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張氏族人等這個機會等了幾十年自不是沒有準備的,提了不少證據。”
“當年在張氏碼頭搜出的麻蒙草就這般被大喇喇的放在了倉庫裏,若是張氏族人做的,此前用麻蒙草調換下來的真正的治外傷的藥材去了哪裏?這麽多藥材總要有個去處,既是打開門做生意的總不能燒了吧!可查案官員卻并未查找這些藥材的去處。”
“還有,按照數量來看,用以調換的麻蒙草不在少數。似麻蒙草這等草藥本就是不常用的藥物,極少有人會種植這等藥材。從事發時來看,彼時的大靖百姓一年也用不掉這麽多的麻蒙草。除非數年的囤積。可張氏又不會種藥草,數年囤積麻蒙草當有購買記錄吧,可從各地藥農那裏查證問詢來看,根本沒有張氏族人購買麻蒙草的記錄。”
“張氏不會種藥草,沒有購買麻蒙草的記錄,可葉家會!”林彥說到這裏,摸着鴿子的手下意識的一頓,雖說心憂阿蘇的事,可作爲大理寺少卿的本能還是讓他盡可能理智的看待這件事,“葉家在嶺南有大片藥田,十三年前查證時,确實證實葉家有不少藥田種了麻蒙草。”
一直認真聽着不曾開口的季崇言便在此時開口打斷了林彥的話:“葉家種麻蒙草做什麽?”
林彥回道:“二十年前,改朝換代,中原大地征戰四起,受傷的兵将不計其數。麻蒙草的功效同麻沸散類似,受了箭傷的兵将想要拔出身上的暗箭和暗器要用麻蒙草所制的藥,不然痛不欲生。崇言,你要知曉,不是什麽人都能同昔年武聖一般敢直接刮骨療傷的。”
季崇言聽了這個解釋,點頭道:“我覺得這個解釋倒也不是說不通,那葉家怎麽還會栽?”
這個問題讓林彥忍不住歎了口氣,道:“種麻蒙草确實能解釋的通了,可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事情又發生在五十多年前的前朝,你要如何自證你葉家五十年前沒有種過麻蒙草?”
五十年前的舊事要自證很難,藥田經過數十年的開墾要證實幾年前種了什麽已然很難了,更别提五十年前了。
事發太久,事情難以查證。一想至此,林彥心裏便莫名的有些唏噓:“所以,于我們大理寺中人而言,案子最好發生便立刻查證。一旦成了懸案,能破獲的可能便不大了,即便破獲了,能抓到兇手将他繩之以法的可能也不大,不是找不到了,便是已經死了。”
總之,葉家無法自證五年前沒有種過麻蒙草,也難以自證清白。
當然,難以自證清白這種事可能會讓人的私心裏有所偏見,可除卻于名聲有損之外,卻也不會讓葉家獲罪。
真正要讓葉家獲罪還是要證據的。
“如果說五十年前讓張氏獲罪的證據是物證——那些麻蒙草,那麽十三年前讓葉家獲罪的就是人證——那些爲葉家種植藥田的藥農。”
說到這裏,林彥忽地一頓,道:“其實我先前說的多方博弈還少說了一件事。”
麻蒙草是用于軍中治療外傷的藥,屬于外敷藥,可當時麻蒙草被混入其中使那些兵将無端拿不起武器的原因是将麻蒙草充作内服藥的。
藥不能亂吃這句話可不是開玩笑的。
“當年爲麻蒙草所害的兵将無法再上戰場殺敵,隻得從軍中退下來,其中有不少更是軍中已有聲名的将領,卻因此被迫離開軍營,也算是被迫斷送了前程。”林彥說道,更糟糕的是那些誤服麻蒙草的兵将待到離開軍營娶妻生子之後發現連自己的子嗣都受了影響,後代不是行動遲緩,腦子不大靈光的傻子就是手腳綿軟無力的“半殘”,等同一出生就廢了一半。這樣的事情傳開之後,這些人的後代更是不少人連妻子都娶不到。”
這可說是真正的禍及子孫了。
五十年前麻蒙草一事的影響深遠遠超衆人的想象。
這些爲麻蒙草所迫害的兵将以及其後代自不肯讓兇手逍遙法外,于他們而言真相更重要,是以張氏喊冤,他們在其中也是樂見其成的。
“十三年前的查案官員找到了一些受葉家雇傭幫着種植藥田的藥農,”林彥說道,“當時的藥農至十三年前不少已然死了,僅存的幾個也年老,記憶糊塗,身體不大好了。”
當然,不可能每個老者都如安國公那般精神矍铄的,老人家年紀大了,什麽情況都有。
可時常與藥草、醫道打交道的人比起尋常人總是更懂得“調理身子”一些的,是以時常可見年邁的老大夫依舊精神矍铄的到處行走爲人診治。
這不是一件絕對的事,可除卻已然死了的,僅存的幾個老藥農皆身子骨不大好,腦子糊塗,記不得事情,這未免叫人懷疑。
當然,這也不能用作證據,卻叫查案官員起了疑,繼而順藤摸瓜,查起了這些藥農之後。
這一查,總算發現了端倪。
“這些藥農之後的後代同那些誤服麻蒙草的兵将極其相似,其後不是腦子木讷不靈光就是手腳綿軟做不了重活。”
“雖然這些并非直接證據,也可能是巧合,可如此多巧合之下,便是我偏心阿蘇也不能說這是巧合了。”
“那些老藥農一定是接觸了麻蒙草,甚至還誤食了麻蒙草。”林彥說道,“查案官員由此斷定,五十年前的事情起因在于葉家藥田,而非張家碼頭的庫房。張家因此沉冤得雪,葉家獲罪。”
事情成了一個輪回,阿蘇也因此事被牽連入了掖庭。
整件事從查案人員的角度來看,葉家的嫌疑确實不小。季崇言卻摩挲了一番下巴,頓了頓,忽道:“五十年前的查案官員不是查過葉家的藥田麽?爲何當時沒有查出麻蒙草的蹤迹?”
事情發生在五十年前,能最直接接觸到證據的就是五十年前的那批官員。十三年前的那批官員即便查,也隻能查到佐證,接觸不到最直接的證據。
對季崇言的疑問,林彥并不覺得意外,他苦笑了一聲,開口道:“我先前說過,這個舊案重查是各方勢力博弈的結果,其中就有朝堂黨争。當年那批查案官員其後也有不少在朝爲官,在朝中自成勢力。與之敵對的黨争借着這個機會大作文章,道當年那批官員是徇私包庇葉家,才沒查出問題來……”
雖說翻舊賬不好,可有人想要借這一番舊賬大作文章,哪怕五十年前如今的官員有不少還未出生,也受了些牽連。
明面上沒有直接的賞罰,可到底還是因此受了影響。
“哦,對了,如今那個姑蘇縣令,同楊家不對付的那個莊浩然,其曾祖父就是當年的大理寺卿莊正,葉家之案,對早已去世的莊老大人的影響不小。”
負責查案的大理寺卿莊正在其位時也破獲過不少大案要案,名聲和能力皆十分出衆,當年緻仕也是帶着一身的清名退下的。
這份明察秋毫的名聲一直持續了幾十年,直到十三年前葉家事發,已經去世幾十年的莊老大人名聲也遭受了莫大的打擊,以至于莊家人受此牽連。
“莊浩然十三年科考入仕時險些被人動手腳無法入仕科考,”林彥說到這裏頓了一頓,又道,“不過這位莊大人顯然頗有幾分其曾祖父當年的手段,緊趕慢趕還是趕上了,科考成績也不錯,因此入了仕。”
季崇言點頭,腦海中搜尋了一番朝堂狀況,忽道:“莊浩然一上來便表現的同楊衍這般不對付,必然不是與楊家相合的黨派,朝中與楊衍政見不合的黨派不少,他是哪一派的?”
尋常情況之下,林彥的消息自不會有他來的快,可這個新上任的姑蘇縣令不同,他同葉家的事情有關,林彥必然早做了調查。
果然,這話一出,林彥便道:“我若沒弄錯的話,應當是光祿大夫王散那一派的人,他如今的品階自還沒有直接同王散本人接觸。不過,從當年險些被人做手腳去除科考名額開始,莊浩然便與這一派人有關。”
光祿大夫王散?季崇言挑了下眉,對這個結果卻并不意外。
王是個大姓,這天底下姓王的不在少數。可王散這個王姓卻是極其尊貴,隻要提到一句話,就足以概括他這個姓氏的尊貴。
王散祖籍琅琊,最早發迹于曹魏西晉,東晉初年甚至有“王與馬,共天下”之說,可說論老牌權貴,論爲世人所知之廣,鮮少有比這個“王”姓更出名的。
這個出生姓氏已經可以大體囊括王散那一派官員了,皆是數朝權貴之後的老牌權貴,王散一派的官員不少人祖上皆出過名臣。
如此,莊浩然會靠近這一派也不奇怪了,畢竟莊正若沒有葉家之事,也算是“一代名臣”之後了。
有“一代名臣之後”這個出身是進王散那一派的敲門磚,當然,光有這出身做敲門磚也沒什麽用,更重要的還是其本人的本事和手段。莊浩然這個人顯然很爲王散一派的人重視。
當然,看其對付楊衍一家的手段也可看的出莊浩然這個人不是好惹的。
季崇言“嗯”了一聲,目光再次落到了面前的字條之上。
那位紫蘇姑娘顯然不會因爲自家案子的關系飛鴿傳書林彥,葉家如今已然凋零至此,對葉家的罰罪當年便已然結束了,爲葉家翻案這件事并不急于一時。讓那位紫蘇姑娘特意飛鴿傳書回來的自不是葉家之事,而與他們眼下所查之事有關。
“這件事裏,其實不管葉家還是張家都不是赢家,眼下兩家皆已獲罪,族人凋零。”林彥說道,“張家和葉家都曾是名動一時的巨商,他們一倒,自立時便有人開始蠶食瓜分張家和葉家曾經的領地。”
商場如戰場這句話從來不是什麽玩笑。
“張家掌管整個中原漢地的官道、山道與河道押送,張家一夕之間獲罪之後,押送生意自被别人搶奪而去,”季崇言接了話,頓了一頓,幾個姓氏自腦中閃過,“陸上官道、山道的押送生意之上,京畿道以北是聊城周家、山南錢家同北州公輸家的地盤,京畿道以南則是臨周鄭家同曾經的長安柳家,開封董家也分了一杯羹,同時還有一小部分河道,剩下的河道運輸則是臨周鄭家幾個……”
張家倒台,接手的幾家此時已然與那些死去的妙齡女子的出身有所重疊了,而若是将葉家倒台之後的藥商生意也算在其中……季崇言手指劃過堪輿圖上标注出的名字。
巧的很,每一個女子背後之族皆或多或少與的葉、張兩家所涉的生意有些關系。
“洛陽王家、開封董家、山西劉家以及已經被滅族的長安柳家皆曾插手過藥商生意,隻是眼下不做了。”林彥說到這裏,眉頭卻擰的越發緊了,“隻是論其開始收手的時間卻要早于葉家出事的時候……”
熟料話未說完,季崇言便忽地搖頭,道:“不對!”
不對?爲什麽不對?林彥看向季崇言。
季崇言摩挲了一下右手拇指上的扳指,看了眼林彥,道:“收手的時間不是這麽算的。”
洛陽王家、開封董家等人不是尋常的經營幾個鋪子的小商小販,這等大商布局之下當能讓林彥明确感覺到收手時,已然撤離的差不多了,所以所謂的“收手時間”要早于讓人感覺到的時間。
隻是,具體的時間若是拿不到這些人家族中正确的賬目是很難知曉的。
手上也有些“生意”的季崇言能确定早于這幾家收手的時間,隻是早上三年還是五年這等具體的年歲他卻是難以知曉的。
一時間線索推衍仿佛再次陷入了停滞。
安靜對視了片刻之後,林彥正要起身出去走走,忽聽外頭一陣窸窣的響動聲傳來。
穿着一身有些年頭的藕荷色裙衫的柴嬷嬷手裏拿着一隻裝了幾個蘋果的盤子出現在了衆人眼前。
素日裏總是素着一張臉的柴嬷嬷今日臉上卻施了脂粉,頭發梳的一絲不苟,耳朵上還帶着耳擋,一臉肅重端莊要見客的模樣。
這樣的打扮……可不多見。
林彥和季崇言對視了一眼,有些拿捏不定今日柴嬷嬷記起的是什麽事。
正詫異間,卻見端着盤子的柴嬷嬷擡眼看到季崇言的那一刻便驚訝的“啊”了一聲,叫出了聲:“小郎君,你不是去白帝了麽?怎麽這時候回來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