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明珠這等東西若是滿大街随處可見便沒有資格入國庫了。
能入國庫的東西自然是天下少有,難得出一顆色澤品相皆十分不錯,個頭又不小的夜明珠可都不便宜。
崔铎碗口大小的比了比,神情微妙。
這樣的東西當然不可能無故出現,況且這數量……十三顆啊!
他若是沒記錯的話,皇宮國庫之内去歲就有這個數目的夜明珠被人盜走了,接下這偷盜大案的也不是什麽庸人,畢竟擅闖國庫,等同直接在陛下的臉面上動刀。是以這麽一樁案子雖說沒有涉及人命官司,卻也終究不是小事。
最後接下這個案子的自也不是尋常官吏,是那位年紀輕輕的大理寺少卿林彥親自接的手,去歲的時候更是同陛下那位十分看重的大外甥安國公世子季崇言去了江南道查找夜明珠的下落。
說到安國公世子……想到這些年偶爾回京時在殿上見到的那個年輕人,崔铎眼裏閃過一絲複雜之色:大抵美的東西,不管是人還是物都是勾人眼球,叫人很難忘記的。
那位安國公世子的模樣……真是似極了他。一想至那個他,崔铎便忍不住感慨一聲。
銀槍白馬少年郎,能力出衆,品行端方,就連挑中的心上人都是一等一的出色。他原本以爲那位趙家小郎君的人生中沒有“不順遂”三個字,可沒想到就這麽突然沒了。不止他自己沒了,就連他相中的那位美人也一同沒了。
如此一想,還真是叫人唏噓。
大抵是人上了年紀了,總喜歡多想。由夜明珠之事想到舊事,崔铎的思緒一時便飄的有些遠了,待到回過神來,才咳了一聲,沒有再同面前一身白慘慘的文吏廢話,而是開口問道:“他眼下人在哪裏?”
這個他自是指的那個莫名其妙抱着夜明珠跨過江南道來河南道找他的人。
文吏道:“在衙門呢!下官問了他,他不肯說。”
“他是不肯同你說。”崔铎雖然偶爾也有不着調的時候,可到底是一方節度使,看似粗枝大葉的,心裏卻是門清的很,“他要不想說的話根本就不會來這裏,我去會會他。”
這個人是帶着秘密而來,隻肯同他說。崔铎快步向衙門走去,眉心卻是皺的越發緊了:便是那匣子夜明珠就是被盜走的那一匣子,那個人不管是收了錢财幫人跑腿的還是同刺客有關,都着實沒有必要千裏迢迢跑到河南道了。
特意大老遠的跑到河南道,定然是有非同一般的理由。
走入衙内,一眼便看到了那個抱着匣子立在那裏的人。
誠如文吏說的那樣,将匣子抱在懷裏,四處探頭探腦的,面上緊張又瑟縮,十分不安的樣子。
崔铎懶得同他廢話,一把摘下腰間的身份牌子舉到他面前報明了身份:“河南道節度使崔铎。”
抱着匣子的那個人聞言眼睛倏地一亮,卻旋即瑟縮了一下身子,讪讪道:“崔……崔大人,我……”
“廢話少說!作甚要把這一匣子夜明珠特意千裏迢迢帶到我這裏來?”沒了先時在汴州城大街上穿梭時的和善,崔铎面上滿是威嚴和肅殺之色,“這裏沒有旁人,你直說便是!”
被喚住的人頓時怔了怔,半晌之後對着崔铎再次瑟縮了一下身子,而後便在崔铎催促的目光中開口了:“我……小的受了一個叫周方的人所托,跑的這一趟!”
哦,周方。崔铎點頭眯了眯眼,面無表情道:“不認識。”
這名字實在太過常見了,可說是大街上一抓一大把的存在,不過便是這般常見的名字,他認識的人裏頭也沒有一個叫周方的。
不過雖是不認識,卻不妨礙他發問。崔铎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了下來,拿過桌上的茶盞輕啜了一口,一臉“高深莫測”的開口問了起來:“這人是哪個?做什麽的?”
那個抱着夜明珠的人瑟縮着說道:“他……他殺了晏城那個叫陳萬言的縣令。”
“噗!”一口茶水一下子噴了出來。
雖然同樣不認識什麽晏城的縣令陳萬言,可隻“殺了”這兩個字就足夠确定一件事了!
噴出一口茶水的崔铎顧不得擦去沾在嘴巴上的茶水,一雙虎目瞪得渾圓:“竟是個殺人兇手?”
呃……倒也不算錯。
那個抱着夜明珠的人點了下頭,正要開口,便聽崔铎冷哼了一聲,開口喝道:“既是殺人兇手就叫他趕緊投案去,同她說莫要以爲天高皇帝遠什麽的,豈不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待得抓回去,這罪名更大!”
抱着夜明珠的人聞言,忙道:“已經投案了,他自己眼下正在晏城縣衙大牢呆着。”
哦,這樣啊!雖說對這件事還是一團亂麻的糊塗,不過卻不妨礙崔铎繼續拍了拍桌子,開口道:“殺了人家晏城的縣令,還被關在了晏城的大牢。那他的事便當交由如今接管晏城衙門的大人定奪,定奪不了再去江南道都護府什麽的找長官,你找我一個河南道節度使做什麽?”
這個事不管是掌下的地方還是職務都同他崔铎沒有半點關系。
祖上三代皆從官,雖說隻是河南道當地的官員,在當河南道節度使這條路上沒有遇見過什麽大的阻礙,可這卻并不妨礙崔铎知曉官吏間的龃龉。
這送上門來的夜明珠指不定燙手着呢!崔铎這般想着,那雙虎目忍不住眯了起來,打量了一番眼前這個抱夜明珠的人。
這個抱夜明珠的自隻是個被打發出來送東西的炮灰,問題在于他背後的人。雖說不知道這背後之人打的什麽主意,可千裏迢迢把他拉下水,這份“情誼”還當真是叫人咬牙切齒。
“現在掌管晏城衙門的是什麽人?”崔铎不等他開口便追問了下去,晏城的事就該晏城管,作甚跑到他這裏來?是掌管晏城衙門的人不接手麽?崔铎盤算着。
那抱夜明珠的人聞言倒是沒有隐瞞,一五一十的開口道:“是大理寺少卿林大人同安國公世子季世子。”
好家夥!這兩人不就是追查夜明珠的人麽?殺人的縣令是晏城的縣令,兇手也被關在晏城衙門大牢,掌管此事的更是本就該掌管這個案子的,卻偏偏舍近而求遠……
崔铎虎目裏的警惕之色多的快要溢出來了,他緊緊盯着面前那抱着夜明珠的人,下意識的往後仰了仰,同那人拉開了些距離,冷笑了一聲開口道:“那爲何偏偏舍近而求遠?”崔铎說着,手指頭動了動,“這兩人不管聲名還是能力都是頂尖的,更是同陛下說得上話,能直達天聽……直達……”
話說到一半截然而止,眼神的警惕之中蓦地出現了一絲深思之色。
垂眸沉思了片刻之後,崔铎再次擡眼看向面前的人:“那個叫李方……”
“周方。”抱着夜明珠匣子的人開口糾正道。
“行了,管他是周方還是孫方的,他要你把這東西給我,可有帶了什麽話?”
抱着夜明珠匣子的人搖了搖頭,将夜明珠匣子雙手呈到崔铎面前,道:“他隻道這夜明珠就是皇宮國庫裏丢失的那十三顆夜明珠,其他夜明珠都是假的,崔大人若是不信,隻管将夜明珠送到陛下面前便可一見分曉。”
還一見分曉……盯着面前呈上的夜明珠沉默了片刻,崔铎咬了咬牙,接了過去。
手指一勾,打開匣子,縱使現在是大白天的,夜明珠依舊帶着一股子微弱的瑩瑩光芒。
果真是一瞧便與尋常明珠不同,可崔铎卻并沒有多少欣賞寶貝的心思,隻覺得拿着匣子的手指有些發燙。
這寶貝真燙手,崔铎看向匣子裏,打開的一瞬間,他便看到了匣子頂上寫着一句文绉绉的詩。
積水非澄徹,明珠不易求。
崔铎搜刮了一下肚子裏的詩文,依稀記得這是一首描寫采珠人采珠辛勞的詩句。如這等在裝寶貝的匣子上印刻詩文的舉動也不奇怪,算是附庸風雅的一種手段。
如此……崔铎皺了皺眉,看向眼前這一匣子夜明珠,托着腮幫子思考了起來。
這個殺了縣令犯了死罪等着秋後處斬的死囚爲何繞過掌管他案子的林、季二人,偏把東西送到他手上呢?崔铎抱着這一匣子夜明珠想着:他自個兒心裏清楚,他同這些事情毫無關系,至此唯一能猜到的那個人的目的似乎是想借他的手直達天聽。
可能直達天聽的又不止他一個,爲什麽不要林、季二人來直達天聽呢?
一個死刑犯的所求會是什麽?崔铎很快便在腦海中閃過了一個答案——活命。
世人不怕死的到底少數,這死刑犯所求若是爲了活命倒也合情合理,況且,如此的話,繞過林、季二人的行爲似乎就說得通了。
這兩人手段、本事自有,可年輕也是年輕了些,況且眼下又人證物證俱在的将此人抓入大牢了,要這兩人放人恐怕不是一件易事。
能越過律法讓死刑犯活命的這天底下也隻有一個——陛下。
畢竟一個死刑犯不會同掌管案子的這兩人熟悉,興許是怕年輕人年輕氣盛不圓滑,還沒有把東西送到陛下面前,便先下手爲強把他咔嚓一刀宰了?
這是有可能的,撇開林彥不算,那老季家的孩子雖是長的跟趙家小郎一個樣,可不知道爲什麽,那通身的氣質卻無端給人一種不好惹的感覺。
興許是揣摩不定這二位的意思,這才換到了他這裏?
如此的話,也算七七八八說得通了,崔铎看了眼手裏的夜明珠,接着考慮起了東西的問題:把失而複得的夜明珠交還到陛下手中應當還沒有這麽大的面子,不足以讓陛下出手救下一個死囚,那這……摩挲了一下匣子上的詩句,崔铎認真打量起了這個裝夜明珠的匣子。
隻是一邊打量一邊卻也沒忘了同那人說話:“那個王方還說了什麽?”
“周方。”那人解釋着說道,而後便搖了搖頭,對崔铎說道,“什麽也沒說了,隻說讓崔大人把匣子交給陛下,陛下就知道了。”
如此啊……崔铎擡頭看了他一眼,想了想,道:“行了,我知道了,你暫且在這裏留幾日,待我将匣子送到陛下手中,若是無事,你再離開。”
雖然他自忖自己已經猜出了周方的用意,不夠是想求個活命的機會才特意把東西送到他手中,這匣子裏的東西能夠保周方一命。
可這些到底也隻是猜測,這匣子夜明珠到底有沒有這麽大的份量還不好說。東西送到自己面前,不接也得接。可若是出了什麽差錯,他可是擔待不起的,如此,就留人幾日好了。
那人聞言連連點頭應是,一張落到人堆裏一眼都找不出來的相貌,看起來憨憨的,不大像什麽聰明人。
隻是知人知面不知心,還是防一防的好!
揮手讓人把這人帶了下去,崔铎抓了顆夜明珠拿到了手裏,夜明珠還是有些份量的,壓的匣底都有些凹陷了,盯着匣底輕微的凹陷看了片刻,崔铎忽地“咦”了一聲,倏地仰開腦袋從外頭看向匣底,對着匣底看了片刻之後,他臉色蓦地一變,再次看向匣内,伸手摸向匣底:這匣子底下有夾層!
那這夾層裏的東西……崔铎正要将裏頭的夜明珠拿開看一看,隻是手伸到一半卻突地停住了。
這要打開看了,他這個粗人不小心弄壞了匣子,到哪兒去找個一模一樣的匣子過來?
畢竟是要呈到陛下面前的東西,還是……算了吧!崔铎并未猶豫多久,便做了決定。
祖上三代留下的口訓:知道的太多不見得是一件好事啊!
不過如此,倒是徹底證實了他的猜測:光靠夜明珠顯然是不足以讓陛下放周方一條生路的,匣底的東西才是關鍵。
這……更不能看了啊!這要是好東西,不管看不看,陛下必然會賞賜于他;可若不是,那可遭了!
崔铎将夜明珠放回匣子裏,蓋了起來,盯着面前的匣子看了片刻,忽地擰了下眉,開口喝罵了起來:“這什麽劉方的,真是過分了啊!”
先前還以爲是季家那小子長得兇,叫人揣摩不定,可現在他突然意識到不是這麽回事:這匣子裏的多半不是什麽好東西,燙手的很。
這個錢方是不是個娘們?看那兩白面小兒長得好,才憐香惜玉,故意繞開了他們,叫他們避開了這個麻煩,舍近而求遠,跑到他這裏來把他拉下這趟渾水了。
不遠千裏送盒麻煩過來,這個趙方,他記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