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此時,林黛玉怎能不知賈母想的是什麽。
她心中百般的不願,千般的爲難,一齊湧到了嘴邊,隻變成了一句話:“玉兒無母。”扶住了賈母後,祖孫倆無語凝噎。
賈母心裏也疼,當初女兒賈敏在家時,那是何等的嬌貴。林如海娶走了後,這麽多年恩愛的夫妻,哪裏有什麽姨娘小妾。這也是林家香火不旺的主因。哪怕現在有個庶子當家,也不用林黛玉如此的辛苦。
可自己卻要給女兒的女兒身邊送去一房妾室,這妾室,還是賈家的女兒,自己的親孫女。
賈母心中如何的不悲!
堂堂一品國公府的小姐,縱然是個庶出的閨閣,也要比一般官宦家的千金身嬌體貴。
哪裏有給别人做妾室的道理!
可歎!此一時彼一時,既然要再搏一個百年的富貴,不犧牲些子女,怎麽能成。
賈元春不就是舍出去的女兒嗎,聽着貴妃娘娘的名頭好聽,說到底,還不是皇上身邊的女人之一。
妻妾,妻妾,妻總在妾前,妾總要奉妻命。
皇上的妻,也隻有一位,尊稱皇後是也。
賈母把黛玉摟在懷裏,給她慢慢講着内宅中如何持家,如何分寵又該如何開支散葉的事。
黛玉不是說了嗎,無母。
我從小就沒了媽,女兒家的事,沒人教,都是自己聽來或是跟丫鬟們問來的。再不行,我就看書。我知道女兒二七天葵,二八嫁人,二九産子,可沒人告訴我,該如何夫妻相處,更别提還要容納一房妾室。
我自己都還似懂非懂呢,老太太你就把二姐姐給了我,我怎麽去和李修說你再娶進來一個?
所以賈母才第一次的正式教導林黛玉,說的就是子嗣。
“你父母感情要有多好,我這個做嶽母的是心知肚明。能白首一人不離不棄,心裏替你母親高興,卻也有擔憂。那就是子嗣。”
賈母爲了能說服林黛玉,可是把賈家的上一輩,編排了個遍:“你們林家走到今天,說不說的都是沒個兒子所緻。但凡能有一個男孩子,此刻還能留在你們姑蘇老家,守着祖墳過活,香火也不會斷。你别不樂意聽,越是大家子,越是注重子嗣。那府裏的敬大舅舅,他可不是長子,他上面還有個賈敷呢,隻是沒的早。
咱們家,看着你大舅舅和二舅舅這麽兩個兄弟,你哪知道還有賈敕、賈效、賈敦這三個舅舅?他們都是哪來的?還不是那些妾室所生的孩子。
還有賈琮和賈環,以後也是這樣的局面。分出府去自己過日子,背靠着府裏過活,總比他們自己掙命的強吧。”
林黛玉可就不樂意了:“唯有讀書高!有一個不喜歡功名的就夠了,還都要這樣的嗎?朝廷還不養閑人呢,府裏倒是養着不少。”
賈母噘噘嘴:“我就知道你看不上寶玉不上進的樣子。大宅門裏,哪家不要有一個風流子,三代才出這麽一個,他站出去誰不稀罕,誰不誇咱們家貴重。都跟甄家小子似的,一肚子的心眼就好?早晚得折了。”
這話黛玉愛聽,李修跑出去也不是爲了别的,就爲奔着他去的!
“娶妻娶賢,賢妻要有賢妻的樣子。這個賢,你可懂它的意思?”
黛玉轉轉眼珠子:“二位夫人那樣子?”
賈母哼了一聲不語。
黛玉又說:“那就是珠大嫂子,或是姨表家的那位?”
這個姨表家的,是從賈寶玉那裏論過來的親。
賈母一皺眉:“别跟薛家那個學,小門破落戶裏出來的,就不是個能容人的,偏還端着個賢惠的樣子,早晚和丈夫離了心。還怎麽持家有方?面善心不善,不能以誠待人,學了她才是下流。”
“那玉兒可就不知道了。”
“少唬我個老婆子,你看的書多,人又有心眼,怎麽會不懂這個字?你裝不懂,是不想迎春早早地進門。放心吧玉兒,我給你們做主,她年歲長也要爲次席。苦不苦她,我心裏清楚,要是任憑她老子做主,說不定,還不如和你繼續做個姐妹呢。過去做良妾,也是個次妻,她那性子不會和你掙什麽,年歲大些也知道讓着你,也好看着李修些。”
黛玉歎口氣,真是躲不開了嗎。
她說的無母,還有一層的意思,自己的婚事論理來說該是親娘舅打理,就是沒有迎春的事,老太太也隻能在内宅做做主,外面的事還得是賈府的爺們去辦。
這裏面的名頭可多了,天知道能給辦成個什麽樣。要是不好,打罵一頓也無濟于事,還不是黛玉委屈着上花轎。
賈母跟着她也歎口氣:“你也是個傻的!”
黛玉嗯了一聲:“随了我娘了呗。”
賈母敲了她腦門一下:“渾說。你娘的手腕都是我教的,她哪裏就傻了。李家小子大事上比你可明白的多,他一進府就不露聲色的拉住了賈琮,後來又拉住了賈環。這就是想着給咱們府上添些膩歪,幸虧他去了你的莊子,否則啊,我這府裏不定怎麽被他算計呢。”
恨恨的罵了幾句李修,才又和黛玉說道:“你的事,裏面交給鳳丫頭和蘭兒他娘,準保給你辦的省心還好;外面的事,讓你琏二哥哥挂個名總辦,下面辦事的歸了他們兩個去辦。那兩個胳膊肘往外拐的白眼狼,肯定上心的很。唉~~~也是家門不幸,娶了兩個媳婦進來,還沒一個外人能收住庶子的心。造孽喲!”
黛玉揉揉腦門,支棱着身子坐起來,伸出三根指頭:“老祖宗依我三件事,我就高高興興等着和二姐姐再做姐妹。”
“不嫌個羞,你就保着自己準能和他麽?”賈母心裏終于松了這口氣,也有興緻逗起黛玉來。
“羞的又不是我,我林家女兒堂堂正正坐正席等着吃茶,他敢不應,一輩子沒個好!”
賈母哈哈大笑了起來,玉兒這張嘴要是想刁難個誰,還真是讓他難受好一陣。
“好好好,我老太婆爲了榮國府賈家的後路,就答應我外孫女三件事。你且說來吧。”
黛玉伸出三根手指:“頭一件,玉兒要當先。委屈二姐姐幾年,這個次序亂不得。”
賈母點頭應允:“我答應了,該是主副有序。二一件呢?”
“說句讓老祖宗着惱的話,老祖宗爲了賈家留後路,我也要給人家留後路。萬萬不能帶着一身的麻煩給他,于情不忍于理不合。”
賈母不動聲色等着黛玉說完。
黛玉起身給賈母行禮:“老祖宗真要是疼玉兒,就把那些人交給我吧。我等蘭哥兒長大了再還給他,這些年我先代領着可好?”
“爲什麽不讓迎春或是賈琮他們姐弟領着呢?”
黛玉起身一笑:“弱幹強枝的事,怎麽會爲?”
賈母不置可否:“最後一件事所求爲何?”
“自今日起。”小黛玉深吸一口氣,咬緊了牙關說道:“自今日起,榮國府賈家與我林家,當個遠房親戚走動吧。我們林家白事來、紅事到,禮數上不虧。”
賈母悚然一驚,嬌嬌弱弱的一個小姑娘,好一副剛硬的心腸。
這是要絕了她們倆的祖孫之情呀!
黛玉凄然說道:“玉兒終歸是個不祥之人,克死父母兄弟不說,再不能害他。老祖宗您曉得貴府爲的是何事,他就不曉得麽?後宮争位,與他何幹!成了,他是個裙帶幸進之輩;不成,他是個替罪的羔羊。
左躲右閃還來不及,再給貴府暗修棧道,朝堂有識之士嘴裏誇着他,心裏也恨着他。玉兒不能爲了一己之私,再害他一世!老祖宗,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您舍了二姐姐分量不夠,再舍了我這個外孫女,才能給賈家留下後路。
外孫女不孝,自此不能常承歡在您的膝下,隻有在佛前爲您祈福長壽了。”
賈母一陣的神情恍惚,六七年前那個走一步都怕錯的小姑娘,怯生生的眼神望着自己這個外祖母的情形湧上心頭。
真不知自己這手棋,到底是對還是錯。
對錯與是非,終究還是要有一個規矩。都按着自己心意行事覺着才是對的,那天下還能有活人麽。
李修背着雙手看向甄家寶玉,混不管自己身後三家的兵卒又推搡在了一起,歎着氣對甄寶玉說道:“原本是萍水相逢,成不得朋友,也沒必要做個對手。甄兄,何苦算計在下呢。”
“我不能跟你走!”甄寶玉滿面的猙獰,想要來個甯死不從。
李修擡首看天,朗聲說道:“學生李修,奉皇命查探甄賈寶玉一事。畢統領,撤了龍禁衛,讓他們過來。看着他們帶走這位甄家寶玉。”
畢星大喊:“那怎麽行?你身負皇命不可違,放跑了甄寶玉,你拿什麽給皇上。”
李修哈哈大笑,擡手一一指向在場的每一個人說道:“畢兄還是這麽魯直。這些人都是久居京城的人家,各個的有家有業。甭管奉誰的命,他們帶走了甄寶玉,自有人挨家挨戶的去找他們要人,再不行,隻能把賈家的寶玉當做甄家的寶玉送上去喽。”
賈政一聽登時大急,喊着賈珍過來:“還不讓咱家人退後!你真是要葬送了賈家才罷休的麽?”
賈珍的一雙三角眼死死盯着李修,二叔糊塗,他不糊塗。李修這是站在台前唱戲,要逼出太上的旨意。
太上下旨,甄寶玉平安無事,卻葬送了甄玉嬛的封後之路;太上不下旨,甄寶玉入獄,等着甄家來人相救,說不清甄英蓮幼年被拐和他假冒身份私自留京的事,是出不得刑部的大牢。
說不定,十二時辰又要在大牢中做過一場才行。
賈寶玉站在李修身後,一腦門子的汗,拉住李修的衣襟,苦苦哀求:“修兄,何苦逼迫如此緊?他又沒做什麽錯事,就是來京玩幾天,也是罪過不成?”
李修回身拍拍賈寶玉的肩膀,溫言笑語對他也是對衆人解釋道:“體仁院乃是先皇所立,語出易經君子體仁,足以長人一句。寶玉,你可知體仁院是做什麽的麽?”
賈寶玉略一思索說道:“不是收集天下孤本善本,并重新删改注釋并爲天家所用的所在嗎?與草木書院所行一緻的啊。”
李修搖首歎息:“這正是甄家錯的地方。體仁院原本是博學鴻詞科!收書不過是其一而已,它要收的是天下博學大才爲朝廷所用,而不是什麽金陵甄家的體仁書院。”
賈寶玉大吃一驚,緊張的看向甄寶玉,甄家好大的膽子,竟然敢如此的公器私用,真不知國法如爐嗎!
衆人有知道的,更多的是不知道的,禁衛統領喝了一聲李修:“李修,别掉你的書袋了。收了書再開書院,有何不可。”
“我呸!”李修一口吐沫吐了過去:“我把國子監改成李家書院可行否?汝不知,且聽我一言。博學鴻詞科,乃是唐玄宗所設,爲的是不讓大賢遺留荒野,凡從此科出身者,皆稱鴻儒博士,三品官身。
昔日李商隐《與陶進士書》說:夫所謂博學宏辭者,豈容易哉?天地之災變盡解矣,人事之興廢盡究矣,皇王之道盡識矣,聖賢之文盡知矣,而又下及蟲豸、草木、鬼神、精魅,一物已上,莫不開會。此其可以當博學宏辭者邪?恐猶未也。設他日或朝廷或持權衡大臣宰相問一事、诘一物,小若毛甲,而時脫有盡不能知者,則号博學宏辭者,當其罪矣。”
一番話唬的衆人神情大變,紛紛看向面如死灰的甄寶玉。
合着你家把朝廷所設的招攬大賢的高台,改成了自家的書院。
先不說年年貪墨了多少,單就公器私用私募賢良暗廢朝綱這幾件事來說,可抄家治罪矣!
“如何?”李修攤開雙手:“還要私放他走脫麽?”
“你口說無憑!朝廷都沒下定論的事,哪裏輪的到你信口胡說,我等怎知是真是假。甄寶玉先由我們提督府帶走,等朝堂大人們有了公論再說。”
李修嘿嘿發笑:“九門提督府是不是?好說,好說。”轉過身來看着甄寶玉說道:“甄兄,可還記得書院之争?體仁書院的大才們,已經被接進了皇城的文昭閣。小弟正是因爲如此,才被聖上解了禁足令,命我查探一番你的立足之處。既然兄台要去九門提督府做客,我也好回複皇命,聖上自會派人去九門提督府要人了。”
“怎麽還要比?他家不是...”
“寶玉,不比一場,天下人又怎會知道有人陰奉陽違先皇的旨意呢。”
“那又關香菱什麽事?”
人群後面有個粗門大嗓喊了起來:“我日他甄家祖宗八代!要不是他們家引着我見了香菱妹子,俺老薛又怎麽會犯下大錯。”
李修哈哈大笑:“薛蟠,你且稍安勿躁。到了刑部後,隻說是被人蠱惑就好。打死人的又不是你薛蟠,誰知道是不是甄家暗中下的黑手呢。”
畢星眼珠一轉,一揮手帶着人撤出了場子,反而圍住了薛蟠:“我送你過去,保準你吃不了虧,怎麽樣?”
一身風塵仆仆的薛蟠,摟住了畢星的肩膀,仰頭大笑,拍着胸脯說道:“還是哥哥夠意思!等我出來了,錦湘樓我包下來三天,咱們兄弟好好樂呵樂呵!我可真是想雲兒想的緊了。修哥,寶玉,到時同去!雲兒也想聽你的新曲呢。”
李修心虛的往場外看了看,訓斥寶玉:“怎可流連煙花!”
賈政一腳踢翻了賈寶玉,李修趕緊攔着賈赦不讓他攔賈政。
人群哄笑中,甄寶玉垂頭喪氣跟着九門提督的兵丁走了,禁衛們無精打彩的也告辭而去,隻留下賈家的人看着二老爺訓子。
李修抽空還沖賈珍一笑:“賈将軍,秦家的信,你燒了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