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家門前的事春媽媽看到一半便走了,不過這卻不妨礙他們到了寶陵還能聽到之後發生的事。
裕水村的人大叫‘公道自在人心’時,楊家管事已然知道這件事楊家多半要麻煩了,甩不掉了。
可楊家若是退的那麽幹脆,在外人眼裏必會打上“好欺負”的名頭,這于在姑蘇紮根多年的楊家而言不是一件好事。
是以,即便明知此事楊家多半要讓步,楊家管事在面上卻是依舊強硬的。對着裕水村村民嚷嚷的李大李二兩個下河救人不是爲了賞銀,隻是爲了救人的舉動嗤之以鼻。
左右李大李二已經死了,且救人之事沒發生過。當事者死了,再加上沒發生過的事自然是想怎麽說怎麽說。
裕水村的刁民可以一口咬定李大李二隻是救人不圖錢财,那他也可以一口咬定李大李二就是爲了錢财。
反正死人是沒辦法開口說話的,他想怎麽說怎麽說。
楊家管事的心思轉了一圈,當即喝道:“好一個兩袖清風的義士!江南道這地方遍布河道,每一日墜河的不知凡幾。這李大李二既是個不圖錢的善人,怎的别的地方不去救人,偏在我等楊家懸賞的河道救人?我看啊……”說到這裏,楊家管事便發出了一聲冷笑,“不圖錢說的倒是好聽,分明是貪得無厭送了性命!”
一聲“貪得無厭”再次引得人群裏唏噓一片。
這話也太難聽了!這書香門第的管事罵起人來文绉绉的,卻是半點不比大字不識幾個的粗鄙之人好多少。
裕水村村長黝黑的臉上也有些發紅,他動了動唇,比起楊家管事,他自然不會這般的“能言善辯”。
眼見裕水村村長動着唇,半天說不出一個字來,楊家管事不由冷笑,眼神輕蔑而不屑,他開口:“我看你們……”
話未說完,便聽到驚呼四起。
還未來得及反應的楊家管事隻看到了沖上來的裕水村村民,以及他先時根本沒有在意的那兩個看着甚不起眼的村婦倒在了地上,臉色慘白,額頭之上滿是血。
“這兩位沖出去的突然,雖說被人拉了一把,可到底還是受了傷,受傷之前堅稱亡夫救人不是圖的錢!”春媽媽說着打聽來的事,一時唏噓不已,“那個茶館的江先生今日就在說這件事,道這是‘以死明志’!”
好個“以死明志”,都說出幾分大義來了!
楊家管事跪在楊老夫人面前,頭上沾了不少茶葉,形容狼狽,臉色卻是難看至極。
什麽下河撈人不爲錢,這話騙誰呢!這裕水村的人就是爲了錢财下河撈的人!
這群貪圖錢财的刁民,更刁鑽的是那個姓莊的!連百姓都知道莊大人在事發之後特意跑了趟裕水村,而後裕水村的人便扛着棺材上門了,更别提楊家了。
莊浩然做這些事根本就沒打算藏着掖着,而是就這般光明正大的做着,也沒打算瞞着任何人。
不必說了,這就是挑釁,明晃晃的挑釁!實在太可恨了!楊家管事心道。
“賞”了他的腦袋兩盞茶水的楊老夫人臉色陰沉,那日被馬車砸傷的腿腳打着石膏,恨恨的指着他的鼻子罵道:“怎麽辦事的?我都不知曉你這等人大麗是如何提拔的?連這麽點小事都辦不好……”
對着楊老夫人“不會認錯”的态度,楊家管事并不奇怪:老夫人就是這樣的人!而且他敢肯定,當日之事若是告訴了楊老夫人,她會一邊罵着‘這點小事都辦不好’一邊也叫他強硬回怼。
總之,事情辦成了就是楊老夫人的智謀不凡,辦不成就是他“連這點小事都辦不好”,楊家管事臉色難看,心裏頭如今隻有一個念頭,那就是大人趕緊回來的好!
如今楊家後宅的情形實在亂的很:兩個主子,一個失蹤不見蹤影,另一個受傷傷了腿腳還丢了重要的拐杖。偏出事的原因還是兩個主子内鬥,都怪不到其他人身上。再加上先前書信真假不知……想也知道大人回來之後要大發雷霆了。
楊家後宅亂的自顧不暇,自然沒工夫管外頭的事,姜韶顔聽罷“以死明志”的李家兩個寡婦的事也未再聽下去了,左右有莊浩然在,楊家根本抽不開心思管其他的事。
女孩子靠在軟椅上伸了個懶腰:忙了這麽多天如今倒是難得的空閑,她起身,踩着才換上的軟底繡鞋向廚房走去。
别苑竹林裏的筍冒頭了,白管事把青筍挖了不少出來,昨兒配着腌好的鹹肉炖了幾鍋腌笃鮮。
算算日子,忙了這麽些天,她許久沒有給她在寶陵認識的“食友”們送些吃食了。
連鍋帶着炖好的腌笃鮮搬上了馬車,頭一遭去的就是她在寶陵認識的第一個“食友”靜慈師太那裏。
今日不是什麽“禮佛日”,光明庵裏也沒什麽客人,帶着一鍋腌笃鮮見到靜慈師太時,靜慈師太正在用荊桃花釀酒。
“姜四小姐!”不等姜韶顔開口,靜慈師太便主動開口喚了她一聲,忘年交之間自然用不着自忖什麽身份,靜慈師太也不介意主動喚她,而後一邊心不在焉的點了點頭,對姜韶顔的一聲“靜慈師太”的見禮聲回了個招呼,一邊目光下意識的落到了一旁香梨抱着的炖鍋上。
“食友”帶着鍋上門的舉動是什麽奇怪事麽?并不!有些吃食本就是鍋裏炖着更香呢!放在食盒裏早涼了不好吃了呢!
鹹鮮的炖香味隔着炖鍋隐隐散開,靜慈師太深吸了一口氣,半點不意外的猜中了鍋裏的東西:“腌笃鮮!”
腌笃鮮又不是什麽難得一見的吃食,對于靜慈師太這等老饕來說,要是猜不中才奇怪了。
女孩子笑着應了一聲,接過香梨手裏的炖鍋擺到了她面前的石桌上,笑着說道:“那一院子的青筍冒頭了,我便拿來用用。”
“姜四小姐一貫是個會吃的,就近取材最是厲害!”靜慈師太瞥了她一眼,道,“那一院子的青竹叫你物盡其用了,又能用來做腌笃鮮又能用來做桌凳,還做了個竹亭子。”
姜韶顔聞言忍不住輕哂,道:“竹亭夏日乘涼不錯。”
本就是随意寒暄,靜慈師太一邊“嗯”了一聲,一邊接過香梨遞來的碗筷,毫不客氣的用勺子伸進湯裏舀起了腌笃鮮來吃,吃了一碗便給出了評價:“鹹鮮的很,鹹度偏淡,光喝正好,若是用來下飯就不成了!”
女孩子笑着承認了靜慈師太的評價,擡頭目光落到靜慈師太柔和平靜的眉眼之上,頓了片刻,忽道:“師太口味偏重,味雖不錯,于身體卻無大益,清淡些好。”
人上了年歲味覺便不如年輕時靈敏,口味會不自覺變重。
靜慈師太聞言,舀湯的手頓了一頓,擡眼看向女孩子帶着笑意的眉眼,片刻之後,才道:“怎麽?要回長安了?”
女孩子“嗯”了一聲,坦言:“江南道的事差不多了,該回去了。”
靜慈師太停頓的動作也在此時恢複了過來,一邊繼續舀湯,一邊問道:“還會回來麽?”說罷不等女孩子的回話便繼續說了下去,“我第一次見你便發現你很喜歡這樣的日子。”
什麽樣的日子?認認真真的享受着每一日,春日賞花,夏日乘涼,秋日登高,冬日望雪。
“桃花美酒、金齑玉鲙、華服羅裳,肆意一生。”靜慈師太看着女孩子微微上翹的唇角總結之後莞爾,“寶陵是個好地方。”
她六十上下的年歲也是頭一回碰到如此合她心意的忘年交。
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是說不得而微妙的,似她這些徒弟,最小的跟了她也有好幾年了,最長的更是跟了她幾十年有餘。可真正要說起心裏話,真正有什麽重要之事要托付,還是隻有眼前的女孩子最讓她放心。
可兩人相識細細算來還不到一年的光景。人說平生得一知己足矣,遇到這樣合心意的忘年小友,她自是有些不舍。
女孩子聞言笑了笑,正要點頭,那廂主動邀請她“還會回來麽”的靜慈師太卻又立時連連擺手道:“唔,算了,你往後還是不要回來了。”
這般自相矛盾的話語讓女孩子有些驚訝,不由開口問了出來:“爲什麽?”
爲什麽?靜慈師太看着她,暫且将手裏喝到一半的湯放至一邊,一臉高深莫測的看着她,問道:“姜四小姐覺得那位安國公府的季世子如何?”
季崇言?冷不防從靜慈師太口中聽到季崇言的名字,姜韶顔愣了一愣,下意識的眨了眨眼睛,心跳有一瞬的失速之後,輕咳一聲開口道:“季世子自是極好的。”
靜慈師太特意暫且将到嘴的腌笃鮮放到一邊自不是爲了這句“極好”的回答的,聞言頓時一哂,似笑非笑的看着她道:“姜四小姐覺得季世子相貌如何?”
季崇言的相貌如何?姜韶顔垂眸,隻覺眼前仿佛時光流轉,斜刺裏一枝粉色海棠花後,有人着一身藍衫長袍就這般回頭望了過來,驚的她的心如那一枝海棠花一般枝葉亂顫。
驚豔感、不真實感一瞬間湧遍了全身。
她在沒有見到他之前就畫過這樣一個人:筆下的人,自然全在她一支筆間,幾乎便是她所有喜歡偏好組合而成的一個人。
在此之前,她從來沒想過有這樣一個人會真實的存在。
可這個人……就是這般突然從畫卷上走了下來,出現在了她的眼前。
如此的一個人,其相貌自然能讓她用盡畢生所學來形容,隻是……話臨到嘴邊,姜韶顔脫口而出的形容卻是極樸素的:“他很好。”
這般樸素的形容讓靜慈師太怔了一怔,卻還是點頭接着問道:“皮相很好,那内裏呢?”
姜韶顔張了張嘴,頓了半晌,還是放棄了華麗辭藻的堆砌,回道:“也很好。”
豈止是很好,簡直是對及了她的胃口。
“那就好!”靜慈師太聞言卻點頭笑道,“他是安國公世子,絕非池中之物,将來有一天能位極人臣也不爲過,你同他在一起,自要留在長安的。”
姜韶顔:“……”
這等事先前不是說過了麽?對上含笑望來的目光,女孩子伸手壓了壓自己的胸膛,平複了一番有些失速的心跳,道:“且不說我與他般配不般配,就說我身上的毒……”
“天無絕人之路。”靜慈師太看着女孩子,目光略過她,看向她身後被風吹的微動的廂房屋門,輕笑道,“毒,總會有辦法解的。至于般配,你們也很般配!”
對着靜慈師太含笑的目光,姜韶顔語塞:“……”
不過話至這裏,靜慈師太也未再将兩人般配不般配的話說下去,隻是頓了一頓,忽地若有所思道:“貧尼不懂相面之術,不過慧覺那老東西是懂的。”
姜韶顔“咦”了一聲,看向靜慈師太。
靜慈師太看着她,眼神蓦地一肅:“老東西說季世子的面相極貴,世間……難出其右。”
當然,這是慧覺那老東西喝多了酒時随口說的。
不過安國公世子的出身本就是極貴了,畢竟是未來的國公爺嘛!
姜四小姐若是與他在一起,自也極有可能是未來的……國公夫人?那自要留在長安的。
桃花美酒、金齑玉鲙、華服羅裳的日子在寶陵能過,在長安便不能過了麽?
女孩子笑了笑,跟着應和了一聲靜慈師太的話:“未來的國公爺自是貴人。“
又寒暄了幾句,女孩子起身告辭,馬車裏還有兩鍋腌笃鮮要送,是要送去季家别苑的,請季崇言、林彥同柴嬷嬷、安國公幾個嘗嘗。
靜慈師太聞言沒有挽留,點頭看着女孩子離開之後,才将目光落到方才被風吹的屋門微動的廂房。
廂房屋門拉開,方才被姜韶顔和靜慈師太提及的季崇言自廂房内走了出來。
“季世子,”看着走出來的季崇言,靜慈師太歎了口氣,說道,“姜四小姐的反應你也看到了。”
在姜四小姐拜訪她之前,這位安國公世子已然前來了,問了姜四小姐中毒之事,還……請她當着他的面試探一番姜四小姐的心意。
季崇言點頭,眉眼舒展,開口語氣淡然卻肯定:“姜四小姐喜歡我。”
靜慈師太:“……”
阿彌陀佛,這就是如季世子這樣的美人的自信麽?
不過……看着這張如何挑剔也挑不出毛病的臉,靜慈師太覺得,她若是季世子,怕也能有這樣的自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