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莊,草木書院。
六部九卿來了大半,連賈政都在内,隻不過他身份不夠,坐在了最外圈的角落裏。
問話的是吏部尚書,李修挨着林少卿坐,一臉的認真,等着諸位文臣詢問。
自二聖先後失蹤于皇宮之内後,畢星拿着聖上的私印喊了停朝,差點被文官們給罵死,正糾結萬分的時候,禮部林少卿忽然站了出來,說二聖俱在鐵網山一帶藏匿,既然是罷朝,不如我等去迎駕。
連哄帶騙的将六部九卿們迎進了草木書院後,李修同着來問爲什麽現在賈元春要省親的賈政,給了朝堂一個石破天驚的消息,二聖相殘,國将不國。
故事自賈家代化、代儒一輩講起,不時的還要賈政做證,揭開了本朝持續三代人的恩怨情仇。
諸位大臣不是不知道些許内情,卻都沒有如李修一般知道的詳盡,層層迷霧揭開後,面面相觑,都有做官無趣之感。
太上皇爲皇子時,義忠是爲太子,兄友弟恭一團和氣的背後,有了暗中奪嫡的謀算,太上皇幾次陰謀出手,栽贓在了太子身上,終于逼怒了太子義忠,要對親弟弟下手。
太上皇巧妙将當年的先皇引入局中,造成了太子逼宮謀反的事實,賈家兄弟就是其中的關鍵,兄弟倆都是先皇給太子義忠定下的人選,世襲甯榮二國公保着太子登基坐天下,不成想賈代儒被太上皇給說動了心思,行了改天換日的舉動,假意奉太子之命要除太上皇,卻兵指當年的金陵皇宮。
那邊怎麽亂還都有迹可循,誰也沒想到當今有樣學樣,趁亂對自己的兄長也下了手,其意不過是一旦父親得手坐了天下,他要未雨綢缪替了兄長做太子。
陰差陽錯也罷,機緣巧合也好,天下承平後,國都遷入京城,四王八公捏着鼻子認了太上皇爲主,繼續輔佐朝綱,漸漸地太上有了削藩的心思,又是先從賈家下手,不到三代呢,就減了五等爵位,留下個一品威烈将軍的殼子給賈家。
對此,賈政眼圈泛紅的訴說着委屈:“我父都要我入文官了,太上皇還是不依不饒,我這宦海半生,堪堪是個郎中,簡直是情何以堪!”
吏部尚書一揮袖子讓他閉嘴:“才幹不足,郎中都是後宮優容給你的,不冤。”
賈政險些痛哭出聲,李修連忙起身招呼一聲賴尚榮,先把賈政領走到一旁緩緩悲苦,這才說了自己心中所想。
“我輩讀書,窮則獨善其身,一日三省立身正名;達則兼濟天下,爲國爲民保安康。豈能因皇朝更疊而讓原本承平的天下,因一家恩怨,陷入動蕩者乎?”
“可是無正朔,吾等爲官也是不正!總要保一個爲皇朝正朔才是正理。”
“你保誰?”林少卿冷冷的問道:“太上得位就不正,你我做了貳臣而不自知,還要去迎如今的大皇子麽?你怎知他又能是個仁君?”
“那就前太子義忠親王也行。”
戶部尚書抱着懷嗬嗬冷笑:“天下奇聞,父子争皇位,要麽就戰場厮殺一場,要麽就朝堂争鬥一場,如今算是個什麽,都隐身不見世人,等着我們先亂起來,他們再出面收拾天下嗎?那史書上該怎麽寫,本朝文官亂政,武将擁兵,逼二帝一王避之于野?”
百官紛擾了起來,各說各的道理,直到吏部尚書喝住了大家,讓李修說出了他的主意。
“天下是皇家的不假,可梳理天下的卻是在座的各位大人。史書煌煌如炬,有多少主弱而臣強的例子可尋,天家事讓他們天家去争,天下事則有諸位大人定奪!”
“啊?!!!”
“這算不算是謀逆?”
“大逆不道!”
“此言有理啊,未必我等就是王莽,周公吐哺也是該有的。”
“也是這個理,隻要我等穩住了江山局面,誰坐天下不是求着太平?也不算是犯上奪權。”
吵吵嚷嚷了半天,吏部尚書才說出了匪夷所思合情合理這八個字。
李修心中安定了下來,終于走到了文官治政而虛君的地步。“天書”記載着種種治理天下的大道,他深思日久,決定還是先走大朝政這一步棋,借他們父子争位的亂局,引文官入場穩住天下,也讓皇家失去了正朔名分。
這顆種子種下後,漸漸地中原皇朝就會走向共和而又大一統。
大一統是天下的定勢,宋朝四面皆敵的情形下,文官還是替趙家續了三百年的香火,隻是虛君還是做得不夠,緻使黨争不斷。皆因爲黨争的背後就是皇權,一朝天子一朝臣,皇權更疊的太快,才有了黨争的沃土。
李修與六部尚書對了下眼色,七個人離席而去,尋到瀑布涼亭處,談起了後勢。
“你托林峰遞過來的話,我等盡知。國不可亂,深受我等贊可。”
“謝過尚書大人們願聽小子胡說。”
禮部尚書擺擺手:“非是胡說,若是胡說,我等此刻又在做什麽?雖說曆朝曆代,這等的宮闱事層出不窮,卻都走向千篇一律,不過是棄一個保一個輪回下去,在史書中極盡筆墨渲染一下正朔罷了。你猛然提出治政虛君的話,說實話,我等不動心才是胡說。”
吏部尚書贊同此言:“不錯,雖說我等已經位極人臣,本不該再去争什麽權勢。可還是那句話,國,亂不得!我等殚精竭慮治理的天下,豈能坐視他們家自殘而一旦抛?願意争就由得他們去争,我等就是不下場,站在岸邊梳理河道,等着他們驚濤駭浪過去,還不是依着我們的河道東流到海麽。”
禮部尚書笑言:“也算千古奇聞了,争來争去的皇位,結果還是在讀書人的手裏,那還争個什麽意思。”
“兵亂怎麽辦?”
兵部尚書指指在座的幾人說道:“戶部不給糧草,工部不造刀槍,兵部不勘行文,禮部檄文天下言明朝堂态度,除非他們自己造反搶占縣城外,還有何辦法起事。”
工部尚書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一個皇上,一個太上皇,領着各自的人馬去打自己天下的縣城,說出來他們自己都丢人,得了天下也失了人心,還能殺幹淨滿朝嗎?那可是亡國之君了。”
“至于說以後的事麽...就看他家後人的了。咦?我朝還無後呢吧?”
李修指指人群中的賈政:“他家女兒求子心切呢,後宮也是一團亂麻。”
“亂的好,讓天子回後宮去留嗣天下吧,咱們在前面給他看着。”
“那...争不争?”
六部閣老相視一笑,一切盡在不言中。
李修離席拜曰:“天下生靈皆在大人們的手中了,是生是死,一念之間,願諸位大人青史留名!”
“去吧,你去忙你的吧,一個小秀才忙活的夠深了。早點拿了功名回西域去,替我國朝紮穩樊籬,擋住外面的風沙。”
李修躬身允諾:“中原不亂,西域不亂,敦煌李家報國之心已經數百年矣!”
賈政得了最後的準信,急匆匆趕回了榮國府,見着母親老太君後,說明白了朝堂大臣們的意思:“皇争官不争,文官治政武将護國各依本職絲毫不亂。”
“之後的事呢?”
“看他們家後代的本事了。”
賈母想了半晌,吩咐下去:“今晚迎貴妃省親,除族親外,請王公勳貴後人來賀!”
“母親,您這是?”
賈母眼中精光閃過,深深的看了二兒子一眼,緩緩而言:“有沒有見過忠順王爺?他如今又在哪裏?”
忠順親王,乃是當今的親兄弟,太上皇有三子,“甄應嘉”爲長,當今爲次子,幼弟是忠順親王。
老太太别的事糊塗,唯獨這件事不糊塗。兄終弟及!
萬一有了不忍言之事,天家又無後,唯有忠順親王可繼承大統,她要下一步險棋。
......
聖恩寺,占地極廣,從山腳的山門處,直至山巅的佛像,竟然是圈了一座山。
太上皇與甄應嘉面色深沉的看着已經被俘的戴權,拿不定主意是殺還是留。
戴權神态恭謹卻無懼色,被綁着雙手跪在地上,不時的打量起來冒名甄士隐的甄應嘉。
“你看本皇子作甚?你我在林家早已見過了面,那時你這奴才可威風的緊。”
戴權低眉順目說道:“奴才有一事不明,還望王爺能解惑。”
“說吧,本皇子要你死個明白。”
戴權幹笑了一聲問道:“昔日給您遞消息的嚴老爺是誰?接您走的一僧一道又是誰?”
太上皇也想知道當年的詳盡,目視自己的長子,示意他可以說個明白。
甄應嘉穩穩而言:“你這奴才倒是打探的清楚,不錯,給我傳消息的是有個嚴老爺,不過麽,他不是什麽姑蘇本地鄉紳,乃是我那好三弟的家臣。”
太上皇一愣,怎麽還有忠順的事?
甄應嘉對太上皇言道:“當年父皇起事的時候,二弟心懷不軌,多虧了三弟的家臣前來報信,兒臣才逃過那一劫。接我走的正是賈敬,他做了個道士模樣,本是去接義忠皇叔的,兒臣危急之時,不得不裹挾他一并逃走。”
太上皇思忖了片刻言道:“事急從權,不怪你和義忠走到了一處。說到底都是那個逆子做的孽!”
戴權卻不盡苟同,擡頭問太上:“太上皇,您老就不問問忠順在哪兒嗎?”
“他護送着我來到了此處,自然就在左近。你個奴才想說什麽?”
戴權苦澀的一笑:“奴才正是被他引到此處的。”
“什麽?!”二人皆驚。
戴權嗐了一聲:“奴才敢說,此時皇上也不在了宮中,如今可是群龍無首咯。”
“這又是何道理?他不要天下了嗎?”甄應嘉驚慌失措,隐隐覺得有些不妙。
戴權說道:“奴才是皇上的刀,除了皇上外,都是奴才要盯緊的人。忠順親王也不例外,奴才早就疑心他有什麽不軌之事,今日驗證了一二。禁衛早就是惟忠順親王的命而是從了,奴才又遠離京城,皇上怎麽可能還留在宮中,等着被人逼宮呢。”
太上皇急忙問道:“逼宮?不是他前來與我父子對峙麽?”
戴權低下了頭說道:“逼宮!不僅逼宮,還要血濺宮闱。事後還要扣在太上與大皇子的身上,擁立也罷,清君側也罷,他穩賺不賠。好算計,好算計。”
“你你你,你又是怎麽知道的!”
戴權重新擡起了頭,面色古怪的說道:“老聖人,您就從未打探過李修的底細麽?”
“他有什麽古怪?”
“義忠親王就是被他家囚禁在敦煌佛寺了,爲此他還喪了母,下黑手的就是忠順王爺。”
天崩地裂一般的消息,猶如炸雷當頭,轟的太上皇與甄應嘉是呆若木雞。
戴權反而起了興頭,掙紮着讓自己的後背挺直,目視着他們二人,繼續的說道:“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忠順王爺苦心經營這麽多年,爲的就是一朝除掉父子兄弟,他好能去做寡人。史書中還要留下他清君側的美名。可歎老聖人您入了彀中而不知,還引出來大皇子陪着您一起上路。皇上一旦見您不在宮中了,必定是出宮隐匿,再來一遍義忠老親王和大皇子的故事,絕不會把大義交在他的手中。”
“他會怎麽做?”太上皇此時才後知後覺起來,真知道了大事不妙,自己與甄應嘉做了三兒子忠順的餌。
戴權苦笑:“忠順王爺要是找不到皇上,也就弑不得了君。那他還能怎麽辦呢。”
甄應嘉猛地看向太上皇,太上皇也呆呆的說出了那句話:“他要弑父、弑兄,再推到皇兒的身上。是了,是了,我這個做父親的都能這麽做,他又爲什麽不能學呢。”
山風襲來,透體生涼,本是慈悲的廟宇,卻藏着天下最大不韪的勾當,可笑之極。
賈敬端坐在一間靜室裏,嘴角勾着笑意,藏身道觀十數載,就是爲了今天。想必嬸母史太君也知道了事情走向吧,接下來史家、王家和薛家,該是動手的時候了。
先除昏君,再殺太上,擁立忠順爲皇,甯國公改稱甯國王,賈家才是真正的世家之首。
時近正午,榮國府開了大觀園,衆人依品級站立,林黛玉立身在尤氏之旁,一身四品大妝晃人的眼神。
賈琮忽然打馬而來,急匆匆的過來叩首:“娘娘去了聖恩寺禮佛,忠順王爺護着駕,要到晚些時辰才能來。”
賈母、黛玉眼中都閃過各自的心思,其餘衆人隻得各自回去等着消息。
與此同時,六部九卿的車隊已經回到了京城,推開了皇宮的大門,開始午朝。
李修則帶着張華父子摸索到了先皇陵寝,看着那裏一處人爲塌陷的洞口,若有所思。
鐵網山主峰,一位俏佳人立在風中,看着遠遠的聖恩寺,口念佛号。
身後是當今的天子,面色不虞的看着她。
聖恩寺一處枯井裏的戴權,仰面看天,心中暗暗祈禱,李修啊李修,咱家能不能活,全看你的了,指望皇上,咱家骨頭都成了灰也指望不上。一群無恩無義的人,行什麽皇命天下,都是扯淡!放甄寶玉這手棋絕妙的緊,不是天家的血脈卻是“甄應嘉”的兒子,你們慢慢琢磨去吧,我就在這裏等着你們殺成一鍋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