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爲寶陵縣衙的主人——縣令吳有才正蹲在堂外的地上啃着百姓送給他的地瓜,正啃得滿手都是地瓜香氣的時候,遠遠看到林彥和季崇言過來了。
吳有才連忙拿袖子擦了擦嘴,起身迎了上去。
……
“貼身、得寵的大丫鬟都已經‘失蹤’了,唯一能找到的唯有一個素日裏不大得寵的針線丫鬟,董家沒有殺她應當是覺得她知曉的事情無關緊要。”林彥說着瞥了眼迎過來的吳有才,道,“不過,那是他們覺得無關緊要,不是我覺得無關緊要。”
一個小姐院子裏的針線丫鬟日常做的應當就是小姐衣着的縫縫補補,日常縫補衣衫定是要在小姐身邊丈量、修改的,所以針線丫鬟接觸董家小姐的機會不少,從這一點來看,将針線丫鬟歸爲無關緊要并不妥當。
“我族中那些堂妹時常一邊伸手讓人丈量尺寸一邊閑聊,閑聊之中時常有說漏嘴的時候。”林彥想到這裏,便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這倒不是他故意的,而是長久在大理寺爲官的本能讓他下意識的尋找堂妹說話間的漏洞,久而久之也有了驚人的發現。
“我有兩個堂妹喜歡同一家的公子,那個公子卻同另一個堂妹有婚約。”林彥撇了撇嘴,“那人素日裏瞧着人模狗樣的,風評也不錯,私下裏卻都同我那兩個堂妹見過面,不是個好東西!”
“我有個嬸娘偷偷昧了公中的錢去補貼自己的娘家,一開始我發現了, 敲打提醒了她一番,她不知是沒聽懂我的敲打還是裝傻, 甚至還變本加厲了。于是我便偷偷将此事透露給了她的妯娌, 結果叫她妯娌揭發出來, 那錢早被她家裏揮霍了,弄的娘家變賣家産來補窟窿。”
大理寺少卿玉面判官說起家長裏短的小事來也是一把好手, 季崇言瞥了正在滔滔不絕講述自己發現的林彥一眼,開口淡淡道:“你越來越像紀大人了。”
大理寺卿紀峰就是這個樣子,素日裏手頭沒案子, 閑下來時便喜歡八卦閑事,運用“大理寺卿”的手段幫着四鄰街坊抓賊的事沒少做過。
林彥:“……”
好在此時吳有才已至近前了,連忙抄手朝兩人施了一禮,指向身後的衙門大堂, 道:“世子,大人,人就在裏頭呢!”
林彥點了點頭,看向停下腳步的季崇言:“崇言?”
季崇言垂眸沉思了片刻之後, 忽道:“那個針線丫鬟知道的應當不少。”
林彥詫異:“你怎麽知道?”
季崇言卻隻搖了搖頭, 沒有回他,隻是擡了擡下巴, 指向幾步之外的寶陵衙門大堂, 道:“到了。進去問問便知道了。”
針線丫鬟是什麽樣子的?細緻是主要的。畢竟針線活最少不得細緻, 且不說修補的針腳需要的便是細緻,一根細小的繡針, 若是粗枝大葉的丫鬟極有可能留在衣物裏忘了。這等“忘了”若是叫主子穿了衣裳被針紮了, 便是脾氣再好的主子怕都要發作了。
所以針線丫鬟定是個細緻的人。這個名喚秀珠的針線丫鬟也不例外。
進門之時,林彥便上下打量了一番這個起身行禮态度不卑不亢的針線丫鬟。相貌什麽的并不出挑, 可說是落入人堆裏都找不出來的那等。五官眉眼寡淡,不過身上的穿着雖是尋常的丫鬟打扮卻很是幹淨。
打量了一番秀珠,林彥便收回了目光, 看向秀珠道:“來時他們當已經同你說過請你來的原因了吧!”
秀珠點頭:“是關于上家小姐的。”
這個叫秀珠的針線丫鬟生的并不起眼, 不容易引人注意,也不會叫人讨厭。換了一家主子, 主子也懶得替她改名, 依舊叫她秀珠, 而後便打發她去針線房做事了。若不是這次林彥等人找了過來, 主家都險些忘了這個人了。
秀珠施禮之後,便起身說了起來:“董六小姐素日裏也很得老爺夫人喜歡,小姐生的很是貌美,自十二三歲起便常有開封當地的未婚公子上門提親,不過老爺夫人都以小姐太小拒絕了。”
所謂的“太小”拒絕當然隻是個說辭,說到底,隻是董家老爺和夫人沒瞧上這些公子而已。這想法也不能說錯,畢竟董六小姐貌美,董老爺和董夫人想要讓這個女兒高嫁也不是不可以。
這話當然不是廢話。林彥聞言卻沒有看秀珠,而是瞥了眼一旁的季崇言。
崇言方才在見這個丫鬟之前就笃定這個丫鬟會告訴他們很多事。眼下見了這個丫鬟确實一開口看似廢話, 卻已足夠讓他們從廢話中品出些許别的意味來了。
董老爺和董夫人看樣子是打算讓這個女兒做他們攀高門的敲門磚的,如此的話,不管是心底裏真的疼愛還是另有考量, 貌美的董六小姐于他們而言都是極爲重要的。
如此重要的女兒被人擄走, 他們卻不吭一聲,這顯然不合常理。
秀珠繼續說着“廢話”:“老爺和夫人很寵小姐,小姐雖不至于是什麽良善主子, 卻也不是壞人。除卻偶爾發發女兒家嬌脾氣,罰做錯事的姐姐餓一頓之外,并不會做什麽狠厲之事。”
一個被寵的有些脾氣,卻也非大惡的女孩子的模樣已然在腦海中成形。
“老爺和夫人不止一次說過想送小姐去給權貴做妾,先前便有幾次權貴途徑洛陽時讓小姐出來相看,小姐卻嫌棄權貴太老或者太醜,有時候不老不醜的又嫌棄木讷,是以前頭幾次都沒成。”秀珠的“廢話”依舊在繼續。
董老爺和夫人打的是攀高門的如意算盤,養在深閨的董小姐卻沒這麽大的考量,權貴什麽的離她太遠,她更在乎的是權貴的相貌和性子合不合心意,顯然是在用挑夫君的眼光在挑權貴。
可董老爺和夫人顯然是不想要她挑夫君,是以自然不會少苛責她。
隻是董小姐并不是個聰明的,無法理解董老爺和夫人的苦心。
“出事前半年, 老夫人過壽,老爺請了開封城裏有名的戲班子來家裏唱戲,”秀珠說道,“那個扮演武生的是戲班子的台柱子梁公子,那梁公子生的很是俊美,人說話也好聽,小姐相中了梁公子。”
對于一門心思攀高門的董老爺和董夫人而言,自家貌美的敲門磚,哦不,是女兒看上了一個戲子自然是不能接受的,于是一面将董六小姐拘在家中不讓出門的軟禁了,一面找人去戲班子鬧事。
“隻鬧了一次,戲班子立時就‘聽話’了,梁公子當天就走了,一下子沒了音訊。”秀珠的“廢話”說到這裏,飛快的擡頭看了林彥和季崇言一眼。
林彥努了努嘴,道:“你繼續說。”
秀珠這才“嗯”了一聲,繼續道:“小姐知道之後就鬧了一場,絕食了幾日,覺得餓得慌,改上吊,上吊到一半怕真死了又想要割腕,割腕怕疼和留疤又成了絕食……”
董老爺和董夫人是什麽人?自家閨女這點心思在他們眼裏同小孩子玩鬧似的,自然沒理會她,一面随她鬧去,隻是人不準出門,一面又開始動了攀權貴的心思。
“這一次的權貴是什麽人我不知曉,我在外院,隻遠遠見過那人一次,模樣大概四五十歲的樣子,就是個普通文人的樣子,相貌不醜,第一日剛見的時候小姐沒給他好臉,不過關起門來,那權貴同小姐說了會兒話,也不知說了什麽,臨離開時小姐竟笑着将人送出了門。之後就同老爺和夫人說她同意了。”
林彥聽到這裏擰了下眉,張了張嘴,隻是想了想卻還是壓下了想要開口的沖動,讓秀珠繼續說下去。
“老爺和夫人自是大喜,而後便是着手準備了一番‘嫁妝’,沒半個月,小姐便帶着‘嫁妝’被擡到了權貴那裏。”秀珠說到這裏,頓了頓,擡頭對林彥和季崇言道,“我素日裏不怎麽起眼,小姐沒要我,隻帶了她貼身的幾個得力人。隻是這一走,小姐她……便不見了。”
“發現小姐不見了,是小姐被擡走三日後的回門,老爺和夫人等了一天都沒等到人,找人去查才發現那權貴的宅子是租的,這些都是院子裏的主事嬷嬷說的,說小姐怕不是嫁了個假權貴,老爺夫人被人騙了什麽的。”
董老爺和董夫人雖隻是個商戶,可出事的地方好歹是在開封,也算個“地頭蛇”,董老爺和夫人聞言頓時大怒,怒極之後開始查,這一查……
“幾日後,老爺便帶人闖了那梁公子所在的戲班子,不過沒有鬧事,同戲班主說了幾句之後,老爺便走了,隔日那戲班子就走了。”秀珠說到這裏,頓了頓,又道,“再之後,院子裏的主事嬷嬷,連同先前幫老爺和夫人查人的都被發賣了。我雖是個針線丫鬟,也是要被發賣的。原本人牙子是要将我賣去株洲的留城的,隻是後來我将藏在鞋底的積蓄給了他,他便将我賣到了江南道來。”
株洲的留城?林彥愣了一愣,道:“我記得這地方去歲的時候發生了時疫……”
“對,時疫的源頭沒有找到,後來不得已隻得封城放火燒和坑埋了城裏的百姓。”季崇言直到此時才開口,他看向面前看似平平無奇的小丫鬟,道,“你若是被賣去留城,也要死,就似其他被發賣的董家仆從一樣。”
一句話聽在林彥的耳中頓時如驚雷炸開!難怪崇言說這叫秀珠的小丫鬟定然知曉很多事,那些董家仆從都死了,唯有她一個活着。如此的話便隻有兩種可能:不是這小丫鬟也有問題,便是這小丫鬟聰慧發現了什麽,提前保住了性命。
若這小丫鬟有問題,那這小丫鬟當是在董家留下“看管”董家人不要亂說,或者同樣同那戲班子一樣失蹤抽身了才對。
似這樣還活着卻被遠遠發賣了,顯然是因爲小丫鬟抓住機會保了自己一命。做到這些要先察覺到什麽,才能提早做到應對。所以他們這一次問話,這小丫鬟定然會告訴他們不少有用的消息。
聽到季崇言這般說來,臉色蒼白的秀珠這才松了口氣:在這兩位找上門來之時,她便猜到了這一茬。在隐瞞和和盤托出中她毫不猶豫的選擇了後者。
她如今雖說活着,可要找到她的下落并不難,那些人若是有心,全然可以神不知鬼不覺的解決掉一個針線丫鬟,隐瞞并不能給她帶來任何益處,況且她一個尋常的針線丫鬟,又有什麽辦法來叫這些人放過她呢?
既然如此,自然是要和盤托出的。隻要這位林少卿稍稍對得起他“玉面判官”的聲名,抓到了那些人,她便有活下來的希望,所以,她自然盡可能的要多告訴他們一些她發現的事情。
“董家老爺的态度變化是從找到戲班子開始的,足可見那所謂的權貴多半同這戲班子有關。可這樣一個地頭蛇這般來勢洶洶的殺上門,沒有砸了戲班子,傷了裏面的人,反而就這麽撤了,結局隻以‘戲班子遠走’而告終,這顯然不符合董老爺一貫強勢的做法,畢竟這董老爺不似個溫和的善人。”林彥說道,“先時董六小姐看上戲班子台柱子,他都能上門砸東西,眼下戲班子抓走了人,他卻隻是就這般溫和的放過,且之後再也沒追究,這不合常理。”
秀珠的話從頭至尾沒有一句廢話,聽林彥這般說來,她更是放心了不少:這兩位确實有些本事,極有可能能抓住那些人,徹底解決她的後顧之憂。
是以想了想,秀珠又道:“我記得那個權貴的模樣,梁公子以及那戲班主的樣子我還記得。”
這不可不謂一個大驚喜。
不過驚喜不僅至于此,秀珠想了想,又道:“那人牙子把我賣去流程前似是一早便知曉留城有什麽東西會要了我的性命一般。”
這是發生在去歲的事了,如今,大家都已經知曉留城會要了人命的是時疫。
可人牙子又是怎麽提前知曉留城會有時疫這件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