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喝了四回茶，吃遍了路邊的小食，終于在正午時分到了昌平縣城。</p>
溫榆河在路旁緩緩流過，從這裏開始，百頃之地都是皇家的私田，不時有巡弋的兵丁來往。路基是又高又闊，李修故意的把馬車趕得飛起，聽着車裏面不時傳來的嬌呼，覺得報了一路上的驅使勞頓。</p>
林黛玉緊緊抓着車裏面的扶手，偷偷掀開簾子，讓暖風吹動自己的發絲。</p>
她才不怕馬車跑的快，反而覺得好生的過瘾。一旁的紫鵑可是臉色煞白，漸漸的有些撐不住了。</p>
雪雁和黛玉一樣，甚至比黛玉還興奮，晃蕩着雙腿，仰面讓風吹着自己，似要乘風而去。</p>
“叮鈴鈴”車鈴響的急，李修慢慢的勒住了馬，雪雁翻身鑽了進去。</p>
不一會兒，攙着一個帶着帷帽的姑娘下了車，扶她到了路邊。</p>
“李大哥！”雪雁招呼他：“幫我拿水來。”</p>
蹲在路邊吐的姑娘急的直喊：“他...嘔...不許...不許過來！”</p>
李修一臉的得意，把一個水袋遠遠的抛了過去。</p>
“你很得意？”</p>
李修吓一跳，回頭看見又一個看不見容貌的姑娘坐在了雪雁坐過的地方。</p>
“你是？”</p>
姑娘指指吐着的女孩說道：“那是我家...姐姐。”</p>
李修自以爲那是小姐的意思。</p>
看看這姑娘的穿戴，不禁誇贊起來：“林家女真是不錯。”</p>
“嗯？”</p>
“舍得給你們穿戴呀。”</p>
帷帽下的姑娘歪歪頭，繼續剛才她的問題：“林家女好壞都與你無關。你剛才很得意？”</p>
李修直覺感到這姑娘不好惹，連忙的否認：“不，沒有，我不會。我是很内疚。”</p>
帷帽下傳來一聲輕哼：“口不應心，可見也是個慣會說話的。爲何要幫林家女，你我...們小姐素不相識，幾次出手相助，都是幫她解決了大事。我可以相信公子是個君子，行大義之事。但小人之心必會揣度，一個不好，就會牽絆到男女私情上去。到時，你可還怎麽幫她？”</p>
李修對姑娘挑起大拇指：“不愧是你們姑娘身邊的大丫鬟，想的就是周全。世人确有用大義壓人，反而害了别人性命的事。可我不會，幫你們小姐，是物傷其類。”</p>
抓了一把洗幹淨的杏遞給她：“吃幾個，不暈車。”</p>
姑娘遲疑了一下，卻被李修直接塞進了手裏：“雪雁偷偷要我買的，她可喜歡吃酸的了。”</p>
姑娘無奈的看着手裏一捧的杏，又看看那邊吐得要死要活的女孩，心裏算好了該怎麽懲罰雪雁。</p>
他們停下來，後面跟着的車，也停了下來，前面帶路的畢星騎馬跑了回來問道：“怎麽回事？”</p>
李修沖那邊努努嘴：“跑的快了些，不常坐車的，受不住了。”</p>
畢星跳下馬指指姑娘看着李修。</p>
李修嗨了一聲：“人家的大丫鬟，車裏悶得慌，出來透透氣。诶？你這馬不錯啊。比馮紫英家裏那幾匹還好。”</p>
說話間，馮紫英衛若蘭這些子弟縱馬也跑了回來，紛紛問何事停了下來。</p>
這一群子弟們，都是無事忙。本來李修還叫着寶玉也來呢，結果聽說被賈政訓了一頓，留在家裏溫習功課。</p>
賈府的下人們紛紛跟上來拉起遮擋，眼尖的陳也俊笑着說道：“咱們還是先走吧，女眷們要淨手了。”</p>
紛紛調轉馬頭要走，李修問了一句：“還有多遠？”</p>
“就在鐵網山腳下的聖恩寺，快到了。我們時常去哪裏打獵。”</p>
這群飛鷹走狗的公子們，又呼啦啦的縱馬飛馳，看得李修直眼饞。</p>
雪雁終于攙着女孩回來了，放下一條凳子，兩個女孩兒幫着她爬上了馬車，幹脆躺在了車裏哼哼唧唧。</p>
“不能躺，躺着還得暈。”李修提醒了一下。</p>
“那可怎麽辦？”</p>
雪雁驚奇的看着姑娘和李修說上了話。</p>
“要是你們不在意的話，我拆了門窗，多吹吹風，她就好了。”</p>
姑娘猶豫片刻，無奈的說道：“終是不行的。我們不能抛頭露面。”</p>
李修也無奈：“那就隻有最後一招了。”</p>
“是什麽？”</p>
“委屈你們家小姐坐外面，就坐雪雁那裏，她看着外面的景色，再吹吹風，一定能好。隻是怕她不肯與我同坐。”</p>
雪雁眨眨眼不敢說話，躺着的女孩掙紮着坐起來，有氣無力的看着姑娘。</p>
姑娘狠狠心，總不能讓她這麽難受下去的，扶着女孩在她耳邊說話：“别說破了，你就在外面坐着吹吹風。”</p>
雪雁跳下車把李修支開：“小姐要換換衣服，李大哥我們走遠一些。”</p>
車裏面的黛玉幫着吐幹淨的紫鵑換了身衣服，笑嘻嘻的和她說道：“别怕，他以爲你是我呢。安生的坐着，什麽也别說就好。”</p>
紫鵑有氣無力的埋怨自己小姐：“我都這樣了，你還讓我騙人。”</p>
“呀，不是騙，是個誤會。好姐姐，裝一會兒我，他呆頭呆腦的分辨不出來。”</p>
紫鵑哼哼唧唧的戴好了帽子：“那不是人家呆，都要是寶二爺那樣吃胭脂的少爺，早就知道你是個西貝貨了。”</p>
“何以見得？”</p>
“咱倆的配飾能一樣麽？”</p>
黛玉叽咕一笑：“他剛才還說我照顧你們照顧的好呢，什麽好東西都舍得給你們用。”</p>
紫鵑哀歎一聲：“住在一個賈府内，還是鄰居，早晚都會識破。那時候可怎麽說喲。”</p>
林黛玉不在乎這些：“有什麽可說的。是他把你颠成這樣的，我騙他一會兒，也是...也是還他一報！”</p>
紫鵑隻得認命，她實在不敢捂在車中了，晃來晃去猶如翻江倒海，真是要命。</p>
雪雁看着紫鵑坐穩了，才讓李修轉身，偷偷的和他說道：“别和她說話，還走在前面，更别讓賈家的人瞧見。人言可畏，我們還得活呢。”</p>
李修瞧瞧雪雁的身條，又瞅瞅那女孩的身材，雪雁都被他看惱了，他才說話：“你擠在中間，又能照顧她，還不惹口舌。”</p>
雪雁咦了一聲：“怎麽對我們小姐那麽好？”</p>
李修和她慢慢的往回走着，邊走邊說道：“剛才那個丫鬟也問來着。”</p>
“她？她也問你這個事了？”</p>
“我說物傷其類，她竟然聽懂了。你明白不？”</p>
雪雁搖搖頭。</p>
李修笑起來敲敲她的鬥笠：“所以人家是管着你的大丫鬟。”</p>
“看不起人麽？”</p>
李修給她解釋：“同是天涯淪落人，她父母雙亡，我是自幼喪母，有個父親還遁入了空門，終究跟我們凡人不是一世的人了。又都是遠離家鄉，身邊無依無靠，唯有靠自己撐着活下去。這就是物傷其類的意思。”</p>
“哦~！你是說你們倆差不多。”</p>
“還是差。我是男兒，終能擺脫困境重回天地間。她比我可難多了，”</p>
這句話，一下子把雪雁給說哭了。</p>
想當年，自己和小姐在揚州，那時何等的快活又是何等的自在。夫人走了，小姐也就安靜了下來，陪着老爺，父女兩個相互的成全，心裏都是暖的。</p>
隻是那一日，忽然來了許多人，說是外祖母家的仆人們，要帶着小姐上京。</p>
小姐第一次晚上睡不着了覺，不知道離開了老爺身邊，會是個什麽樣。</p>
到了賈府第一天，寶二爺就無端的發了脾氣，下人的眼睛裏，對小姐充滿了責怪。吓得小姐不知道該怎麽辦，晚上擠在還沒船艙大的碧紗櫥裏，哭了整一夜。</p>
日子就這麽的換了個樣子過着，自己也越來越少言，丫鬟群裏也不是那麽的好相處，少不得要多看看别人臉色。</p>
終于有一天，寶二爺要吃自己嘴上的胭脂，徹底惹惱了小姐，罵得他落荒而逃。不等小姐消氣呢，王夫人就過來找小姐，明裏是賠禮道歉，暗裏那意思可真惡心人。</p>
雪雁到現在都記得王夫人是怎麽說的話：“我就這麽一個孽胎。”</p>
呸！就是說他是寶貝。</p>
“惱了林丫頭你，也别和他見怪。”</p>
你才是丫頭，叫聲姑娘，哪怕喊聲全名都行，罵我們下賤就明說。</p>
“都怪我沒看住他，總跑到你這裏來玩來鬧，學壞了一些下流的事。放心吧，我帶回去好好的教教他，再不敢讓他招呼你了。”</p>
雪雁記得清楚，當時小姐一臉的不可置信，癡呆呆的看着那位二舅媽，這是要逼死人嗎？什麽是在我這裏學的下流？</p>
多虧着鳳嫂子趕了過來解圍，拉着小姐就去了老太太屋裏，小姐哭得那叫一個傷心欲絕。想走卻走不得，留下還要受這般的欺辱。</p>
自此後，姑娘逐漸的厲害起來，不管是寶玉還是寶钗，哪怕當着王夫人的面，姑娘也是好一頓的譏諷。</p>
漸漸的，賈府裏就有了林妹妹容不下人的說法。</p>
唉！</p>
雪雁低着頭上了馬車，擠在李修和紫鵑中間，看着李修爲了避嫌隻坐了一邊身子，心裏就一動：姑娘和寶玉，說不清也道不明。可寶玉的娘，實在是個不能相處的。若是姑娘真找了她做婆婆，那可真是暗無天日，再見不到晴天。</p>
說是老太太給做主，還不是夾在她們婆媳之間做籌碼。老太太終歸是上了歲數，萬一有那麽一天，姑娘不定會指給誰去。</p>
不行，我雪雁不能看着小姐把希望寄托在賈母身上。</p>
好不容易有了自己的莊子，怎麽能讓賈府再得了去。</p>
“李公子。”</p>
“诶。”</p>
“您以後真的要回去敦煌啊？”</p>
李修一臉自豪的回答她：“角聲吹徹梅花，胡雲遙接秦霞。白雁西風紫塞，皂雕落日黃沙。漢使牧羊旌節，阏氐上馬琵琶。夢裏身回雲阙，覺來淚滿天涯。你想想，萬裏黃沙中，有這麽一片綠洲，它藏着幾代的文華，爲的是不使漢家文明滅絕。而我，就是這一代的看守人！不管是哪家的皇上當政，都要給我們一道聖旨，拜謝我等爲國戍邊守寶。”</p>
車裏的黛玉神思悠悠，仿佛見到了那片黃沙那片湖。</p>
随口問了一句：“可真有飛天圖？”</p>
李修扭頭看她：“了不得啊，你倒是像個讀過書的。考考你，飛天語出何處？”</p>
黛玉在帽子下一翹嘴角答道：“語出東魏《洛陽伽藍記》。”</p>
“可看全過？”</p>
“有金像辇，去地三尺，施寶蓋，四面垂金鈴七寶珠，飛天伎樂，望之雲表。可是像看過書的？”</p>
李修鼓掌大笑：“妙極妙極！若是你家小姐舍得，我邀你一同去那莫高窟看看，真是驚天下的寶貝。”</p>
“那是我們小姐不舍得呢？”</p>
李修看看低頭裝睡覺的紫鵑，小聲的對黛玉說道：“我出錢買了你們兩個吧，我還是挺能賺錢的。”</p>
黛玉眼眸裏藏不住一抹神往之色，嘴裏卻說：“我們三個是今生分不開的。”</p>
李修好生失望的扭回了頭，雪雁卻嘻嘻的笑起來，傻子，你娶了她，我們都跟着走。</p>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