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帝處于江河沿岸,氣候溫和,鮮少有蟲蟻所擾,出征前我們早派人先行一步開始探查當地狀況,均沒有探出什麽問題來,這場戰事不管怎麽看都該是一場再尋常不過的戰事,如那時候大多數長安城中指點江山的文人墨客說的那樣,很快就會班師回朝……”
在外人看來,戰場的勝利隻取決于主帥和手下的兵力,實則不然,氣候、地勢這些也在考量範圍之内,且有時候時常起着決定性的作用。
江平仄閉上了眼:思緒仿佛回到了二十年那個時候,二十萬大軍出征,一路出行無阻,到了白帝。
白帝城的百姓早早聽說了此次帶兵前來的是那位名動天下的少年将星,時人雖對暴君不喜,可對趙家軍卻是尊敬的。
待到他們二十萬大軍趕到白帝時,白帝城的百姓還自發跑出城來迎接,迎接官兵的百姓一路從城外排到了官兵即将入住臨時搭建的營寨。
其中自是趙小将軍最受歡迎,被扔了不少瓜果花卉,彼時還是少年的他雖害羞的紅了臉,卻強闆着臉不受任何瓜果花草——他已經有喜歡的人了,那位是名動天下的名士之女,長安城裏最美的那一朵花。他若是收了花,她一定會不高興的。
江平仄也收了一些花草, 卻并不在意, 他在想着此戰大捷之後,他答應大哥的照看阿顔的事就可以了了。趙小将軍的人品他是知道的,定會愛護那個叫阿顔的女孩子一輩子,而他自己也能壯志得酬。
如此一來, 人生似乎就要圓滿了。
“進城部署之後沒有任何問題, 城外起義軍數量不少,可卻不及我們二十萬大軍, 更何況還是趙家一手訓練出的精兵。以少勝多的戰事我們都赢過不知凡幾, 更遑論這樣數量占優的戰事?”
沒有讓江平仄沉浸于往事中自顧自的說下去,女孩子适時開口, 頗有些煞風景的打斷了他的沉浸往事。
“便是彼時沒有别地戰事, 一個小小的白帝城論理何須趙小将軍親自出馬?便是趙小将軍肯出馬,又爲什麽要帶二十萬大軍?”
從往事中抽離開來的江平仄看了煞風景的女孩子一眼,見她神情認真而嚴肅, 便暫且斂了悲戚感懷的神色,道:“這是趙小将軍決定的,彼時我也有些奇怪,不過後來才知曉趙小将軍要找一樣東西。”
女孩子連眼睛都不眨一下,開口便追問了下去:“什麽東西?”
江平仄搖了搖頭,道:“我不知道。”
入城部署之後, 第二日趙小将軍便連夜獨自出城了, 做了什麽連對他這個做軍師的都沒提及。
“他離開營寨,喬裝打扮一番, 待到臨近天亮才回來,一連好幾日過後,才高興的對我道事情辦妥了, 送回京城了。”
送……回京城?姜韶顔心中一記咯噔,手指下意識的顫了一顫, 問江平仄:“你覺得是什麽東西?會是……送給江小姐的麽?”
江平仄聞言卻是遲疑了一刻, 雖然不敢肯定卻還是搖了搖頭, 道:“送給江小姐的何須瞞我?那夜明珠聘禮之事我都是清楚的, 他甚至還時常問我拿主意,你說他何須瞞我?我又不會去江小姐面前亂說。”
雖說他的趙小将軍比起尋常兵将多了幾分仁慈, 可到底也是戰場上的将領,便是再喜歡江小姐,再惦記江小姐,總不至于爲了送給江小姐的禮物帶那麽多兵馬。彼時起義頻繁, 每一個兵馬都彌足珍貴。
“我不覺得他會做這些事, 就算他想, 大郎,就是如今的聖上也不會允許, 當年的暴君再瘋也不會首肯。”江平仄說着看了她一眼,道, “畢竟起義頻繁,趙家手握重兵,即便我知曉趙小将軍不是這樣的人,可暴君定會起疑, 怎會無緣無故讓他帶走那麽多的兵馬?就不怕他反嗎?”
對互相提防的君臣間談什麽情義都是無用的,暴君是瘋不是傻, 所以絕對不會讓他無緣無故帶走那麽多的兵馬。
且關于趙小将軍去白帝做的事情找的東西, 這二十年來江平仄早已揣摩過不知多少回了。
“我不知道具體是什麽東西, 但是找的這件東西暴君定然是知曉的。”江平仄說着再次下意識的看了眼女孩子的反應, 見她依舊是一副認真嚴肅的樣子, 便繼續說了下去,“暴君觊觎江小姐這朵長安城裏最美的花許久了,雖然趙家重要,可趙小将軍臨去白帝前那樣高興,甚至開始惦記起了他同江小姐的親事,那必然是得了暴君的妥協。”
趙小将軍是至真至誠,同樣也不傻,雖然等閑權貴要賣趙家的面子,可這天底下畢竟是段氏的,他不覺得趙小将軍會全然放心。畢竟軍中不便,再者到底是戰場上, 刀劍無眼,趙小将軍無法将江小姐帶在身邊,可留在家中……強搶人妻的事暴君不見得做不出來, 當然之後的事也證明了這一點, 他确實做得出這樣的事來。
“所以我想趙小将軍找的這件東西定是暴君想要的,且至關重要,所以暴君肯妥協。”江平仄說到這裏,眼底染上了一層濃濃的哀色,“隻可惜……一切全然沒有朝趙小将軍想的那樣發展。”
讓江平仄憂傷了片刻之後,女孩子再次開口了:“那眼下看來這件事有幾個可能。”
“其一便是暴君當真是想要這樣東西同趙小将軍做了約定,隻是最後出了意外,趙小将軍身死……他……他便強搶江小姐進宮。”
這個可能讓江平仄蹙了蹙眉。
“其二則極有可能是暴君從一開始要的并不是這樣東西,同趙小将軍約定這些事就是個幌子,爲的就是葬送二十萬大軍和趙家……”這個可能……以暴君之後的行徑來看,他不是做不出來。
他對各地起義是不屑的,覺得那些起義軍不過是些烏合之衆,朝中這些臣子才是讓他警惕和懷疑的。手握重兵的趙家軍自也是他懷疑的對象,此一舉能直接拔除一個趙家小郎,這種事暴君不是做不出來。
而且從之後朝廷毫無增兵來看,這可能性極大。
“當然,朝廷不增兵興許也是覺得彼時增兵已經沒有必要了,甚至暴君又想要東西又想要趙家軍出事也是有可能的。”在說出這個可能之後,江平仄眉心便是一跳。
女孩子攤了攤手,面上的表情嚴肅又無辜:“暴君是個瘋子,江先生不該以常理來推斷他,他這個人沒有德行底限可言的,什麽都想要難道不可能?”
況且她說這個猜測也不是沒有理由的。
“趙小将軍入營寨之後夜半離開了好幾日,不是已經同你說事情辦妥了麽?可見此行拿到此物很是順利,所以能先一步送回京城。”女孩子瞥了臉色發白的江平仄一眼,道,“聽聞東西送出來了,便使計迫害趙家軍與二十萬大軍。”
江平仄雖是軍中軍師,可對于暴君所知皆來自于道聽途說,并未親見暴君。不似她,她親見過暴君,太知曉暴君的品性了。
沒有留給江平仄太多震驚的工夫,女孩子再次開口問他:“趙小将軍在白帝要送東西回長安是不是托的镖局所送?”
若是字條可以飛鴿傳書,卻有被人打牙祭的風險。若是暴君要的東西,定然不敢冒這樣的風險,除了派人專門護送之外,走镖确實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而趙小将軍信任熟悉的幾個手下,能夠被委以如此重任的并未見離開過。
如此一來,一個信用不錯的不錯的镖局确實是最有可能的了。江平仄心道。
這些事一直壓在他心中,便是想也隻敢獨自一人來想,來承受,鮮少有同人這般開誠布公的坦言和分析的時候,甚至對方大小姐也不曾說過。
這件事在彼時的他看來隻是趙小将軍辦妥了一件差事,可對送的東西,以及送的過程倒是不曾深思過。
不過被這位姜四小姐一提醒,江平仄想了想,道:“白帝城中好似有個镖局,還挺大的,叫……”
“通威镖局是不是?”女孩子深吸了一口氣,閉了閉眼,遮住了眼底的情緒,看向江平仄,問道,“是不是通威镖局?”
信用不錯,足以擔得起這樣重任的镖局無不是百年镖局,且還要遍地開花,在白帝城就有的必然是個大镖局。
如此一來,在排的上名号的镖局裏頭找找便是了,巧的很,送橘子的通威镖局就是其中之一。
通威镖局嗎?江平仄認真想了片刻,點頭道:“好似就是這個镖局,隻是送的東西是什麽我卻是不知道,畢竟趙小将軍是自己一個人去做的這些事,我并未看到。”
女孩子認真的聽着,聽到這裏,立時出聲道:“也就是說趙小将軍瞞着你獨自夜半出門的隻有這一件事,若是用通威镖局送了東西,也極有可能是送的這樣東西。若是别的什麽事,送了什麽東西,你當知道才對,是不是?”
此事還能反過來這麽說的麽?江平仄聽她這般說來不由一愣,隻是認真分析了一般女孩子說的話之後,卻驚訝的發現居然挑不出任何毛病來。
見江平仄不說話,女孩子點了點頭,表示知道了,便接着問道:“那之後呢?之後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那東西極有可能是趙小将軍同暴君約定之物,可二十萬大軍葬送卻是因爲别的事,這或許有暴君卸驢殺磨的緣故,可這真正讓二十萬大軍送命的不是這些,也應當不會是那些起義軍。
關于這個……江平仄看了她一眼,默默的從懷中取出一本破舊的冊子推到了她的面前。
這冊子破舊不堪,有幾頁甚至快要掉了,頁面之上還沾着陳年的塵土血迹,看着莫名的有些心驚。
“這是随軍的大夫所記的東西,你看了便知曉了。”
姜韶顔聞言翻開了手裏的破舊冊子。
“癔症爆發第三日,我自诩随軍南來北往多年,甚至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将之當成時疫來應對卻依舊沒有任何應對之法,軍中裏裏外外都用滾燙的熱水燙過,防時疫的藥粉也灑了,卻依舊毫無辦法。越來越多的兵将陷入了癔症之中……”
“癔症爆發第五日,感染的兵将越來越多,有不少人情緒癫狂之下險些自殘甚至傷害了身邊的兵将,有人無故發瘋說看到那些被殺死的敵兵變成陰兵回來了,怎麽殺都殺不死……”
“癔症第九日進主帳營,趙小将軍已兩日未食,對軍中兵将情形頗爲憂心。”
“癔症第十三日,趙小将軍依舊清醒,就連江軍師都有些精神恍惚,開始神志不清……”
……
看到這裏,姜韶顔本能的擡頭看了眼對面的江平仄:望聞問切,從面上看,江平仄沒有毛病,也沒有隐疾,不似生過重病的樣子。
“癔症第十五日,我翻遍醫書,突然想到了一個可怕的猜測,隻是這猜測若是真的,大軍該怎麽辦?”
“癔症第二十日,猜測成真了,我爲醫者已經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
再往後是一片空白了。
江平仄見女孩子翻到了空白頁,便開口道:“大夫自盡了,沒有留下破除癔症的方法。”
“最堅固的城池往往敗于其内,大軍也是一樣。”這二十萬大軍敗于怪病并不讓人意外,女孩子擡眸看他,問出了那個意料之中的問題:“既然不是時疫,那癔症到底是怎麽回事?還有,江先生你同那些逃出來的兵将是怎麽好起來的?那大夫爲什麽要自盡?”
江平仄的臉色白的近乎透明,他垂眸,再次擡眼時,眼睛卻一下子紅了。
“大夫要自盡是因爲破除癔症的方法是他不能接受的。”江平仄說着,聲音不知不覺間已然哽咽,“他自盡的突然,待我同趙小将軍闖入其中翻到這本冊子時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不過待到第二日,趙小将軍便道他……他已經知曉破除癔症的方法了。”
大夫甯願死也不願告訴大家破除癔症的方法,姜韶顔看着聲音哽咽,赤紅了眼的江平仄,心中蓦地一慌,一股不妙之感油然而生。
“你們這些人都得了癔症,是不是隻有趙小将軍他一個自始至終沒有得癔症?”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