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奶奶,李哥兒來訪。”</p>
素雲來報。</p>
“何事?”</p>
素雲忍着笑回道:“李哥兒說,米不太夠,要多熬一會的,熬出漿子來才好喝。”</p>
黛玉趴在桌子上不敢擡頭,寶钗歎口氣,端起杯茶讓莺兒續水,王熙鳳坐在了炕沿上喊着平兒。</p>
“平兒,去院子裏抓把土來。看着風向喊我們出去吃。”</p>
李纨一拍桌子:“胡鬧!大老遠的來了,怎麽真給我們喝粥?我去罵他,好好做一頓好吃的來,才是正經。”</p>
素雲攔住了站起來的李纨:“大奶奶,我去看了,确實米不夠多,就熬了四大鍋,剩餘的都是裝好了袋子的,不值當的再拆。”</p>
“呸!”王熙鳳蹭的一下跳下炕沿:“有米吃,還讓我們吃剩米。你們兩個這是誠心的攆我們走啊!”</p>
黛玉喊冤:“我是說笑的,有米沒米,我哪知道去。雪雁,快去看看。”</p>
素雲又把雪雁攔住了:“聽着我說完的。這米啊,确實不多。連咱們府裏一年統共不過五十斛。都是給老太太、老爺太太們用一些,大多也是留着待客。”</p>
咦?</p>
此言一出,大家都好生好奇。連榮國府裏都沒多少的米,到底是個什麽米?</p>
素雲對着黛玉說道:“李哥兒讓我來問問姑娘,那幾家的少爺們,都想着買一些回去呢。畢竟是貢米,誰家也沒多少。偏巧姑娘這田裏全是這米,都眼紅的等着呢。”</p>
黛玉來了興趣:“到底是個什麽米?”</p>
“碧粳米,也有叫玉田京米的。”</p>
王熙鳳和李纨倒吸一口氣,這米産量确實不高,可蒸飯或是熬粥,都是一等一的香甜。難得的是米熟之後,成碧綠的顔色,猶如一粒粒的和田玉屑,堪稱人間珍品。</p>
黛玉咦了一聲:“平兒姐姐,還在屋裏等什麽呢?紫鵑拿笤帚,雪雁拿簸箕,跟着你們平兒姐姐去院子裏,找幹淨的土,還要顆粒均勻的,滿滿的盛一大盆回來。”</p>
平兒怎麽會去:“喲,姑娘還真打算讓我們吃土啊。你在賈府裏,我可是沒少照顧你這個妹妹的。”</p>
黛玉嗯了一聲:“平兒姐姐我字說的好,那就給你主子盛吧。她要求的,我這個做妹妹的總要傾盡所有才好。挖地三尺也要鳳嫂子吃飽。”</p>
“我打你個林家的丫頭!”</p>
王熙鳳撲了過去。</p>
薛寶钗搖着扇子悠悠的說道:“風向不對,如今都是東南風。”</p>
黛玉一邊躲,一邊喊:“勞煩寶姐姐扇個西北風來。”</p>
薛寶钗氣的拿扇子也去打黛玉,罵自己慣是會煽風點火,當自己聽不出來麽。</p>
鬧也鬧夠了,飯菜也做得了。</p>
一個砂鍋被端了上來,揭開鍋蓋一看,綠的是粳米,白的是銀耳,紅的是枸杞,配在一起煞是好看。</p>
一人一碗的端着,用小勺攪了攪,吹涼了之後,一口含進嘴裏,香、甜、糯、滑,不愧是貢上的珍品。</p>
薛寶钗哦了一聲說道:“原來如此呀。”</p>
黛玉嗯了一聲:“懷璧其罪。”</p>
兩個人相視一笑,繼續的喝粥。</p>
李纨和聽不明白的王熙鳳解釋:“寶姑娘是想着驸馬府是爲了這産米的田,才過來搗的亂。”</p>
王熙鳳也明白了黛玉的意思,皺眉說道:“這米好是好,卻是不能大賣的死物。”</p>
素雲又給自己奶奶盛了一碗,才對王熙鳳說道:“正要和林姑娘商量這事兒。李哥兒的意思是奇貨可居,賣什麽價都是姑娘說了算。正好有一家皇家專賣,問問他們收不收。”</p>
黛玉就看着王熙鳳不說話。</p>
王熙鳳不敢擡頭:“嫂子沒錢,要不起,求妹妹準着嫂子賒着賣。要不然,嫂子真得就着西北風吃土去。”</p>
薛寶钗放下碗:“鳳嫂子,你說巧不巧?我家正好有一筆銀子沒處用呢。”</p>
王熙鳳連說不巧:“你嫂子我可放過貸,知道裏面的情狀,誰的銀子我也不借。林妹妹不賒給我,我就天天纏着她喝這個粥,都給她喝完了解心疼。”</p>
李纨笑罵她:“真是沒叫錯的綽号,潑皮破落戶鳳辣子。林妹妹指着這點東西存家當呢,你可别賤賣了。”</p>
王熙鳳沖着李纨一笑,知道大嫂子是幫她說話。</p>
“妹妹隻管說,有姐姐能做的,我絕無二話。”</p>
黛玉拿過勺子給熙鳳又盛了一碗:“由得嫂子就是了,我又能用多少去?隻是,府裏面求着嫂子多照顧些珠大嫂子的兄弟。沒有他,哪來的這些?大嫂子礙着情面不好和你說,我和寶姐姐閨閣女兒家也說不得。要不是今天借着這個事,我也張不開口。”</p>
王熙鳳心裏翻了一個過,直覺寶玉要懸。她是過來人,小女兒的心思,怎麽能不明白。黛玉覺得自己心如日月無可不對人說,恰恰正是她心有所系的開始。</p>
怕是連她自己都未察覺的到。</p>
眼神瞟給李纨,李纨微微一點頭。兩個妯娌之間有了默契,府裏留寶钗,黛玉歸李家。這也正是王夫人的心願。</p>
熙鳳想了一下,正色的說道:“别的不說,但有一件事,我把話要說在前面。大嫂子,你給李兄弟找個丫鬟小厮來,最好是咱們府上的,這樣我才能施展的開。否則,你們的丫鬟太惹眼,我根本動不得。”</p>
黛玉低下來頭,心裏開始替李修合計找誰去合适。</p>
王熙鳳說的沒錯,李修畢竟是欽點的“軟禁”,大張旗鼓的來,是給聖上找賈府麻煩遞刀把子;更何況,别看兩位老爺常去走動,隻要老太太一天不喜歡李修,王熙鳳也不能明着來。</p>
況且,頭等二等的丫鬟也不行,姑娘們身邊都不夠人伺候呢,也沒有說把服侍小姐的女孩子們,給一位哥兒用的道理。</p>
李纨有些爲難:“我兄弟自幼沒有丫鬟婆子照顧的,冷不丁給他找一個來,怕他不能同意。況且,他可都十六了。”</p>
王熙鳳懂這個意思,知慕少艾通男女事的年紀,放個年紀大的去,要出事。就算李修不想什麽,誰能保着丫鬟不想什麽嗎。</p>
襲人就是個例子。</p>
隻是當着薛、林兩個姑娘不能說這些。</p>
黛玉忽然想起一個人來:“我的奶嬷嬷家裏有一個哥。我看府上都是用着奶嬷嬷的哥兒做跟班,不如我把她們一家喚來,就住在田莊裏,兩便得宜的事,我也能略盡些的孝心。”</p>
寶钗詫異的看着黛玉,給他找丫鬟呢,你想什麽跟班?是真心大還是不在乎?</p>
容我試你一試!</p>
“我倒是有個人選,可是礙着一個人,怕是不好要過來。”</p>
王熙鳳眼皮都不擡,準知道薛寶钗再打寶玉房裏的主意。那怎麽可能,八個丫鬟伺候一個寶玉,看着人是最多的,可他的事也多。</p>
擦破個油皮兒,賈府都能亂起來,你要他的丫鬟,那是誠心給李修找麻煩。</p>
寶钗見沒人搭話茬,隻好自說自話:“寶玉房裏的晴......”</p>
剛說到這,王熙鳳一拍巴掌,像是自己剛想到什麽:“有了,有了!”</p>
寶钗隻好掩住了口,準備聽聽王熙鳳挑的是誰。</p>
王熙鳳興奮的說着一件事:“說起來,也真是無巧不成書。太太房裏的彩霞,前個央各我,她妹子小霞今年九歲,想學着做事,要進府尋個差事。嫂子,你家兄弟不正好收着賈環呢嗎,你想想彩霞這個人,可是合适的?”</p>
李纨放下筷子,四個主子算是都吃好了。丫鬟們端過水來請她們漱口淨手,王熙鳳讓平兒她們趕緊去吃飯:“有幾道野味,府裏可是沒那個味。你們都坐下一起吃,我們不用人陪着。”</p>
平兒把紫鵑按在了主座上:“半個主子的坐上席,我們也嘗嘗碧粳米的粥什麽味,見過幾次,還真沒嘗過。”</p>
紫鵑怎麽肯坐下,還是推了平兒的主座,素雲的次席,自己陪在右邊,就着一桌子沒動多少的飯菜,可是用了起來。</p>
“雪雁呢?”</p>
“别管她,肯定餓不着她。”</p>
丫鬟們都會意,必是跑到外面的李修那裏。</p>
那還真是餓不着她,備不住,吃的更好。</p>
雪雁不是偷嘴吃的孩子,她是想着李修他們肯定的要喝酒,示意了黛玉後,才溜過去伺候的。</p>
也真是跟着這群公子少爺們都認識了,誰也不把雪雁當外人。見她來伺候酒局,還都歡呼起來。</p>
雪雁也不拿捏,代替小姐謝過這些幫閑忙的公子少爺,幫着倒酒斟茶,側坐在李修身後,還給她單開一席。</p>
她好奇的偷看坐在席間的一位内侍,不明白怎麽還留下一個不走呢。</p>
聽着他們談話,知道了那位内侍姓周,是個不得志被貶到皇莊裏幹活的公公。</p>
周内侍也是毫不諱言這些:“因爲忤了裘總管的心意,我被趕出了禁衛,又不好在皇宮裏露面,所以遠遠的打發到此。”</p>
衆人知趣的沒去打聽他犯得什麽事,禁衛的事,多半不能聽,少打聽爲妙。</p>
“那你是怎麽知道我們要來呢?”畢星對這位前同行很感興趣。</p>
周公公年紀不大,二十來歲,人卻看着老成。</p>
“畢三公子,咱家是禁衛出身,再怎麽說也有些自己的門路。這塊田一給了林大人的遺屬,我就收到了消息。順着李茂才這根線,就把各位找出來了。”</p>
衆人笑了起來,果然京城中就沒有什麽秘密可言,他們的一舉一動,都在有心人的眼中。</p>
李修提了一杯,與周公公碰了一盅。</p>
“多謝你的提醒,否則,修,還真要被驸馬府的人給晃了過去。”</p>
周公公一飲而盡,痛快的說道:“李茂才義葬朋友的賢名,周某也是有耳聞的。交您這樣的朋友,放心。”</p>
陳也俊插了一句話:“最妙的是,李兄轉了性子,肯謀劃賺錢給我等機會。以前的他,那叫一個大義凜然。張口孔子成仁,閉口孟子取義,害的我,都不敢随便和他張口。”</p>
衆人大笑聲中,周内侍感歎:“要不是有仁義二字當先,李茂才也不會否極泰來。可見聖人的書,是不會錯的。”</p>
衆人紛紛點頭稱是:“錯的是人,又不是書。有了書,人該壞還是壞。”</p>
“那是寶玉今天沒在,他要在的話,肯定說世上隻有四書是真的,其餘的書,都是杜撰。”</p>
“寶玉純良的有些過了,世路上可不是非黑即白的道理。李修,你怎麽看如今的世路。”</p>
周公公把耳朵豎了起來,他肯戳破永昌驸馬府的小伎倆,奔着的就是這位憑一己之力稍微改了朝堂走向的秀才。</p>
李修倒不肯多說,他心裏想着的已經不是一人天下的道理。</p>
“諸位,實不相瞞。修,确實有些不同的路子要走。雪雁,正好你也聽聽,回頭問問你家小姐的意見。”</p>
喝了杯中的殘酒,舉目看向鐵網山那裏,有些灑脫的說了一篇話。</p>
“王朝興替自有它的規律,我現在倒是關心起百姓要怎麽才能變一些。不能總是興,百姓苦;亡,百姓苦那一套。”</p>
“哦?願聞其詳。”周公公來了興趣。</p>
“百姓要有百姓的價值,若是平民百姓的價值大于一般官僚時,誰坐江山,都不敢輕易的再說牧民的話。如今看似禮法森嚴,崩壞它的往往是高高在上的階層。百姓既然夠不着那裏,還不如在别處另開一條路。”</p>
“這...倒是個新說。”</p>
“新,也不新。民富國強還是國富民強啊?我想走一條富民的路子,試探一下人心。”</p>
“這又是個什麽說法?”</p>
“民富若無律法護佑,必将被權貴吞噬一空。權貴卻又是皇朝的柱石,律法究竟是要護住百姓的财富,還是默認權貴的威嚴。諸位,人心異變,世道也在變。修就是想試試這些。”</p>
衆人倒吸一口冷氣,李修這是要窺探天下人的人心啊。</p>
“不能有雙全法的嗎?”</p>
“有啊。我正想借着林家的莊子,試試民富之法。若是能走的通,說明人心尚有良善,世道也就有的救。”</p>
對于李修的這番話,各人是各取所需。</p>
周公公聽到耳朵裏的是要用民之财鞏固皇朝,繼而能削弱權貴對朝政的把控。</p>
雪雁聽着的是:我要讓你們家小姐富甲起來,富甲到無人敢欺負的地步。</p>
實際呢,李修隻想試試小經濟體的合作與發展。書不能白讀,要學以緻用。林家的這塊地,是适合做個樣子出來的地方。</p>
“去和你家小姐談談,修,想與她當面交流一番。莫怕,有我族姐在旁,不會壞了她的名聲。”</p>
不怕,雪雁暗暗想着,我真不怕。等你見了她,就該你怕了。秀才公,再等三年可還好,那時才是我們小姐最相宜之時。</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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