽無遺,着實心曠神怡。此時又是一陣涼爽的秋風襲來,樹葉搖曳、落葉飄零,他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氣,又徐徐籲出,短期内還有什麽辦法能籌到錢呢?會不會像恒寶想的那樣,祖師爺以前悄悄地在山中某處藏了一箱黃銀珠寶……
他左望右望,突然眼角掃到了什麽,再仔細地尋了一圈,目光終于對準了右邊不遠的一堆蔓生狀的翠綠小灌木。
因爲從小就跟師傅學習醫理醫術,他看得出來,這是一種藥材,《神農本草經》上就有記載,它的根部外皮可以治風濕、壯筋骨……五加皮!是了,這就是祖師爺藏下的寶物。
平時爲了保護冶城山的靈氣,朝天宮極少會采摘自家山頭的草木的,都任它們自然生長,不過現在似乎是收成的季節了,這些藥材既可以直接用于煉丹,又能出售換錢。
走近那堆五加,謝靈運又皺起眉頭,稍一細思就發現難題多多啊!
首先隻有五加皮可不行,它的價格不高,一斤也就四十、五十文錢左右,自家煉丹又不需要;而另一方面,盡管山中的藥材資源十分豐富,其中應該不乏貴價草藥,可是道觀卻沒有一張山頭的草木資源詳細分布圖,既然沒有過大規模種植,那草木肯定會分布得東一堆西一株的,隻能一邊探尋一邊采摘。
這無疑要花上大量時間,道觀的日常事務又不能沒人去做,還得煉丹,這樣一來人手和時間都嚴重不夠……
再者冶城山的靈氣不能一下過于消耗,這座秀麗的山頭可是衆多鳥獸魚蟲的共同家園,所以哪怕有足夠的人手和時間,要采摘到一千七百兩銀的草木,還得跑跑城外的郊野山嶺。
不過艱難歸艱難,反正閑着也是閑着的,總比什麽都不做要好。
這堆五加将是第一份收獲!謝靈運彎下身伸手要去摘一片綠葉,卻忽然噗嗒的一聲,不知道什麽東西從儒衫内掉了出來,砸在灌木上,驚起了叢中的一大群綠幽幽的螢火蟲,他一看,正是那本沒有當掉的《齊諧記》。
“真是不識貨,明明是極品的書嘛,十文錢?笑話。”他嘀咕着拿了起來,一邊翻看,一邊對它說道:“寶貝啊寶貝,今天讓你蒙羞了,實在抱歉……”
此時周圍流螢飛舞,瑩瑩的綠光照得宛若破碎的白晝,謝靈運看着書頁的眼睛驟然瞪大,繼而失聲驚呼:“怎麽回事?怪了這回!”
隻見書頁中的那些手迹蠅頭小字在螢光的照耀下,竟然隔三錯四的有一些文字好像被“點亮”,也散發出了淡淡的螢光,一頁是這樣,翻過一頁還是這樣……上百頁全部都是!他意識到這本書真的另有乾坤,心跳頓時噗通噗通的猛烈起來,寶貝!
他眨了眨眼,便認真閱讀那些發亮的文字,喃喃念道:“《萬法歸宗》……神術秘訣篇……搬運秘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