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是想想都不敢想,更别說修補了。這要修補到什麽時候才能修補好?
不管是堂上的官差還是堂下的百姓皆忍不住小聲議論了起來。
女孩子蹲了下來,将那美玉齋夥計帶來的修補工具一一排開,尤其那幾大罐子的修補粘連所用的粘膏更是盡數排列整齊的打開來。
将碎石料子們淩亂又有些許平整的平鋪了開來,隻看了一眼,便有種眼花缭亂的感覺。
這……怎麽個修補法?更何況有些碎石料子長的委實像,不細看還當真看不出什麽差别來。
就算……就算當真能修補好,這要修補到什麽時候?再過一個時辰該回家吃飯了呢!
堂上官差神情複雜,如今衙門中最大的文吏更是眼神不善的盯着姜三老爺等人:真是……人怎麽可以無恥到這個地步?他可從來沒見過這般無恥的人,擺明着耍無賴啊!
真真就是欺負人家姜四小姐是個講道理的。
堂下的百姓也是議論紛紛:“這多半就是江公所贈了,那姜家幾個一看便賊眉鼠目的不像好東西,擺明着鑽空子耍賴呢!”
“就是!不止那兩個老爺,連那個姜老夫人也是一個樣,一副刻薄勢利樣,前幾日可險些把姜四小姐冤枉慘了,要不是李老大夫醫術精湛,真要被她糊弄過去了!”
被提到的李老大夫老臉一紅:咳……這還怪不好意思的,他就說了實話罷了!
堂下圍觀的百姓中有幾個身形健壯的漢子拿簽子剔了剔牙,對着堂裏那姜二老爺和姜三老爺眯了眯眼,忽地開口道:“這種人真是走在路上都要小心被人套麻袋的,大家記住了這人的臉啊,千萬莫要同他走到一起,免得傷及無辜!”
這話一出當即有認得他的百姓連聲點頭稱是,一副“我明白了”的表情,同時也不忘對一旁的人介紹道:“這是孫老大,平日裏殺殺豬,交交友,開個武館練練手什麽的。”
這介紹讓百姓頓時恍然了過來,段斐也不是什麽兩耳不聞窗外事的,自然也聽明白了:這孫老大應該平時是個殺豬的屠夫,開武館練手什麽的也是個在道上“混”的角色,雖然不算入流,不過在寶陵這巴掌大小的地上怕是也“交交友”有了幾個手下,在鄉裏有幾分“名氣”。
這等人算不得什麽好人,不過很奇怪的是有時候還莫名的挺有義氣的,偶爾也會“替天行道”一回,眼下應當是盯上這姜二老爺和姜三老爺,準備給他們教訓了。
什麽伯府的老爺……這兩個又不是伯爺本人,更何況他們欺負的還是伯爺的女兒,就算遠在京城的東平伯此時來了寶陵城都不會幫着這兩位的。所以,這兩位若是走在路上被人套了麻袋什麽的,也隻能自認倒黴了。
這什麽姜家老爺當然不會瞧得起孫老大這種人,可在寶陵這等小城,得罪了孫老大,這兩位怕是有的受了。段斐雖然是含着金湯匙出身的,卻因爲遊曆的多了,看的分明。
不過姜家兩個老爺卻是并未察覺到什麽,聞言隻是不以爲意的翻了翻眼皮:這鄉下地方的混子算個什麽東西?不用理會!
至于一旁這個蹲在那裏給碎石刷粘膏的更不用理會,便是這寶陵城邪門,這死丫頭當真能修補起來,那要修補到什麽時候?還沒聽說過審案要審個幾天幾夜的呢!
難道還能不吃不睡在這裏補不成?隻要中途離開過,到時候大不了他一口咬定他們掉包了就是了。
反正隻要不要臉,總能找到空子可以鑽的。想從他們手裏搞錢,門都沒有!
這小小的寶陵城衙門的大堂居然熱鬧成這個樣子!段斐看的徹底來了興緻:難怪那茶館說書先生都跑來看熱鬧了,這寶陵城還怪有意思的。
不過姜四小姐……段斐的目光轉向蹲在那裏的姜韶顔,忍不住上下打量了起來:聽林彥說季崇言這厮是一頭栽在這姜四小姐身上了。
這姜四小姐論相貌真是同季崇言那個奸詐的完全不是一種人,委實“質樸”的厲害,可不知道爲什麽卻總能讓人在她身上看到季崇言的影子。
段斐摩挲着下巴,腦海裏閃過季崇言似笑非笑的神情,下意識的一個哆嗦:這人委實太過陰險狡詐,叫人本能的生出害怕畏懼之感。
正胡思亂想間,耳邊忽地唏噓聲四起,回過神來的段斐下意識的看向大堂之中,這一看卻不由怔住了。
将那些碎石刷上粘膏之後,姜四小姐已經開始修補碎石了。
補玉石這種事尋常百姓興許難得一見,可他還是見過的。畢竟長安城那等地方權貴遍布,總有些“戀舊”的權貴不惜重金修補一塊碎裂不值錢的玉石的。
他是見過那些修補匠人小心翼翼修補玉石的樣子的,每一下小心的跟個什麽一般,一塊一塊慢慢拼接起來,一塊小玉雕像都能修補上十天半個月的。
十天半個月還是快的,畢竟細緻活,半年一年,甚至還有三年的比比皆是。舍得花重金修補碎玉的權貴自然不會催促,總之修補好就成了。
是以,段斐乍一見這四分五裂的山石便忍不住搖頭了:這山石雖然不大,可比起尋常的玉雕像可大了不少,偏碎裂的碎石不止有大的,小的也有,瞧着那一堆密密麻麻的碎石就知道這活不易。
便是個經驗老道的修補工匠也不一定做得完,可這姜四小姐……速度也太快了吧!
看她帶着匠人用的薄手套自最底下開始堆砌起來,碎石有大有小,大的用手,小的用工具箱子裏的夾子,一塊一塊拼接起來,幾乎連停頓都不曾停頓過,不緊不慢的粘合在了一起。
這……段斐呼吸一滞,睜大眼睛看着她的動作,身旁的唏噓聲不知不覺也安靜了下來。
不管堂上堂下皆是一片寂靜,就連姜二老爺他們不知是傻了還是呆了又或者衆目睽睽之下不敢動,皆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女孩子不急不緩的動作。
連尋找比對都不需要,一塊一塊的夾起拼湊開來,不多時底座的雛形已成。
衆人看的目不轉睛,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看着女孩子一塊一塊半點不錯的将碎石粘補上去。
這樣的修補法:饒是自诩走遍大半大周天下,見多識廣的段斐也是從未見過。
看着她将滿地的碎石拼接起來,宛如傳說中妙手天工的“神仙匠人”從底到山石半腰到頂。
整整一個時辰,擠擠攘攘的寶陵縣衙大堂裏鴉雀無聲。
衆人看的如癡如醉,專注而凝神。
那樣“妙手天工”的修補法已然超出了他們的想象,素日裏看着膩味而無聊的修補玉石之技放到姜四小姐身上當真叫人舍不得眨眼。
他們還當真是頭一回發現修補玉石這等一聽便無趣的很的技藝這般精彩的。
其中尤以最是明白修補玉石艱辛與困難的美玉齋修補師父感慨最深。
“技藝超群,幾近于道。”修補師傅喃喃着,癡癡的看着那一座山石由碎裂到形造漸起。
那座靈氣逼人的山石形造不知不覺已近尾聲,人群裏的江平仄看着專注修補玉石的女孩子,臉上的神情同身邊人如癡如醉的驚歎截然不同。
他看着女孩子的背影,神情複雜而怅惘,仿佛透過面前的女孩子看到了另外一個人:峨冠博帶、長袖廣衫、灑脫不羁,他站在高山之上回頭望來,笑看他:“阿仄啊,你喜歡軍營我便送你入軍營,盼你往後能壯志得仇……”
眼前一幕轉瞬即逝,取而代之的依舊是他,還是那樣的灑脫不羁,眉眼間卻多了幾分憂愁:“阿仄,我中毒已深,興許等不到阿顔長大了。你若是……盼你能照料她一二。她這相貌似了她母親,太過美麗卻無人庇佑,命途必然多舛,江家那些人我不放心……”
耳邊的驚歎聲突然響了起來,打亂了江平仄的回憶,女孩子的妙手已将碎石堆砌成了一座靈氣荟萃的山石。
才看過那《江氏雕刻手記》的百姓此時早已将眼前這座山石同那手記裏山石的模樣比對了起來。
“不用看了,一模一樣,是文館的山石!”梁先生和錢先生看着眼前這座山石激動不已,“我們自記事起便在文館裏,看了這座山石幾十年了,不會有假!”
蹲在地上的女孩子放下最後一塊碎裂的玉石卻沒有放下手裏的夾子,而是轉頭喚了聲“小午”,道:“幫姜三老爺擡個腳!”
這話聽的姜三老爺頓時一驚,隻是還不待他反應過來,整個人便被人猛地擡了起來。小午當然不會理會姜三老爺的驚呼聲,姜韶顔自然也一樣,她眼疾手快的從姜三老爺的鞋底取下一塊嵌在鞋底裏的碎石,将側面一塊小到幾乎不起眼的空洞填補了上去。
如此……才算真真修補完了。
姜韶顔放下手裏的修補工具,對百姓的驚歎唏噓聲隻笑了笑,轉而看向姜家衆人,道:“如何?這是不是江公所贈?”
姜家衆人臉色慘白:便是再怎麽挑刺,此時也着實找不到什麽空子了!
姜老夫人更是不敢置信的看着姜韶顔,看她的眼神如同看妖怪一般:這……怎麽可能?這死胖丫頭怎麽會有這樣的本事?老天怎麽這麽不長眼?給死胖丫頭這樣的本事不給老二和老三?
“好!”随着一陣激烈的叫好聲,堂下不合時宜的響起了一片掌聲。
這是寶陵縣衙大堂,是嚴肅的地方,可不是茶館,也不是戲台,不過這掌聲卻……文吏看着自己待要合起的手僵了一僵,連忙收了手:不過也不怪這些百姓,他都想鼓掌了呢!
他平生佩服的人不多,譬如老父老母,家裏的夫人,他們吳大人……呃,好像還挺多的,總之,眼下要再加一個姜四小姐了。
姜四小姐這一手也太厲害了,簡直叫人歎爲觀止:哪個看到了不要鼓掌?
至于一旁姜家這幾個賴皮:便是再不服,姜四小姐這一手他們還怎麽個抵賴法?
待到百姓掌聲漸漸安靜下來,文吏咳了一聲,在姜家衆人慘白的臉色中出聲了:“好了,眼下确定這山石确實是江公所贈了。方才姜三老爺等人也已經承認了弄壞山石的就是他們……”文吏揚了揚手裏方才起草的判文,狠狠的瞪了眼姜家衆人:“不要抵賴,衆目睽睽之下有人證還有我手裏的物證的。”
“誰弄壞的誰賠,大周律法裏也是這麽個判法。”文吏說着看了眼那半人高的山石形造,說道,“據我所知,去年餘杭拍賣了一份江公雕刻的玉石,這麽大小……”文吏比劃了一個手掌,就是個巴掌大小的玉石,“賣了一千兩……”
一千兩?面如土色的姜三老爺臉色稍霁:還當有多值錢呢,一千兩……呃,雖然也挺多的,但不至于掏不起。
“是黃金。”一旁的方知慧接話道,“真正的一物千金,換成金子也就一兩萬兩的樣子吧!”
巴掌大小一兩萬兩?那這山石……姜三老爺吓的一個哆嗦,險些沒暈過去!他咬緊了下唇,強撐着站直了身子:不行!這個時候不能暈,萬一暈了,他這好“二哥”怕是要賴賬了。
果不其然,一聽方知慧道是“黃金”,姜二老爺當即吓壞了,指着姜三老爺脫口而出:“踹山石的是他,不是我,叫他賠!”
就知道這好“二哥”是個大難臨頭各自飛的主,姜三老爺氣的七竅生煙,正要開口,姜韶顔卻在此時開口“幫”了他一回,道:“姜二老爺,判文在這裏,你們是合謀,人人有份的!”女孩子指着文吏手裏舉着的判文說道,“不是你想要做什麽就能做什麽的?”
有人證物證皆在,姜二老爺是賴不掉的,即便動腳的不是他也一個樣。
文吏也跟着拍了拍驚堂木震住了即将鬧起來的姜二老爺,道:“要鬧下去鬧,眼下是大堂,可不是你們随便撒野的地方!”
這兩個人又壞,臉上又是烏眼青又是鞋底印的,有什麽好看的?他都不耐煩看他們,簡直看了叫人眼睛辣的厲害,還是趕緊解決了這兩位的事來得好。
姜二老爺被文吏的驚堂木一敲,想到先前“堂上何人狀告本官”,不得已隻得吞下了将要罵出口的話。隻是即便如此,他也不忘瞥向一旁的姜三老爺,見姜三老爺松了口氣,當即恨恨的啐了一口:老三這個混蛋瓜子,素日裏從老娘那裏騙多了錢不分他,眼下倒黴了卻是要拉着他一起倒黴,真是太壞了!
“好了好了,趕緊賠錢了事!”百姓回過神來,看了看外頭,日頭高挂,已經午時了,該回去吃飯了。
這麽一座江公的山石形造自然價值不菲,不過值多少銀兩還要請專人過來給個價。方知慧摩挲了一下下巴,道:“以我看,這一座江公的山石形造不會低于十萬兩,哦,是一人十萬兩。”
方知慧的眼力自然不會有問題,家裏又是開典當行的,她給出的價格一般不會有太大出入。
一人十萬兩……姜二老爺和姜三老爺臉色齊齊變了臉色。
這是要把這麽多年從大哥姜兆那裏搞到的錢财,再加上他們自己經營的加起來都賠進去了啊!
不,這可不行!姜三老爺當即嚷了起來:“我沒這個錢!”
聽他喊“沒錢”,衆人打量了一番他的穿着,顯然是不信的。
這姜三老爺一身打扮一看就是富家翁作态,怎麽會沒錢?
這個時候也不用管要不要面子了,什麽都比不上十萬兩的銀子來的重要。
“我當真沒這個錢!”姜三老爺嚷着,反正也不要臉,他嚷嚷道,“我雖是姜兆的親弟弟,卻沒有功名,先前家裏照拂給了個小官因做的不好也被上峰上報了踢出來了,已經多年沒做過什麽官,領過什麽俸祿了,我是真的沒錢啊!”
這話聽的堂下的百姓忍不住鄙夷了起來:他還好意思說?吃了人家東平伯的還欺負人家女兒,要不要臉啊!哦,險些忘了,這人确實不要臉。
姜二老爺見狀,忙道:“我也一樣。”老三其實是有的,他倒是當真被掏的差不多了,先前被那瘋婦擺了一道,讓他帶錢來寶陵,結果是贖那瘋婦,把錢送還到放高利的手中了。
百姓:“……”也不知什麽人才能教出堂上這兩個“老爺”的,哦,險些忘了,教出這兩個“老爺”的不是别人,正是堂上這位瞎碰瓷的老夫人。
那廂的姜老夫人顯然已經吓呆了,傻傻的看着衆人,張了張嘴,卻什麽都說不出來。
對兩人的哭窮,姜韶顔看向姜二老爺和姜三老爺,笑着開口了,還是一如既往的溫軟有禮,:“這倒不必慌張,我有個姓錢的朋友手頭有錢,隻要二老爺和三老爺寫了拮據,能連本帶利按時還了就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