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雨村得到了想要的承諾後,逸興大飛,辭了早朝,連日在書院傾囊相授,學子們受益匪淺,直呼痛快。
蓋因賈雨村講的都是幹貨,先生們隻是書本精通,論到實務,誰又能比過此時的賈雨村呢。
他可是從縣令做到府尹的人,農事、律法、科舉、稅務等等行政之事,深入淺出舉重若輕,直是把衆學子當做了官吏來教。以前不通的功課,在實證面前一一化解,更對儒家治理天下有了新的認識。再寫起文章來,可謂是言之有物。
林黛玉想不通賈雨村爲何如此熱衷自家的書院,特意請李修下山一唔,順便商讨明日去國子監的事。
雪雁不怕辛苦的來請,在路上悄悄的告訴李修:“她前幾天身子不舒服,就沒來煩你。今日是好了,你多哄着她些。”
李修略有吃驚:“身體有恙了?我去給請個大夫來,上次來的胡大夫怎麽樣?要不,我托人請個禦醫來。”
雪雁咯咯發笑:“女兒家的事,哪用請什麽禦醫。别打聽,李家姐姐過來的,算是給她接了喜。”
“我族姐來了?”李修甚是高興,有日子沒見過姐姐了,如何的不想。
“還不止呢,公子還有兩個妹妹也來了的。姑娘很是喜歡她們,一起住着不叫走了。”
李修摸不着頭腦了,雪雁叽叽咕咕的告訴了他:“是金陵來的,李姐姐的堂妹。還有一位嬸子呢。對姑娘愛的不得了,隻說自己沒兒子,否則定要說了親。”
自從李、林兩家結盟後,雪雁再也不稱呼李纨爲珠大嫂子,随着李修改口叫起了姐姐,就是黛玉也在莊子裏這麽的稱呼,回了榮國府才叫回嫂子。
一邊說着一邊看李修的神色,尤其是說到定親的話,看李修多少有些不自在,心裏一笑,姑娘已經大喜成人了,确實該是慢慢籌劃起來的事。明年及笄因爲有着孝期不能大辦,可也要他們兩個确定了心意才行。三年過的很快,除服就能定親,二八年華的黛玉該是議親的時候了。
山路也被工匠們整修了一下,預備着天子再來的時候,總要比上次好走一些。
很快李修和雪雁就騎馬下了山,路過薛家鋪子的時候,還特意的看了一眼,買賣依舊的紅火,隻是不見了伊人。
到了正門,李修慌忙的跳下馬,隻見中門洞開,兩側整齊的站滿了人。
左側是林泉老管家帶着張老漢父子、倪二、王短腿等衆男丁;右側是王嬷嬷帶着倪二家的和大蓮、小霞等女客。
中間偏左迎上來的是甄費甄士隐,周全立在門側笑容面面。
“這是在做什麽?”
王短腿過來籠住馬,笑嘻嘻的說話:“就等着公子來了,您就瞧好吧。”
李修與甄士隐見禮:“怎敢勞動老先生,這是爲了何事?失禮失禮。”
甄士隐哈哈一笑:“好事,好事啊。”不肯再多說,攜着李修的手來至院門外,引他相看。
原本這宅子是沒有匾額的,皇上的私産莊園數不勝數,每一處有預留着駐跸所在,等着天子的禦筆。往往天子也懶得去看,更别提禦筆題名的事。
今天很是不一樣,那空缺處用紅布包着一塊匾挂在了那裏,從外面倒是看不出來,不過李修也明白了起來,林黛玉今天是要挂匾落籍了。
從此後,姑蘇乃是林黛玉的祖籍,京都林家方是她此生的家園。
二門裏歡聲笑語,裙佩叮當,李纨拉着一身品級大妝的黛玉,說說笑笑走了出來,身後莺莺燕燕好一大群的女兒家。
見了發怔的李修後,黛玉與李纨相視一笑,李纨示意黛玉獨自上前,林家之主要開府迎客,第一個接進來的就是李修。
黛玉穩了穩心神,不讓紫鵑等跟随,去了帷帽,一雙含情目滿是喜悅之色,輕移蓮步走到了李修的面前。
李修無奈地先拜了下去,誰讓人家是四品的命婦呢。
黛玉倒是比他快,兩個人來了個齊齊對拜,引得衆人是哄堂大笑。
黛玉紅了耳根子,掙紮着說話:“姑蘇林氏遷徙京中,今日正式開府落戶,林家黛玉相請世兄與我一起落匾,見證今日。”
李修也被大家夥笑得不好意思起來,剛才他倆的舉動,确實的讓人誤會。慌忙說道:“恭賀世妹心願達成;林家在京都開支,實乃大喜事也。愚兄來得匆忙,未帶薄禮,惶恐之至。罪過,罪過。”
這是有個說法,所謂府邸宅家院舍廬,可是不能混用的。
一般百姓稱爲家,鄉紳地主叫做莊院,有了功名才能挂宅,高官之家用官邸相稱,能稱府的則爲勳貴矣。榮國府便是例證,而甯國府去了國字,按理該改稱甯邸才對,隻是大家習慣捧着叫成甯府而已。
黛玉早就住進莊子裏,可對外也隻能說是林莊,連個宅字都不能用,皆因如此。
今日有了不同,她有了诰命在身,又承繼祖上四代列侯的餘蔭,吳貴妃傳的聖上口信,可用老宅舊匾。
這可是意外之喜,所以林黛玉遲遲不挂匾,就等着身上幹淨了之後,沐浴焚香請出了林管家和王嬷嬷帶過來的老匾,趁着李修不下山的日子,好好的準備了起來。
眼見李修吃驚的樣子,黛玉就覺得沒有白忙活,小女兒的心态,總是要給你些驚喜才有意思。
“世兄言重了。”黛玉一雙眼睛盯着李修不放:“你還要送什麽禮,真要我林家還不起麽。快來與我揭匾。”
那一臉興奮榮耀之情,把李修晃的不輕,隻見黛玉雙目帶彩,粉顔凝光,眉若黛山,檀唇染朱,好一個江南女兒佳顔色。
心裏一動,小聲的說了句:“世妹還真是長大了。”
黛玉粉臉騰起紅霞,彎了他一眼:“亂講什麽,不許亂說我。世兄去那邊,與我一起拉住綢子,給你看看我家的匾額。”
“哦?有什麽特異之處?”
兩個人輕輕一扥,紅綢飄落,露出一塊寬大的匾額來,黑底描金的四個大字《唐九牧林》。
還沒等李修贊歎出口,門柱兩側的楹聯也被紫鵑和雪雁扯了紅布下來。
定睛細看,上聯是:忠孝有聲天地老;下聯配:古今無數子孫賢。
黛玉雙手背在身後,等着李修來問。一臉的驕傲卻藏也藏不住。
無他,那楹聯的落款是慶曆四年冬書贈九牧林氏趙受益制。
李修啊哈了一聲,扭過頭去看等着自己誇的黛玉。
“仁宗的?”
黛玉矜持的點點頭:“唐九牧,宋九牧,就是從這位皇帝起始分的。”
“有典?”
“禦制集中有記載,還有禦詩題在了閩南。”
李修本來想說我家也有不少,一眼瞥見雪雁沖他悄悄努嘴,心裏想起她說的要哄黛玉的事,就故意的去問黛玉。
“都是老家帶來的?林家果然底蘊深厚,是愚兄高攀了。”
黛玉早就瞥見了雪雁作怪,伸手指在李修面前一晃:“不老實,看她做什麽呢,說你想說的。”
李修嗐了一聲:“我猜到了你的心思。用宋仁宗題的匾額配這套宅子,任是誰也不能說個錯字。如此你才能安心的住下來對不對?”
黛玉心裏果然是高興,因爲李修猜的正着。
禦賜的皇莊,又是她一個女孩兒住着,剛開始她還真沒多想什麽。吳貴妃宣旨來了一趟後,她猛然開了竅一般,處處忌諱起來,生怕自己也被卷進野史中被人說三道四。
林家本朝就是四代列侯,禦賜的匾額可以挑着來用。林泉老管家上京來,除了祖籍的牌坊和老宅搬不來以外,其餘則是能搬就搬,也是想着萬一被人欺負了,扯一塊虎皮出來吓唬吓唬人。
黛玉見了這些舊物,自然的高興,都是她幼時認字的老物件,睹物思鄉時還能化解些鄉愁。
挑來選去,相中了宋仁宗這塊匾和楹聯,既顯出了家世,又避諱了當今,可謂是一舉數得。
“還有呢?”黛玉紅着臉小聲的又問。
“還有?”李修有些詞窮了。
黛玉嗯了一聲:“襄王有意,神女無心。”說完就走,李纨還有三春都等着與她道喜呢。
李修一時沒琢磨明白,請着甄士隐、林管家、王麽麽等一同進府,側坐在堂中,受了衆人的賀拜。主座上的林黛玉端着小身闆,學着一些人說話:“先一個事,甄先生是暫居府上的,我求了幾次,看在英蓮姐姐的面子上,才勉強答應着留下來,出任書院掌事。稍後請李姐姐帶着我的親筆信去薛家,請英蓮姐姐過來一趟,我總要安排着他們父女相認。”
見李修又不明白了,示意雪雁去告訴他一聲,自己端起一盞茶等着他們說完話。
雪雁把香菱就是甄英蓮的事,原原本本的告訴了李修:“此事那位賈大人願意爲證,當年就是他的手筆,官面上他去結尾。”
李修仰起頭想了想,對黛玉囑咐道:“林府開門三件事,文比、認親、落戶籍,不妨摻在一起辦,來一個快刀斬亂麻,省的節外生枝。”
黛玉放下茶杯:“世兄的意思是借着文比的聲勢,先落戶籍麽?小妹想了好久,不知道該從何下手,隻能是想着先接人。”
“夠難爲你的了,想到用我族姐去要人,已經是你思慮再三的事了吧。”
黛玉點點頭,指指探春:“三妹妹出了不少主意的。”
三春坐在客座上,都摘了帷帽用真面目示人,見李修看了過來,除了迎春低下頭外,探春和惜春都笑臉相迎。
李修笑了起來,一群女孩子當家,還是要辦一件給人家做了通房丫鬟的事,想必費了不少的心思。
可惜,内外有别,有的事,光明正大的以勢壓人來得更好。
“李家哥哥,我們這麽做,有什麽不妥麽?您怎麽總是笑。”
李修笑問甄士隐:“老先生的意思呢?”
甄士隐反問李修:“薛蟠爲人如何?”
李修深思了片刻,鄭重的說道:“薛蟠此人本性不壞,能擔事也能做事。薛家的那些陰私,大都與他無關。他也就是搶了老先生愛女這一件官司,按着律法,是該有個流放。畢竟是他的奴仆打死了人。不過麽,賈大人必定是有了謀算,當年的案子怎麽可能讓它翻過來,與他不利的事,他是萬萬不肯做的。”
甄士隐微微颔首:“薛家終不能在婦人與他人手裏。”
李修明白他的意思,便對黛玉交代事情:“用你的名帖,請本縣縣令一家來此見見面。書院明日出戰國子監的事,請這位父母官出面帶隊。”
黛玉蹙蹙眉:“又要應酬的麽。”
探春說道:“這有什麽的,父母官又進不來這裏,進來的不過是他的夫人或帶着女兒。論身份,是個孺人,見了你還要行禮的。”
黛玉還是不肯:“我年齡這麽小,怎麽能讓縣宰夫人過門行禮。世兄,你給想個主意吧。”說着話就走下了主位,站在李修面前嬌嗔的看着李修。
李修不知所措,何時見過黛玉這幅撒嬌的模樣,還是在衆人的面前,她臉紅的都快哭了的樣子,自己怎麽能讓她爲難。
也站起了身,想說些什麽,隻見黛玉咬着嘴唇伸手一扥他的袖子,身材高大的李修猶如沒有分量一般,被她拽着就來到的主座旁,紫鵑和春纖搬着一張椅子等在那裏,把椅子一放,黛玉輕輕一推,李修暈頭轉向的就坐在了下來。
黛玉一個轉身坐在他的右手邊,呼了一口氣,對滿堂笑呵呵看着他們兩個做戲的人說道:“盟友本應如此的,世兄爲長,當坐主位。從此後,林家的事,世兄主外,玉兒主......”
一擡眼看見了李纨合不攏的嘴,那個内字說什麽也說出不來了。
衆人哄堂大笑起來,紛紛給李修重新見禮,名正才能言順,林家女主用計讓李修坐了主位,那以後林家的事就是李修的事,一言而決絕無二話。
李修方才醒悟過來,原來林黛玉是請他做林家的主,怕他不答應,故此步步設計自己,直到把自己架上了坐席才算罷休。
看看黛玉,舉着一個空杯子擋住了臉,雪雁拎着水壺咬着嘴唇渾身亂顫,杯子都扣到臉上了,裝什麽喝水呀,我還沒給你倒呢。
看看姐姐李纨,沖他使勁的又是眨眼又是瞪眼,大有你不答應,姐姐上去就收拾你的意思。
又看看紫鵑等人,連春纖都使勁的沖他示意,答應了吧,快答應啊。
一拍椅子把手,把衆人的心都揪了起來,苦笑幾聲李修說了話:“林、李兩家本該是相互扶持,怎麽讓我登堂入室了呢。”
黛玉放下了手,緊張的看着李修,生怕他不答應。
隻見李修沉吟了片刻後,又一拍把手說道:“紫鵑去拿世妹的名帖,親自去一趟縣衙後宅,務必要請來縣尊的夫人。去把賈琮、賈環喚來陪着你,有公子的話,他倆陪着直接去書院;是個小姐的話,你自己知道該如何行事。”
紫鵑站出來面對李修和黛玉福身領命。
王短腿不用吩咐就跟着紫鵑一并去了。
“甄先生請移步正門,縣尊到了想必也要上山,就請您陪着一趟吧。”
甄士隐拱拱手示意知曉。
李修又看看黛玉和三春:“世妹不妨請孺人進貴妃下榻處說說話,三位姑娘就在那裏等着就好,要是太熱情,你們的身份能把人家吓跑了,那可就不美了。”
姑娘們都笑了起來,紛紛點頭說是。
“族姐辛苦一些吧,居後調派人手,安排飲食。”
李纨假意的哼了一聲:“姐姐我見不得人的嗎?”
黛玉急忙說話:“姐姐身份更是高,孺人見了您要行禮的。那樣顯得咱們主大壓客了。”
姑娘們不過是國公府的千金,李纨卻是國公府的二房長兒媳。對外那才是代表着榮國府的身份,她怎能輕易的見客。
女兒在家是嬌客,占了一個客字。兒媳進門是主,當着半個家,可見選兒媳的要緊處。
李修奇怪的看了一眼黛玉,黛玉猛然醒悟,原來是李纨故意逗她說話,她這麽一說話,豈不和李修成了内外做主的樣子,自己忍住沒說的字,還是被她勾了出來樣子。
也罷,誰讓自己先算計的人家弟弟呢,偌大的一個家,沒個男兒撐住真是不行。這世道,女兒家也隻能在内宅做事的呀。
正有些心傷呢,就聽李修對她說話:“世妹可不能偷懶,隻要縣尊答應了帶隊,明日你也要再去一趟國子監的。”
“啊?還要去的麽?”
李修沖她點點頭:“必須去!告訴世人,林家有女不讓須眉!”
黛玉心中百味混雜,垂下了眼眸說是。
李修讓衆人散去自忙後,才叫住了想走的黛玉:“世妹,你也知道後位之争了是不是?”
李纨帶着三春退下。
黛玉正爲此事發愁:“世兄是想讓林家站隊?”
“不站!咱們誰也不站!還要她們求上門來說事。”
“可行的麽?”
“隻要明日世妹拿了才女的名頭,不怕她們不來。敢不敢與男兒們争雄?”
黛玉眼神一晃,怔怔的看着李修出神,你肯讓我抛頭露面的麽?
李修目光炯炯的回應她:“西方婆羅世界有百花之神曰神女,楚襄王夢中接引欲結連理,神女貞亮清潔,意态高遠,以禮自持,凜然難犯也。世妹何不做個當世的神女,任由他們百般算計而不遂。”
黛玉心神大亂,眼波四流不知該看往何處。
相對無言,卻勝似說過了千言萬語;四目相對,眼波中流不斷的綠水悠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