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輕咳一聲,示意李修跟着自己回去見賈母,不用擔心吵架的紫鵑會輸,春纖已經挺着胸脯過來站腳助威,哪怕是麝月來了也有一戰之力。
重新回了屋,賈政一把拉住李修不松手,賢侄喊得分外的勤,把他按在椅子上,端茶獻果格外的親熱。
又語重心長的與李修坐在一處商議:“賢侄也知我家情狀,金陵四家賈、史、王、薛互爲表裏,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薛家好不容易有些起色,眼看就能立足京城了,怎麽又翻出舊年的案子?政以爲,必有小人作祟,不可任他們爲之也。”
“政公!”李修打斷了賈政的話。
此時屋裏僅剩下賈母和王夫人在堂,林黛玉自顧自坐在賈母一側,要聽聽李修是怎麽跑出了林家。
看着稍有錯愕的賈政,李修指指自己的心口:“告發薛家的不是别人,正是我。”
“你這是又爲何?!”王夫人忍不住的訓斥起來,黛玉歪着頭看二夫人,心内期待李修罵回去。
李修不急不忙:“原因有三,夫人要不要聽?不要聽,就把修再趕出去吧。”
賈政瞪了一眼王夫人,沒看老爺我都陪着笑呢嗎,你又逞得什麽威風,他會聽你的才見了鬼。
王夫人猶自不服,還想再說話,李修一皺眉:“政公,内宅做事一貫如此的麽?怪不得府裏總要被人诟病,連宮裏的娘娘都要遣人來找我,說是求我了結此事。若是這樣的情狀,修還是告退了吧。有什麽話,政公夫婦親自去和貴府的娘娘說,省得我在中間被罵做小人。”
王夫人最怕就是這樣的事,一旦涉及到元春身上,可謂元春無小事。悻悻然閉上了嘴,眼神撇過黛玉,意思是黛玉是不是可以暫退一下。
黛玉心裏嗤笑一聲,二舅媽慣會敲打自己,這次偏不如你的願。
你看我,我就看他,讓他替我出口氣。
于是,一雙含情目就死死盯着李修,弄得李修好一陣緊張,是不是自己對賈政夫婦太過生硬,小世妹不滿意了?
咦?她沖我比劃一個二是何用意?
黛玉翹起兩根蘭花指喝茶,意思是說端茶送二夫人走,誰要她想趕自己走的。
又怕李修不能明白,眼波轉到王夫人身上,又轉回到李修身上,幾個來回後,黛玉都覺得眼睛有些累。
一噘嘴,示意李修,我可是要惱了,你還不快着些。
李修還沒明白呢,賈母都看明白了,心裏暗暗歎氣,自己的外孫女呀,徹底是與寶玉無緣了,一顆心全在了李家小子身上,偏那個小子還是個棒槌,玉兒不喜歡她的二舅母,是讓你趕她出去呢。
算了,算了,這個惡人還是老身來做吧,正好也問問迎丫頭母親的事,試探一下他知道多少。
還有一件事,吳家的貴女都能親去招攬他,說明他在皇上心中是個人樣子,擺明着是個以後的小朝臣。自家占着人和,怎麽就要落在别人後面,後宮封妃的大事,看似他幫不上大忙。可是要知道,往往就是他這樣的小人物,有時在皇上面前不經意的一句話,真是能左右大局的關鍵。
賈母衡量了幾遍輕重得失,愈發覺着當初沒有在他困在賈府時交好,是個讓她後悔的事。
幸虧有自己的外孫女林黛玉,她能起到李纨都起不到的作用。
想到這裏的賈母,笑呵呵的摟住了黛玉的肩頭,寶玉得不到,就賣個好價錢吧,拉攏一位日後能得勢的朝臣,也是自家女孩該做的事。
“淑清啊。”賈母開了口,王夫人趕緊的站起身。
“薛家的事,你就不要管了。有你老爺和李公子談一談就行,你去幫我準備一份上等的謝儀,給李公子帶回去。謝謝人家大老遠的過來替咱家跑腿受累。林丫頭陪着我這個老太婆,端個茶倒個水的,不能沒人伺候着。”
李修這才明白過來黛玉是什麽意思,硬着頭皮,頂着黛玉的白眼,咳嗽一聲找補一句:“夫人何不先去勸勸薛家的夫人呢,甄家的女孩兒就是現如今的香菱,這一點是絕不會錯的事。賈雨村大人親自作的證,也和甄老先生對上了此女的容貌,再拖着不放人家父女團圓,傷害的可是貴妃的娘家名聲。外面的人可懶得去分什麽薛家、賈家。政公不是說了嗎,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可不要落到後面那一句上。”
王夫人的心中一咯噔,試探着去問李修:“宮裏都知道這件事了?”
李修扭過臉來和賈政說話:“豈止是宮裏,兩位聖人都遣人過來和甄士隐見過了面,刑部已經照會了戶部,先去皇商的資格,再行議處;戶部回的話可不太好,要先請賢德貴妃責罰了家裏,他們再奪資格。”
賈母和賈政都大吃一驚,戶部好損的手段,硬是把黑鍋推到了元春的背上。一旦元春先責罰了家裏,順勢就定下賢德妃縱容家人橫行不法的罪過,等你摘清了自己時,後位早已是塵埃落定。
李修擡眼皮看了一眼王夫人,黛玉心裏暗罵,何時學會我的樣子了,可見平時沒少偷看自己。
王夫人徹底知道了利害,急匆匆地走了,哪還顧得上林黛玉在不在。
等着她一走,賈母趕緊着問李修:“可要緊的麽?”
李修哂笑:“老诰命,出主意的是戶部堂倌周大人,他家女兒......”
賈政恍然:“原來是他家,怪不得!母親,他家女兒也在宮裏,原本咱家元春還稱呼她是主子呢。”
賈母點點頭,賈政和李修說的就是與元春同晉妃位的周淑妃。
元春不到一年,來了個連升三級。由宮中女官晉妃再至貴妃,可想而知越過了多少人去。
這是殊榮,也是遭人嫉恨的由頭。
周淑妃家裏這麽做,還真是無可厚非。
使使絆子,下下黑手,傳傳流言,這些手段原本也很常見。賈家吃虧就吃虧在,朝堂内替他家說話的聲音太少。之前還有個北靜王擋在前面,現在這位王爺也縮在了家裏不露面,指望着王子騰和史家兄弟這些武官出頭,文官一頓喝罵,他們就隻能閉上嘴聽着。
賈政是個沒急智的主,慌了手腳全無辦法。
賈母看小兒子的樣子,暗暗自悔,怕他吃苦受罪,卻也沒了城府和曆練,真遇上事,還得自己出頭。
李修是隻管着通報消息,一句幫忙的話都不說,更别想問他該怎麽行事。就連聖上何時讓他下的山,又是怎麽撤了他的軟禁,他一直也是不說。
看來,還要着落在黛玉和李纨身上。
賈母閃過一個念頭,又掂量了一下輕重,拍拍黛玉的手背,打斷了兒子賈政喋喋不休的發問,對一臉風輕雲淡的李修說道:“李哥兒今年也有十六了吧,想我家先人也是在你這個歲數時,開始在疆場上拼殺掙命了。我看你手上的繭子甚是厚重,想必也是控弦用刀的主。老婆子有一樣寶貝,想托付給你,不知李小哥兒,敢不敢要。”
李修想當然的就看向黛玉,黛玉大羞,低下頭扭着臉不讓他看,心裏也是砰砰砰跳個不停,是要說我的事麽?
賈母笑罵了一句李修:“在林家還看不夠,跑我家來還要看,可見是個心懷鬼胎的,不是這個寶貝!”
李修面不改色的發問:“國公府上下再有什麽寶貝,也比不上的。”
黛玉擰起眉毛瞪他一眼,寒着臉過去給他續茶,燙了李修手背一下,讓他安生些。
賈母呵呵笑了幾聲,看着黛玉飄身而去,鄭重的與李修說話:“老身這件寶貝,給了别人都是燙手的山芋,唯獨給了你,不僅沒人說閑話,還要稱贊你我兩家是爲國爲民。”
這話一說出來,别說李修,就連賈政都好奇起來,自己家還有這樣的寶貝?自己怎麽什麽都不知道。
“母親!我賈家的東西,不敢輕易給了外人啊,祖宗有靈...”
“你住口!”賈母難得喝罵了一句小兒子。
吓得賈政一機靈。
賈母看向李修:“李哥兒可猜到了是什麽嗎?”
李修閉上眼睛沉思,盤算着賈家的底牌。
三代的勳貴武将,除了朝堂内外留下的人脈以外,還有什麽是老太太一直連最疼的小兒子都秘而不宣的秘密呢?
人脈關系,自己想都不想,給自己都不能要。
那麽......想想自己家的底蘊,再想想本朝百十年的國祚,李修有所明悟。
是了,是了!
定是當年開府一脈留下來的家兵餘脈,這些人不在軍列,不吃關饷,不服徭役,受主家的庇佑存活;平時或爲農、爲工、爲商;隻待主家号令一下,爺爺沒了兒子補上,兒子老了孫子盡忠,一代代傳下去,無窮盡也。
什麽時候主家煙消雲散後,這些人家才四散而生,另奔他鄉。
難道說,賈家還養着這樣的一群人麽?
拿起刀槍就是兵,放下刀槍就是民。武勳之家怎會不通這個養兵路數,還是自己小看了人家啊。
睜開眼睛疑惑的望向賈政,連他都不知道的話,難道是在長子賈赦手裏嗎?
問問她,要是老太太說在賈赦手裏,那多半這些人已經十不存一。
“恩侯公可還有操練這些人等?”
賈母輕輕的搖搖頭:“好一個世家子!想來你也猜得到是什麽了。不在老身長子手裏,另有人暗中照應。”
“那...老夫人的意思是,盡付小子之手麽?”
賈母那句話沒說錯,給别人都是燙手的山芋,豢養私兵,罪比謀逆。唯獨給了他,朝堂上下都能安心,還真得誇一句爲國爲民。
敦煌遠隔中原萬裏之遙,本就缺人少民。縱是移民過去,也難保有逃戶甯肯躲進深山,也不願過去啃着沙子戍邊。
唯有忠誠度頗高的私兵不怕,主家一聲令下,莫說戍邊,就是謀逆,他們也不是做不出來。
原因就在于主家會照顧好他們的後代,讓他們沒了後顧之憂。這也是主家與他們之間的誓約,可謂君不離,我不棄。
“不是給你,是給我賈家的女婿!”賈母雙眼精光冒起:“我賈家子孫無能,繼承不得這份家業,強自留在手裏,是取禍之道,說不定哪天就被别人利用着做些滅門的禍事出來。”
李修再無心思聽下去了,您愛找誰就去找誰,你們賈家的女婿,我是絕對的當不得!
一卷袍袖,堵住了雙耳,起身跑了出去。
賈母點點頭,不但不攔着他,還欣慰的出了口氣,如此最好,隻有這樣的人,才是賈家能托付的最後生機。
賈政傻愣在當場不知所措,賈母揮揮手讓他退下:“政兒就當不知此事吧,爲娘我自有打算,定會讓他拿了走。你隻記着一點,日後賈家真是到了抄家流放的那一天,拼死也要走到敦煌去。能不能給賈家留下一支血脈,就看族人能不能走完那條血路。”
賈政沒來由的淚灑下來,給母親鄭重的磕了個頭,踉踉跄跄追着李修而去。仿佛已經到了一家人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的那一天。
賈母閉上雙眼悲痛了一會兒,顫聲叫到:“玉兒,出來吧,外祖母有話要跟你說。”
屏風後面閃出了眼有淚痕的林黛玉,喊了聲外祖母,就說不出話來。
賈母強忍悲痛看着黛玉,心頭再是不舍,也要強在她和李修之間塞進去一人。
老太太想得明白,賈迎春的身世已經是要藏不住,一旦鬧将出來,就是塌房一般的禍事,不知有多少人,等着自家這一天。
爲今之計,隻有先把迎春許配出去,還是要按着嫡女的身份許配出去,這樣才能免除了這一禍事。
難就難在黛玉身上。
賈母不是看不來黛玉的一顆芳心已經系在了李修的身上,他二人按部就班準能走到洞房花燭的那一天。
而且,姑蘇林黛玉,定是敦煌李家當家的正位夫人,以當朝诰命的身份,執掌李、林兩家的家事,是爲兩族的主母。
正因爲如此,賈母才把主意打在了黛玉的身上。
隻要黛玉肯點頭,納進一個賈家女進李家,賈家就把私兵作爲嫁妝給了李修,也給京城八個房頭的賈家人,留下一線的生機。
難不難?
賈母看着渾身發顫的林黛玉,狠狠心,顫顫巍巍站起身來,對着林黛玉,拜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