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街頭一家臨街的小酒館前早早就擺上了明日才會上的生食元宵。
木頭做的推車前頭挂着一塊木闆,漂亮娟秀的字迹寫于其上。
芝麻餡、豆沙餡、肉餡。三種皆是随大流的元宵餡料,随處可見,隻是自酒館裏出來的酒客卻是幾乎人手一份的帶了些回去。
有好奇經過的路人不由奇道:“這小酒館的元宵做的特别好吃麽?”
“元宵還能做得什麽好吃法?”從酒館裏出來半醉的酒客笑着說道,“不過老闆娘爲人實誠,又是從宮裏頭出來的,向宮裏頭的禦廚讨教過手藝,做的不比大酒樓差。她家自釀的辣醬才叫好吃,不過早被熟客們訂走了,一般人預定不到的。”
路人原本是随意一問,隻是沒成想聽完解釋卻更糊塗了:“不是賣酒的酒館麽?怎的還有辣醬什麽東西的?”
說話間忍不住隔着酒館大開的窗戶看向裏頭,幹淨雅緻,牆上還挂着也不知什麽人畫的字畫,沒有署名。整間酒館不比尋常那等酒氣熏天随處可見醉漢的酒館,倒皆是些斯文秀氣的文人,甜膩的酒香自裏頭飄了出來,似酒卻又似比一般的酒多了些别的味道在裏頭。
“倒是同茶館一般。”路人看了片刻酒館感慨道,“與尋常酒館不大一樣呢!”
半醉的酒客今日心情不錯,耐心富餘,便拍了拍路人的肩膀,指給他看一位才自廚房裏間端着酒盞出來的妙齡女子。
見那女子五官精秀,氣質文雅,她端着酒盞施施然行于其中,态度溫和卻自有一番知禮的距離,其中落座的酒客對她的态度也是頗爲客氣有禮。
明明是酒館卻偏偏喝出了幾分茶館文人相交的意味在裏頭,還真是……與他所見的酒館皆不相同。
“那是酒館的老闆娘。”酒客笑着說道,“這裏的酒味道獨特卻不易醉,女子也喝得,所以幾乎沒什麽人過來耍酒瘋。”
路人早被激起了心裏頭的好奇,看着行于其中不卑不亢的女子,片刻之後,忽地感慨:“這酒館老闆娘就似是大家閨秀一般。”
“老闆娘确實是閨秀出身,她原本家中世代行醫的,隻是家中犯了事,女眷被投入了掖庭,前幾年才放出宮來的。”酒客說道。
原是個醫道大族出身的閨秀,隻是沒成想一朝家中犯事,從大家閨秀變成了罪臣之女,這際遇也是叫人唏噓!
路人好一番感慨,看向那行于其中,态度不卑不亢的女子,眼裏更是欣賞,隻是還不待這欣賞轉濃,便被一旁的酒客生生澆了一盆冷水,遏止住了。
“你看看這個。”酒客指着酒館四方檐角處插着的“酒”字幡旗,讓路人看。
路人順着他的指向望了過去,一個碩大的“酒”字寫于幡旗之上:隻是明明隻是随處可見甚不起眼的一個字,可寫于幡旗上的這個“酒”字偏偏那寥寥數筆卻勾寫的格外好看,看久了似乎總覺得這字寫的頗有名家風範。
難不成是這酒館常客裏某些個熟客寫的不成?路人正想着,酒客接下來的話也證實了他的猜測。
“寫這字的是咱們長安城裏頭如今那位大理寺的少卿林少卿。”酒客說道,指向幡旗角落裏那枚四方的紅印,道,“喏,上頭刻了印的。”
路人恍然的“哦”了一聲,卻更是不解:“我也見過有名士心血來潮給常去的飯館、食鋪題字的,可這刻了印的還是少見……”
倒也不是說不能刻印,而是這刻了印總覺得連帶這幡旗都變得不同了起來,同大理寺搭上了關系一般。
“有傳言這酒館老闆娘是林少卿的紅顔知己。”酒客看着原本盯着那酒館老闆娘眼色迷離的路人瞬間變了變臉色,笑了笑,知曉自己提點的目的達到了,遂見好就收道,“老闆娘開的是酒館,賣酒、賣辣醬、賣元宵的,又是大家閨秀出身,我等熟客都尊重她的很。”
話已至此,路人哪還有什麽不明白的?連忙向酒客道了聲謝。這長安城裏頭果真處處藏龍卧虎,便是個尋常酒館老闆娘都得罪不得。
酒客“嗯”了一聲,看他明白了便也未再多話,轉身拂袖而去。
那路人一身錦衣華袍的穿着打扮,口音卻不似當地人,官話也說的不大好,再加上一臉風塵仆仆的模樣,似是從外地來京的商客。腰間還系着女子贈送的香囊,可見是個手頭有些錢财又風流的。
是以自是要提點他的,莫要胡亂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
不過雖是歇了把老闆娘也變成紅顔知己的想法,路人還是進了酒館點了幾個小菜并酒來嘗了嘗。
那美麗端莊舉止得體的老闆娘待人接物果真不錯,叫人如沐春風的,既不過分谄媚也不冷落于他。
路人幾杯薄酒入腹,覺得果真是酒雖香,卻無幾分醉意。想了想,也起了興緻,臨離開前,路人便特意要了幾壇子酒準備帶回商隊給同商隊的朋友一同嘗嘗。
“一壇西域的綠玉葡萄酒、一壇三月花開的荊桃花酒、一壇八月中秋的金桂酒。”正撥着算珠讓夥計拿酒的老闆娘卻在此時突地停了下來,擡眼看向路人,問道,“這位公子可是藥商?”
公……公子?路人臉蓦地一紅,隻是口中卻是“嗯”了一聲,應了“公子”這個說法。
他如今三十有五,雖有家有室有子,可長的也不算老,被喚一聲“公子”怎麽了?
看一聲“公子”哄的那人心情不錯,老闆娘頓了頓,轉身從身後的酒架上特意拿了一隻小酒壇放到了桌上,笑着說道:“這是新釀的紫蘇酒,公子買了這麽多酒,這一壇便送與公子嘗嘗。”
還特意送了一小壇?路人受寵若驚,連忙道謝,隻是心裏卻忍不住歡喜:看來他的相貌于男子中還是不錯的,居然還能因爲相貌多拿到一壇酒。待得往後多加打扮,豈不也能稱上“半個潘安”了?
不過老闆娘送完酒後卻沒有再同他這“半個潘安”多說什麽了,隻是讓人幫他紮好了酒壇,将他送出了門。
待到路人離開之後,後頭正在釀酒做小菜的一個身形健碩的丫鬟探出頭來,不解的問老闆娘:“小姐,何必要多給那人一壇子酒?”
那人也瞧不出哪裏有什麽特别的。方才在外頭時更是盯着她家小姐,莫以爲她們瞧不出這人的心思,多半是動了收小姐做小的想法。呸!哪來那麽大的臉呢!
不過那人也是個有色心沒色膽的,被常來酒館的鄭大人“提點”了一番,便收了心思。
畢竟得罪林少卿這種事,尋常人不會去做。有權勢有能耐得罪林少卿的,也不會爲了一個酒館老闆娘去得罪林少卿。
畢竟這長安城可不缺美人。
酒館老闆娘紫蘇看着那人離去的背影搖了搖頭,頓了半晌之後,才對小丫鬟道:“阿潤,他身上那股子調和過的藥味我有些熟悉。”
那是年幼時還未入掖庭,還不曾在大冷的天在冰冷的河水裏幫貴人漿洗衣物時的記憶了。
紫蘇閉上了眼:那麽多年過去,年幼的記憶她已經記不大清了,隻記得彼時她父母尚在,族人尚在,世代行醫的大族裏,尋常宅邸中種植的用以點綴宅邸泥瓦的花草在家宅裏都被換成了藥草,可以随取随用。
族中四房有個八叔叔天賦最好,不止一次被那位慈眉善目,須發皆白的老祖宗誇贊。不過天賦雖好,閑暇時的八叔叔卻最喜歡和他們這些小童玩耍。有一年族裏有個堂妹被蟲蟻叮咬的狠了,渾身上下全是大包,慘不忍睹。八叔叔知曉了,便配了個香囊與他們挂着玩。
她也分得了一個,紫蘇嗅了嗅鼻子:她鼻子很好,不管是學醫還是釀酒都要求有出衆的五感。
八叔叔自配的那個香囊的味道她此後再也不曾聞到過,同外頭坊間賣的驅蟲蟻的香囊截然不同,是他自配的。
如今過去十多年了,可方才在那客人身上她居然聞到了一樣的味道。
紫蘇不知道這是不是巧合:若是林彥在京城,她或許可以央求他幫一幫忙,查查這個人。可眼下林彥不在,即便是林彥的朋友,林彥的上峰,她都不敢央求,隻能用一壇紫蘇酒試探一番了。
不敢尋旁人幫忙也有她的顧忌。族裏當年被抄家,家族中的男子流放的流放、斬首的斬首,她自掖庭被放出宮後,特意去查過一番,聽聞家中男子已然沒有人在世上了。而一同被充入掖庭的女子,母親她們這些人也在磋磨了幾年之後沒了。到如今,除了她這個巧巧放出宮的之外,她隻有一個堂妹仍然在世了,不過堂妹在宮中,謀上了一個女官的位置,沒有同她一道出宮。
既然如此,這個味道的香囊當不可能再在世上出現了,可爲什麽那個藥商身上會有相同的味道?
這些她都不知道,卻也不敢明着跟蹤那位客人。掖庭被磋磨多年的經曆早讓她明白了生命的可貴,自是要小心行事的。
一想至此,紫蘇忍不住苦笑。
雖說曾經不在意,可自認識了林彥,她其實……也一直想擺脫罪臣之女這個身份的。他爲她奔走同族中抗争,她自也想努力的試一試。
當然,這件事……也是要同他說一說的。
夜幕降臨,這條長安城主道上的夜市繁華卻方才開始。
飯點的時候,酒館中客人不多,臨街的一桌客人方才離開,她挽起袖子收拾了起來。
隻是才拿走了桌上的兩隻空酒壺,幾個身着吏部小吏官袍的漢子便走了進來。
“要五壇金桂酒,捆紮好路上吃。”其中一個漢子将酒錢拍在了桌子上,不忘叮囑她,“快些!”
大周吏部的小吏也不都是文吏,似這幾個身形高大健碩的一看便是武吏,雖說不似兵部的武吏那般要上戰場,可來回奔走捉拿犯事的官員時,這些人也時常出面。
紫蘇溫和又疏離的應了一聲“是”,轉身向後廚走去。
當年族中抄家,也是着這些官袍的小吏将她們這些女子押去的掖庭,她當然記得清楚。
身後幾個小吏正在閑聊說話。
“也不知這個關在晏城大牢的犯人到底有什麽重要的,不過是個殺了縣令的兇手,且人證物證都有了,楊大人卻要親審!”
“是啊,緩一日叫我等過了元宵再走都不成!”另一個小吏接話唏噓了一聲,“家裏頭元宵都買好了,還沒吃呢!”
這話聽的一旁的同僚笑着取笑起他來:“你就貪那一兩隻元宵不成?少吃點會如何?”
那唏噓吃不得元宵的小吏被取笑了卻是不以爲然,笑着解釋道:“你等這些還未娶妻生子的怎會懂?我貪的是那一兩隻元宵麽?同家中嬌妻幼子一同吃飯的感覺你怎會明白?”
原是取笑他卻沒想到反被他将了一軍,同僚卻未生氣,隻揚着拳頭給他不輕不重的意思了一下,而後笑着說道:“我雖無嬌妻幼子,卻也有父母,往年不覺得元宵有什麽好吃的,如今倒是覺得味道不錯了。”
“所以,到了晏城,我等可要好好看看這個兇手到底是個何等三頭六臂的人物,居然叫楊大人一日都等不得!”另一個年長些的小吏摩挲了一下下巴,蹙眉似是也有些不解,“不過是個殺了縣令的兇手而已。”
不怪他說起這話來語氣輕飄飄的,而是常年爲吏部捉拿各種犯事官員,以及與犯事官員相關的兇徒。莫說殺了縣令的了,就連殺了三品大員甚至王公貴族的兇徒他們也捉拿過。可上頭命令這般急迫的,還是頭一遭,實在是叫他們有些不解。
“更何況晏城那裏不是有季世子和林少卿麽?這二位辦事穩妥,人也好端端的關在裏頭,沒有跑掉,也不知楊大人作甚這麽急?”那年長小吏接着說了一句,搖了搖頭,不忘催促紫蘇,“老闆娘,你快些啊!我們上頭催的急。”
在聽到“晏城”兩個字時,紫蘇腳下便是一頓,更别提之後“林少卿”三個字了,聽罷他們的相談,紫蘇垂下眼睑,口中道着“這就拿來”,腳下卻快步走入了後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