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上堂下百姓的一陣噓聲,梁先生和錢先生臉更紅了。
在寶陵文館那破落草屋呆了多年,日常也就同街坊領居打打交道,被這麽多人圍觀這種事還是頭一回遇到,委實有些不習慣的。
不過相比他二人的不習慣,對面的姜四小姐就不一樣了。神情鎮定自若,這幅氣定神閑的樣子一看便是見慣了大風大浪的姿态果真同他們這些普通人不一樣。這大抵就是所謂的伯府小姐的氣度了吧!兩人胡思亂想着:果真與衆不同。
姜韶顔并不知曉自己在兩位先生的心裏如此與衆不同,隻是站在原地對堂上堂下的人說道:“這碎石本是寶陵文館的鎮館山石。”
這話倒是沒有錯,寶陵文館除了個屋子架子之外,也隻有四面透風的窗戶,破爛不堪還缺胳膊少腿的桌椅以及一堆尋常的書鋪子裏随處可見的啓蒙書冊了。
偌大的文館最值錢的便是這壽山石料了,單從石料上來看值個百八十兩吧!
雖說寶陵百姓進文館進的不多,可到底也有不少人經過文館的,這山石就放在文館正中,大門一開,路過的百姓都能看到這山石,并不覺得有什麽特别的。說句不好聽的話,就是賊人也懶得偷這不怎麽值錢又重又不好出手的山石料子。
至于什麽時候文館的山石被“借”到了姜家别苑這種事還當真沒有多少人在意。
統共百八十兩銀子的壽山石料能弄出什麽花兒來?還是先前一眼便斷出石料的百姓開口了:“這石料也就值這個錢,除非是什麽大工匠做出的物件值些錢财!”
雖說喜歡看熱鬧,可涉及到自己的老本行,又有這麽多人看着,百姓自然不敢胡說八道,認真看了好一會兒,才又道:“可若是大工匠的話,不會用這般普通尋常的料子來做活的。”
畢竟大工匠出手之物皆是入權貴富戶後宅的, 上好的料子配上好的工匠才能賣得上好的價格。哪個吃飽了沒事幹的大工匠用尋常料子練手?尋常料子的物件哪個權貴肯要?也就隻能賣給尋常百姓了, 可這價也賣不高到哪裏去了。況且不管什麽料子,花費的心血卻是一樣的。
既然如此,爲什麽不直接用最上等的料子?
畢竟這其中的價值衡量傻子都知道該怎麽選。
所以,單看這壽山石的料子, 就知道不會是哪個大工匠的手筆了。
對這位百姓所言, 堂中的姜韶顔點了點頭,道:“這壽山石确實不是出自大工匠之手, 畢竟尋常大工匠不會吃飽了撐着沒事做拿這等料子來費心思。”
得了姜韶顔肯定的百姓聞言老臉頓時一紅, 看着站在堂中手足無措的梁先生、錢先生和姜韶顔等人目光中又露出了幾分同情:他本是爲了看熱鬧而來的,看熱鬧到一半賣弄了一番學識本事, 眼下姜四小姐倒是沒有張嘴胡說八道, 反而還肯定了他所言,如此……情況對姜四小姐他們似乎有些不妙呢!
是以想了想,百姓又幫着打了個圓場:“不過料子雖然不好, 也不是出自什麽大工匠之手,這山石形造倒也有些韻味,興許過些年這雕刻山石的人也會小有名氣也說不定。”
這話倒也不算什麽假話,他便是幹這行的,經過文館時也能時常看到這文館裏的山石,确實弄的不錯, 隻可惜料子不行, 也不是大工匠所造,跟寶陵文館一個樣, 不值錢的。
不過所謂的“小有名氣”這等話也委實太虛了,不知道等到什麽時候才能有“名氣”呢!對那些郁郁不得志的文人、畫匠、工匠什麽的,素日裏給個面子都會這般吹噓的。
還在這般想着, 站在堂中的姜韶顔神情卻依舊不急不緩,在百姓的噓聲中, 她反應始終平靜。
“不過……尋常大工匠不會吃飽了撐着沒事做, 這天底下卻有人會吃飽……咳, 閑來無聊做出這等事來。”女孩子說着看向衆人, “真名士灑脫不羁,随性而爲, 幾十年前,曾有人這般評判一個讀書人。”
姜韶顔說起這話來心中也有些感慨:同樣一件事,不同的人做來果然是不同的。工匠去做就是吃飽了撐着沒事做,可有些人來做就是随性灑脫……有些人就是散個步都能被人吹出花來, 巧的很, 她上一世, 就有一個這樣沒什麽印象的生父。
能得“真名士灑脫不羁,随性而爲”評判的, 這天底下統共也沒幾個,更遑論這個名士的聲名遍布大靖大周兩朝, 但凡不是“兩耳不聞窗外事”的,便是尋常的百姓都曾聽聞。
“姜四小姐說的真名士是江公吧!”
“對啊!除了他還能有誰?”
“聽說這江公天文地理,無一不知。琴棋書畫,無不擅長, 爲人更是灑脫豪邁,可說魏晉遺風的表率!”
“不是還有說‘河西出了一個江, 吸盡河西三百年文才‘的嗎?”
“這倒是!反正那江家除了江公之外可沒再出什麽厲害人物了!”
……
說起江公, 百姓議論紛紛, 都能道個四五六來, 畢竟是這般了不得的名士, 有人說這可是文曲星轉世呢!
聽着百姓的議論,姜韶顔也忍不住感慨:逝世三十多年了,一提及名字還能被百姓津津樂道的提起。她前世那位生父是真的厲害,隻可惜,終究沒什麽印象罷了!
确實是個厲害人物,即便沒什麽印象也依然影響不了姜韶顔給出這樣的評價。能被他衷情喜歡的,自然也是個美人,這一點,端看她前世的長相便知道了。
隻是比起江公的厲害,她那位極美的生母似乎除了美麗柔弱心善之外,卻找不到别的什麽令人深刻的印象了。
美麗心善很好,隻是柔弱的話……姜韶顔覺得雖不必如方知慧嚷嚷的“力能扛鼎”做個巾帼那般,可至少還是要有保護自己的本事的。
在她看來,江夫人早該同麗夫人等人斷了聯系的, 麗夫人大麗小麗那樣的人, 那位美麗的江夫人應付不過來的。偏又心軟,被說動了還想接麗夫人母女來京。若非江公在世時搪塞了過去,那時候的長安城怕就是她們的天下了。
不過江公也是英雄難過美人關,不忍見美人爲難。姜韶顔不止一次的想過,若是她,指不定會瞞着江夫人辣手摧花來着。
畢竟麗夫人這樣邪門的人實在太過危險了,一個不留神很容易傷害到身邊人。
诶!她果然不是什麽好人!姜韶顔唏噓了一番,思緒從前世舊事中掙脫出來,看向衆人:“諸位是不是很奇怪我此時爲什麽會突然提到已經作古的江公?”
正說江公說的興頭上的百姓蓦地一靜,頓了片刻之後,有人驚道:“莫非……”
“不錯!”不等百姓開口,姜韶顔便看向衆人,神情凜然,“這山石的确實不是什麽大工匠雕刻的,而是一個閑來無事經過江南道寶陵城的文人随手爲之,這文人不是旁人,正是江公!”
這話一出,不等堂下百姓有所反應,堂上臉色慘白的姜三老爺當即驚呼了起來:“這不可能!”
開什麽玩笑?寶陵城窮鄉僻壤的會有江公的東西?就是扯謊也要有個限度啊!
他雖然不懂文人那一套,可好歹也算借着大哥小有身價了,在一衆狐朋狗友,哦不,是知己好友裏算是有些眼力見的。
提起江公,這大周百姓有幾個不知道的?傳聞這人是文曲星轉世,什麽東西都會,厲害的緊。至于厲害到哪種程度,他是個俗人,不知道那些詩啊,幹啊的形容,隻知道這人的東西,值錢的很!
一幅畫、一幅字、造的硯、刻的石……每一樣都價值千金,放到長安城裏,不論老牌還是新貴的權貴都争搶的可厲害了。
有一樣江公之物都是挂出去能吹上大半年的,甚至還能當作傳家寶來着。
這麽值錢的玩意兒,早進了皇城國庫以及京城權貴的庫房了,這民間還剩幾個?這寶陵文館若當真有這玩意兒,早把這東西供起來了,會讓四丫頭說借就借?
就算不賣這玩意兒,在這玩意兒前立個“江公親刻”的牌子,摸一下一兩銀子,怕是日日都有人過來膜拜文曲星呢!
要有這玩意兒,這堂上兩個掌管會是這般打扮?瞧穿的衣服都磨白了,一看便是兩個窮酸!
覺得“不可能”的顯然不止姜三老爺,就連寶陵城的百姓都有些不敢置信!
他們寶陵城還有這文曲星轉世搞的玩意兒?這怎麽可能?要有文曲星轉世搞的玩意兒,那這寶陵城的文館就同茶館一樣出名了。
“雖說我覺得姜四小姐人不錯,可這話……老實說我不大信啊!”有人遲疑着開口道,“這可沒聽說過呢!”
這話一出,當即引來不少應和。
不錯!他們寶陵什麽時候有這東西了?堂下不少百姓可都是祖輩都紮根在這裏的,卻從來沒聽說還有這等事的。
“說來慚愧,身爲掌館,我們原先也未曾留意過。”梁先生同錢先生對視了一眼,臉上浮現出了一絲愧色,“隻是覺得這山石雖料子不好,刻的卻是不錯的。直到今日才發現這居然是江公親制,可我等卻沒有保護好它,是我等的失察!”
搞了半日是今日才發現的,這失察的……稍微有點厲害了!百姓不是沒有意見的,不過比起意見什麽的,此時還是疑惑最大。
“你們如何笃定這是江公親刻的?”
“可不能空口無憑,涉及江公,怕是一旦吹噓出去,來考據的文人不會少,到時候若發現不是,那可當真要叫人笑掉大牙了!”
比起失察什麽的,确定眼前這個料子普通卻弄的不錯的山石當真是江公手筆才是至關重要的。
梁先生和錢先生從懷裏取出一本《文館手記》展示給衆人看。
“這是文館三十七年前的手記,記錄的當時掌館正是我二人的先父。”梁先生說着,指着其中一頁,走到堂前給堂下的百姓以及堂上的文吏等人一一看了一遍。
“上頭記了元宵正月有文士經過文館,恰逢江南道罕有的冬雪,便在檐下避雪。說來慚愧,寶陵文館一直沒什麽人,我二人的先父眼見有人避雪便将他請了進來,給他倒了一杯熱茶,與他攀談起來。而後才發現這文士不止相貌儒雅、風姿過人還頗有見地,聽其言談讓人不舍離開。待到離開前,那文士抽出腰間軟劍,雪中舞劍委實風姿過人。他們撫掌大贊,那文士卻收了劍蹙眉道這文館院中空空蕩蕩,缺些意境,他改日送一座山石來。先父不以爲意,以爲戲言,待過了兩日,卻當真收到有人擡了一座山石入院放入院中。這才知曉他并非戲言,不過人卻并未再見到了。”
這是山石料子的來曆,寶陵文館裏統共也沒幾樣東西,自然要認真記載了。
原本以爲今日同前些時日棒打不孝子一樣是家長裏短的鬧法,卻沒想到今日可不止家長裏短,居然還涉及到了江公這等人物。
最好看熱鬧的寶陵百姓看的如癡如醉,這真是半點不比寶陵茶館的說書差呢!瞧瞧,這不是茶館的江先生都來這裏看熱鬧了嗎?指不定今日看了,過幾日茶館裏說的就是今兒衙門這裏的事了。
“看似戲言卻不是戲言”真名士自然“君子一言驷馬難追”,說送山石,就送山石了。
雖然《文館手記》裏的内容叙述沒有半點辭藻堆砌,描述文字也是平平,可偏偏記錄的内容即便是平平的文字也讓人浮想聯翩。
避雪喝茶,觀雪相談,雪後舞劍,寥寥幾語便足以讓人得窺那位名動天下的名士的幾分風姿了。有堂下聽慣了茶館裏英雄豪傑故事的百姓已然信了大半。
不過口說無憑,光信自然沒什麽用處,《文館手記》隻可參考,卻并不能借用一本《文館手記》便說這山石是江公親自雕刻的。即便這《文館手記》被查證确實是三十七年前的舊物,那又如何?要知道,雖說不少文人畫匠死後方才出名,可江公卻是罕見的生前便成名的人物,與他相關的物件每一樣都是價值千金,哪個能确定你們會不會當年就開始蹭江公的名頭了?
所以《文館手記》并不能作爲證據,這裏畢竟是衙門,不是茶館,不能大家覺得是什麽便是什麽。
“《文館手記》當然不能作爲證據,隻是記載了有這一事而已。”女孩子說着喚了一聲“香梨”,香梨激動的抱着幾本書從堂下跑上了堂。
跟着四小姐果真是鍛煉眼力見的,她都親自上過堂了呢!往後待回了長安也能同幾個要好的嬷嬷吹噓一番了。
拿起最上頭一本《江南道遊記》,姜韶顔掀到其中一頁給衆人看:“江公生前好遊曆,來江南道次數亦不在少數,甚至還在這裏遇到了江夫人。”
聽多了茶館說書故事的寶陵百姓随即一陣唏噓:那紅顔薄命的江夫人也是可憐,遇到了天底下最好的夫君,偏偏福薄的很!
好遊曆的江公寫的遊記也不在少數,江南道的記事自然也有,這本《江南道遊記》就是江公親自寫的。
既然是江公親自寫的,自然就不會有問題了。
“三十七年前便是大靖二三一年,”女孩子語氣溫和,聲音卻清冷,咬字極爲清晰,在場的百姓和官吏皆聽的一清二楚,随着翻書聲,女孩子的聲音幽幽響起,“大靖二三一年,姑蘇城以東入小城名寶陵。城内民風淳樸,适逢正月元宵,雖白日未入夜,可滿街燈籠高挂,小城初雪自有一番意境。午時過後,雪大,于城中文館避雪。館主淳樸,邀某入内,觀雪随談,相談甚歡!雪下一個時辰有餘方才停歇,某興起舞劍,館主大贊,某卻覺其内空空如也,遂改日送物以謝雪中贈茶之情!”
不管是年份還是内容,《文館手記》上的内容都同《江南道遊記》中的内容對上了。
不過女孩子給出的證據卻還不止于此。
“寶陵城中玩石的不多,是以城中石料鋪子也隻黃石齋開在寶陵的石料鋪子一家而已。”女孩子說着看向衆人,“黃石齋也算老字号了,雖大體不錯,卻也不是每個鋪子都不錯的,有虧有盈。不巧,咱們寶陵城的黃石齋生意并不算大好。”
這話一出,最先認出山石料子的百姓便跟着出聲附和道:“這倒是!我每回去黃石齋,裏頭一般就我一個客人。”
“不過有失必有得,因寶陵城的黃石齋生意不大好,這賬簿便節儉了不少,”女孩子說着,從香梨手中拿起了第二本冊子,給衆人看,“黃石齋幾年的生意才記得滿一冊,是以三十七年前的那一冊也叫我在庫房中找到了,雖說被蟲柱了些,好在大靖二三一年的幾樁生意未被波及。我找到了那年正月元宵唯一一筆買石料的買主留下的簽字!”
女孩子說着指着那有些年歲的賬冊上龍飛鳳舞的簽名指給衆人看:“買主留了‘江四’二字,諸人皆知江公在江氏族中排行第四,這‘江四’二字灑脫曠達,我找嘉鳳軒的掌櫃初初鑒定了一番,确實極有可能是江公的真迹,當然是與不是,之後還可請人再鑒定。”
上一世的生父原來也是個“江四”,還真挺有意思的,姜韶顔心道。
一旁有些“眼力見”的姜三老爺聽到這裏臉色愈發蒼白:那碎山石要當真是江公親自雕刻的……這怕是要掏空大半家底才賠得起了。
不行!這破石頭絕對不能是江公刻的。就算真的是,也不能讓它是!
眼珠轉了轉,姜三老爺“哼”了一聲,開口了:“就算江公當真買了石料,又确實送了料子,哪個能确定,這個碎的就是江公送的?指不定當時江公送了,這文館裏的掌館看着兩袖清風的,實則暗中出去賣了呢!畢竟江公的東西大靖二三一年就值錢的很了!”
反正江公已經逝世多年了,隻要不要臉,咳,不對,不能罵自己,總之,誰也不能保證這石料就是江公送的,不是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