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道觀有救喽,有救喽!”藍袍小頑童歡呼雀躍的沖來,頭上的垂髫搖來擺去。就近一看到那籮筐裏的東西,他瞬時又愣住身子,苦下臉來:“什麽嘛!都是些小玩意,三師哥,黃金呢?”
“你的道号叫作黃金子,再蹲進去就是了。”謝靈運沒好氣地拍了小孩的滾圓腦袋一記,啪的一聲!看着師弟抱頭龇牙的吃痛樣子,他嘿嘿笑道:“我這一棒喝,有沒有什麽明悟呀,黃金子?”小孩鼓氣地瞪了他眼,道:“才不,我的道号準備叫冰糖葫蘆子的。”
庭院裏衆人聞言都笑了起來,朝天宮曆來是這麽個氣氛,就算大難臨頭,觀人們還能說說笑。
這個小頑童名叫恒寶,是觀中的真傳四弟子,也是觀主南陽子年紀最小的内門徒弟,現年隻得八歲。
天下所有道觀的門人都會分爲兩種,一種是普通弟子,平日裏誦經學道,也負責那些齋醮科儀等的雜務;另一種則是真傳弟子,可以跟随師尊學習真正的修真之法,相對的就要講究心性和身體的資質,尤其是非心地善良之輩不傳。
由于朝天宮收人嚴格,在真傳弟子的選拔上更是近乎吹毛求疵,所以現在山門裏隻有四個真傳,此外還有食糧牒道一百名,以及食糧學童五十名。
在真傳弟子中,大師兄姜浩,年及二十,農家孩子出身,修行有六七年了,是個勤奮厚實的人兒;二師兄玄野,則是個棄兒,尚在襁褓的時候被家人狠心的扔在路邊,差點凍死,還是南陽老頭撿了回來,撫育長大,十七年紀,也修行有六七年。
老三謝靈運,來曆神秘的“客兒”,十五歲了,還沒有開始真正的丹道修行,對此師傅說“你不用急,百日築基就夠了”;小師弟恒寶,金陵普通人家的孩子,因爲年紀太小,也就做些入手功夫的修煉,爲踏入金丹大道而做好準備。
眼下幾天前師傅就帶着大師兄下山去訪友了,看看能不能借到些錢;二師兄前段日子就去了嶺南那邊遊曆闖蕩,不知道什麽時候才是歸期;于是冶城山上,已經是謝靈運當家做主……
“博佑叔,過來幫幫忙,和我把這些寶貝搬出去。”謝靈運喚過了一位外門師叔,也是觀裏擔當“通經道長”一職的博佑子,兩人一起擡着這隻沉沉的大籮筐,與衆人走出西山道院,前往三清正殿那邊。
一行人來到三清正殿外面寬闊的殿前庭院,繞過了綠樹、馬槽,隻見院落中間的兩座石制大丹爐前,青石闆上堆滿了一箱箱、一筐筐的雜物,顯露出來的一角都是些“小玩意”,不少是些破舊衣服,放眼過去沒一件值大錢的,而道人們正把這些雜物搬放到幾輛四輪木闆車上。
“阿客。”看到他們的身影,看到那個頭戴逍遙巾,身着樸素的白儒衫的高大少年,院子裏的十幾人紛紛出聲打招呼,但看清楚了謝靈運的那筐“寶貝”,跟剛才恒寶似的,都立時有點失望,就這些可不夠啊!
真以爲我會點石成金麽?謝靈運與博佑叔将籮筐放上一輛闆車後,他才轉過身,對衆人正色道:“能典當到多少錢就多少錢吧,我知道不夠,可難道去偷去搶麽?多半被人打得連師傅都認不出你,到頭來自家還要虧了跌打酒。恒寶你笑什麽,大人說話小孩子走開,走走走!說真的,現在隻能盼着師傅那邊多少能借到一些了。”
衆人都點了點頭,事到如今唯有這樣了,誰又有别的什麽籌錢辦法嗎?
其實朝天宮還有兩個人是比謝靈運輩分高的,兩位真傳師叔,隻是不頂什麽用。
頑空師叔是從來都不管這些事情,整天裏瘋瘋癫癫,就不要指望了;而另一個,鉛汞子師叔,山門的頭号煉丹高手,此時也在院子裏,他大概五十多歲,額邊有些白發了,身材短小,比十五歲的謝靈運還矮,頭紮木簪、穿着件黑色道袍,腰側挂了一個精美的花紋木葫蘆,最奇異的是有一頭肥肥白白的成年金華豬跟在他旁邊。
“哎!”鉛汞師叔正一副愁眉苦臉,圍着幾輛貨物走來走去,突然眼尖見到挂在煉丹房牆上的那一幅真品《元氣體象圖》都在車上,他終于忍不住苦聲嚎叫起來:“靈運啊靈運,你這是要了師叔的命啊!看看這一車車的,你把觀裏的東西全賣了,這怎麽行啊!”
他急忙地把那幅《元氣體象圖》從車上取下來抱在懷中,語帶哀求:“這件留下吧?”
“不留,師叔你放心,我已經提前臨摹好了一幅新的挂在原處了,是不是高人的筆迹,不要在意啦。”謝靈運擺擺手,還望向他的腰側,雙眼一亮,脫口地道:“那個葫蘆也不能留,交出來!”衆人也都留意到了,恒寶嘻嘻一笑,果斷地撲上去要搶,這個葫蘆怎麽都比一件汗衫值錢!
師叔自然不肯,頓時一手挾着畫幅,一手捂住葫蘆地跑來跑去,閃避着身後恒寶的争搶,急得哇哇叫:“這些東西都是寶貝呐,這些東西都是寶貝哇!!阿客,你還有人性嗎?!哎喲别搶,别搶……”
看着眼前鬧騰的追逐,衆人都沒有阻止的,倒有幾個人在忍着笑意。謝靈運哼了一聲,抱拳向天空拱了拱,道:“孟子曰:‘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君子先愛親人,再愛百姓,才再去愛萬物。如今道觀正撞上大劫,師叔難道要爲了些心愛之物,就置親人而不顧嗎?”
“我又不是君子,我是真人!!”
師叔的尖叫一聲高過一聲,恒寶也跑得滿頭大汗了,謝靈運看得無奈地搖頭,好吧,師叔,是你逼我的……他扭頭望向躺在石丹爐邊的那隻大肥豬,一揮手指去,喊道:“恒寶,去取繩子,把長生捆起來拉走!”
“嗷噜——”大肥豬耳朵動了動,擡起了頭來,那雙豬目裏閃過一絲驚恐。
“萬萬不可!”眼見恒寶還真的轉身跑向車邊,拿了條粗繩子給謝靈運,鉛汞師叔就好像被點中了死穴,也不躲藏了,慌急地奔去:“萬萬不可以打長生的主意!它與我有孽緣,是我欠了他一些情分,我沒有還清之前,玉皇大帝都動它不得!”
“長生”乃是一頭長生豬。所謂長生豬,是寺院中豢養的一些豬、牛,僧人會養到它們終老爲止,以示佛門的慈悲。前朝京城的菩提寺還有一隻長生豬,在養了十幾年之後死去,僧人把它火化了,竟然得到一百多粒的舍利子,那正是一頭已經得道成精的豬。
而這隻豬,話說在兩年前的某一天,鉛汞師叔難得生了幾分走動走動的雅興,便下山去逛市集。當時市集有個老翁在販賣自家豬圈的一胎新生豬仔,長生就在其中。沒想到它一看到師叔,就發了瘋似的瞪目狂吼,還猛沖過去要咬他,又似乎懂得人話,師叔大驚地詢問之下,才搞明白原來他們是前世有故、孽緣未了。于是師叔便高價買了它下來,然後親自供養,取名長生。
謝靈運晃蕩着手中的繩子,眼睛轉着圈,漫不經心的道:“師叔呀,看你是親親,還是愛物喽。”
“嗷!”長生站了起身,扭動豬嘴嚎了一聲,似生氣似不安的樣子。
“莫惱,莫惱。”鉛汞師叔連忙拔掉木葫蘆的塞子,倒出了一塊紅棗果脯,喂給走來的長生吃。它伸出大舌頭一卷,吞下果脯便蹬動豬腿,一溜煙跑掉了。而師叔馬上又變卦,不肯交那幅《元氣體象圖》和葫蘆出來了,他弱弱地說道:“阿客,道觀這回确有劫難,但是交不上稅丹又怎麽的,我們的山門還能真被人拆去麽?我卻不信,你們信嗎?”
衆人面面相觑,恒寶撓了撓腦袋,哪有什麽答案?
事情是這樣的,本來每年秋收之期,天下的教門都要向朝廷上交賦稅,其中道門要向道錄司交些丹藥符箓什麽的,金陵也是這樣,以前沒事,沒成想今年剛剛收齊丹藥,放在庫房裏,還沒運送出去,就被一個巨盜全部偷走了。
這批丹藥是要拿來應對北方生起的瘟疫、救濟百姓用的,案固然要查要破,巨盜固然要繩之以法,卻都遙遙無期啊!據講北方的疫情還在日益加劇,所以金陵所有的道觀要在一個月内,重新趕制一批丹藥出來交上去。
其中最主要的一種丹藥名爲“回天丹”,隻要陽壽未盡,瀕死之人服食了都能夠回陽生春,不至于枉死。可是回天丹用料珍貴,火候又難以掌握,就算是專修外丹術的服铒派煉丹高手,都往往要花上三爐的材料才能煉好一爐,消耗極大,專修内丹術的丹鼎派人士自然更難。
現在要在一個月之内趕制出原本籌備了幾近一年的丹藥,尤其有一百顆回天丹……
對于那些有錢的道觀倒沒什麽,就是割了一塊肉而已;對于朝天宮,則是移山填海,原因很簡單,沒錢。
其實朝天宮也曾經顯赫過,祖上出過幾位高道,直到如今仍然有“金陵名觀”的美譽、仍然占着金陵固定的兩個大觀名額當中的一個,卻在銀錢、門人數量等方面比中觀還要不如,窮得衣食住行無一不陋,就連道觀的圍牆破了,都沒錢去修補。
并不是因爲什麽,全是“門風門規”所緻,收人嚴格所以門人少;沒有與民争利的商鋪生意,不收香火錢,下山去打齋出診等都不收報酬,反而時常扶危濟困,所以窮。
再看看城中另一家大觀“神樂觀”吧,山門有近五百人,足足有五十多個真傳弟子,觀主田成子修爲高深,是朝廷冊封的“金陵護法”……擁有上萬畝的莊田、幾十間的房地商鋪、絡繹不絕的香火,凡是替人打齋治病都要收錢,富貴人家的座上賓,隔三岔五就開壇講經發展信衆……
這些鑄就了全城最富有、也最有聲望的玄觀,金陵第一大觀!老百姓們就有那麽一種心理,越有派頭的越厲害,再加上神樂觀的人暗中诋毀,朝天宮的樂善好施反倒成了是沒本事的拉攏人心。
朝天宮人喜好清靜,不想卷入一些無謂的糾纏,曆來都很少去搭理神樂觀,往日靠着祖師爺傳下來的幾十畝田産,也能維持着平靜快樂的日子,今下真是一文錢難倒英雄漢,沒錢去哪兒收購材料來煉丹?而且因爲供不應求,最近金陵一帶的藥材價格每天都在水漲船高。
交不上稅丹不但是丢了聲譽面子,也是一種失職,輕則從大觀降爲中觀;重則嘛,連拉起了幾百年的山門都要被朝廷拆掉,罰爲野廟!哪怕是事出有因。誰叫你是大觀來着?
而根據初步的預算,朝天宮至少要拿出二百兩黃金才能趕出這批丹藥,也即是二千多兩銀!然而全觀的錢隻有不到一百兩銀……就算把那幾十畝田産全賣了,都籌不到五百兩銀,況且以後拿什麽過活?
這才有了今天整座朝天宮上上下下翻箱倒櫃的情況。
“最多就是罰我們降爲中觀罷了,中觀就中觀,死不了人。”鉛汞師叔依然抱緊着畫卷不放,一邊掃視衆人,一邊力不從心地歎道:“我們早該料到有這一天了,成了中觀,日子倒過得輕松。”
天下的道觀寺院都有大中小的級别之分,對上還有一個“祖庭”,即是開宗立派的最初那家山門、一個宗派的發源地,通常祖庭在該派系的所有山門裏實力最強,也享着朝廷冊封的最高的地位。
比如丹鼎派南宗的祖庭是台州天台山上的“桐柏宗”,有些宗派因爲曆史淵源則會有多家祖庭,像丹鼎派北宗的祖庭就有“重陽宮”、“永樂宮”、“太極宮”三家。
山門的級别不同,朝中地位、道牒數量、禮儀規格、賦稅輕重等等也會随之不同,而金陵隻有兩個大觀名額:朝天宮,神樂觀。
“怎麽能這麽說……”衆人聽了都覺得不妥,守不住祖師爺的基業,那絕對是畢生的恥辱,想一想都渾身雞皮疙瘩,而且事情真有那麽簡單嗎?
“交出來!”謝靈運攤開手掌,神情越來越冷峻,師叔啊師叔,當然不能這麽說!
抛開名譽、恥辱那些不講,這真是生死存亡的關頭,金陵多少的道觀日盼夜盼,就等着朝天宮倒黴的這一天呢?盧龍觀、玉虛觀、洞神宮……隻有朝天宮倒下了,它們才有機會晉升爲大觀。神樂觀?大家作派相反,幾百年來積怨已深,根本走不到一條道去,神樂觀那幫人恨不得今天就踏平冶城山!
這回如果交不上稅丹,并且在數目上差距太遠的話,豈不是給了他們最好的借口?神樂觀的勢力太大了,一旦發動信衆圍山,群情洶湧之下,根本不用朝廷的批準,爲了“平息民憤”,來個先斬後奏就能拆掉朝天宮的山門!因爲誰都清楚,朝天宮的實力真的太弱了……
到時候敗局一成,就更加難以收拾了,不然以師傅那麽淡薄名利的一個人,又怎麽會厚着臉皮奔來跑去的問人借錢?
想着這些,謝靈運不禁爲此心酸,也沒有心情開玩笑了,他厲聲喝道:“師叔,寶貝沒了,可以去當鋪贖回來;志氣沒了,你去哪裏贖回來!?”
是啊,山門絕不能降級,更不能倒下!衆人都握緊了拳頭,突然一路沉默的博佑叔喊道:“阿客,我想起我房裏還有個紅木書盒,我這就去取來!”說罷,他便快步而去。
“我……”鉛汞師叔抱着寶貝,說不出話地怔怔看了他好一會,也被這徒侄的棒喝喝得有些愧疚,降爲中級似乎……他最終還是松開手,緩緩地把畫卷和葫蘆交出去了。
衆人也寬了一口氣,謝靈運面容展笑,伸手拍打着他的肩膀:“師叔,你果然是個君子。”師叔白了他一眼,不忍心看它們被放上車,他扭過頭,又賭氣地道:“我就選擇親親,我是豬,你們也是豬。”
旁邊的恒寶聽着這話,卻不以爲然地倒着那葫蘆裏的果脯吃,一邊吃一邊嘻笑道:“師叔,就算你是長生豬,我也是長生牛。”
沒有再理會師叔,謝靈運指揮着衆人繼續搬放一籮籮的物什,待到全部搬好,博佑叔也氣喘籲籲的拿着個陳舊的紅木書盒回來了,謝靈運喊了一聲“走,下山。”一大行人就拉着五輛闆車,帶着全觀門人所有的家産下山去典當。
而殿前庭院這一邊,望着謝靈運的背影,鉛汞師叔憂郁的度來度去,不停地唉聲歎氣,這個阿客,這個阿客!
掌門師兄總是說在幾個徒兒裏,謝客兒最得他的心,也是身體資質最好、心性最聰穎、福緣最高的一個,未來朝天宮如果能中興,那肯定是因爲謝客兒……可是現在,這家夥卻要把整個道觀賣個一幹二淨!
“哼!”鉛汞師叔嘀咕地詛咒道:“最好城裏的當鋪全部倒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