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朝堂罰賈氏兄弟閉門思過，并賜林氏女皇莊一座後，已過去兩月有餘。</p>
春去夏至，榮國府的西北角，悄然建好了兩處小院。</p>
大一點的前門開在了面南，巷道進來還要拐進一條胡同，烏瓦白牆，胡同口挂着一個木牌《林氏靜堂》。</p>
進去是面姑蘇山水的影壁，轉過去是抄手遊廊，直通正堂。</p>
正堂後身是座山字形的抱廈，有樓梯可上二樓，是林黛玉休憩讀書的所在。</p>
原來馬廄的門沒有動，還是朝東，順着巷道一直往前，快到了賈府後院門，才看見一副對子，上聯是玉尺量才，人心長存正氣；下聯配金鼓齊鳴，道脈遠紹真傳。</p>
進門是座山水，品字形三處房舍，都是一明兩暗的大開間。</p>
寬闊的院子裏搭着個葡萄架，架下石桌石凳齊備，好似個遮陰的涼棚。</p>
李修半躺在搖椅上，臉上蓋着一本《連山》，昏昏欲睡。</p>
一處女牆上開着一個月亮門，門鎖聲嘩啦啦響起，自另一邊打開。</p>
上午的陽光下，一身鵝黃薄衫的雪雁，熟門熟路的自靜堂那邊過來。手裏拎着一個食盒，徑直走到昏睡的李修面前。</p>
“醒醒，給你粽子吃。”</p>
李修把書從臉上拿開，無奈的看着這個俏皮的丫鬟。</p>
雪雁噗嗤笑出來：“還生悶氣呢，她們兩個是在鬥氣，不幸拿你紮了筏子。不喜歡，你就摘了它，自己再寫一副挂上，讓她們兩個幹着急。”</p>
雪雁說的正是門口那副對子的事。</p>
薛寶钗那日陪着林黛玉來靜室上香，兩個姑娘站在二樓看見李修正在院子裏寫字。雪雁告訴她倆，那是要寫門口的一副對子。</p>
薛林二人就坐不住了，一人出了一個上聯。讓雪雁和莺兒各捧着一張去找李修，非要他挑一個對出來寫在門前。</p>
爲難，爲難的緊！</p>
擺明了要得罪一個的事，李修逼着自己改成了如今的上下聯，打發兩個丫鬟回去交差。</p>
還是出事了。</p>
上聯先用的玉，莺兒跑回來說他無知識，金對玉，他用反了。</p>
雪雁笑眯眯的反駁正氣爲先，就該這麽用才對。</p>
看着她們替主子隔空鬥法，李修關上了大門不見客。</p>
直到今天，雪雁又從小門那裏過來找他，李修真不知道該如何應對。</p>
雪雁不以爲意：“她們就這樣，沒事就鬥鬥嘴，沒人往心裏去的。快來嘗嘗我們江南的粽子，托您的福，皇莊裏送來了過節的禮，我親手包的鹹蛋黃和火腿丁的粽子。”</p>
她不好意思說黛玉的主意，有的事糊塗着比明白着好做。</p>
自己家小姐當然對李修心存感念，若是沒有他，哪來的旁邊那處院子。何況，快到端午節了，皇莊就送來了許多過節的物事，小姐第一次揚眉吐氣的給賈家人發東西，甭提心裏有多痛快。</p>
不過呢，要說他們兩個人之間，有什麽小心思，雪雁覺得那可未必。反倒是寶钗确實有些不一樣，再也不找寶玉說話，沒事就陪着小姐來靜室兩個人看書。</p>
一看一天的，好不惬意。</p>
雪雁覺得薛寶钗是醉翁之意不在酒。</p>
李修剝開一個粽子吃進了嘴裏，忽然愣住了：“鹹的？”</p>
“昂，對啊！粽子不就是鹹的嗎？”</p>
李修一口咽了進去，咂摸咂摸滋味：“還别說，挺香的。不過，我自小吃的粽子都是甜的。”</p>
雪雁撇撇嘴：“甜的能吃嗎，齁嗓子。對了，你今天做什麽？賈府要開宴席，想吃什麽，我給你端過來。”</p>
李修幫了自己小姐，雪雁覺得自己就該幫李修。不管黛玉樂意不樂意，她總跑過來洗洗衣服做做飯。黛玉敢訓她，她就回嘴說小姐沒良心。你又不好出面，紫鵑姐姐也離不開你身邊，我不去，誰去。</p>
黛玉反而拿她沒了辦法，睜隻眼閉隻眼的随她去。紫鵑則在這件事上不吭聲，隻是幫着雪雁做她那份活。</p>
李修對雪雁也沒那麽多避諱，他家遠在敦煌，那裏的西域女子居多，不似漢家女的規矩大。</p>
又吃了幾個粽子，淨了手，喝着雪雁泡好的茶，跟她閑聊起來：“告訴你家小姐，今天就别過來了。我這裏恐怕要熱鬧起來，來的人可是不少，别沖撞了他。”</p>
雪雁乖巧的點點頭，向他打聽一件事：“賈府裏的琏二爺怎麽回事？看着鳳嫂子樂了好幾天呢。”</p>
“他呀，今天也要過來。”李修自得的說了起來：“我給他找了個差事，禦馬監巡街的同知，管着二三百人三條街。日進鬥金啊，他媳婦能不開心麽。還有他媳婦的娘家哥哥，就在他的手下，舅子哥跟着妹夫，錯不了的。”</p>
雪雁忽閃着眼睛看着李修：“那他家就沒說謝謝你？”</p>
李修指指院子裏多出來的好多桌椅闆凳：“都在那了，還有這張躺椅，說是他爺爺坐過的老物件，我看着還不錯。你去瞅瞅，有喜歡的就拿走。”</p>
雪雁诶了一聲，站過去仔細看了看，相中了一張水曲柳的春凳，想着擺自己屋裏用。</p>
李修任她随意的挑，還告訴她等會薛家的人來，讓他們幫着搬走送進雪雁的屋裏。</p>
“薛家來做什麽？”</p>
李修诶呀了一聲：“你少打聽這些，那麽好奇做什麽。”</p>
雪雁皺皺鼻子：“薛家那個打死過人，不是好東西。”</p>
李修歎口氣：“搶了一個被拐的女孩兒是不是？要我說，打死的好，都不是好東西。拐人的，買人的和薛蟠比起來，五十步笑百步而已。在我們西域，這種殺人的事多了，天地不仁以萬物爲刍狗，不掙命活着就是死。”</p>
雪雁哼了一聲，表示她不喜歡這個解釋。轉眼看見李修用的一套新茶具，捧起一隻來細細的看：“這就是官窯的東西啊，确實不錯。”</p>
“不錯你也拿不走，這是戴總管那套，留在這裏大家用。我那套，送給我族姐了。”</p>
宮裏的瓷器多用定州窯的成品，景德瓷反而是燒的大件，戴權也給李修送來一對花瓶，李修讓雪雁進去看看，喜歡拿走。</p>
“那怎麽好意思的，白拿您的東西，小姐要罵的。”</p>
“換書！”李修也不躺着了，坐起來目光炯炯的說道：“林家的藏書都搬來了吧，我看着運進靜室的。好家夥，足足運了一天。不愧是詩書之家！花瓶給你，借我看書就行。”</p>
雪雁一笑：“行，我給您說去！”一手抱着一個粉彩梅瓶，美滋滋的回去了靜室。</p>
林紅玉趕緊接過來一個，好仔細的抱着不敢松手：“姐姐你可慢着點，這官窯的東西不常見的，寶二爺房裏都沒有。”</p>
她到底如願的來了黛玉身邊，做了黛玉的三等丫鬟，看守靜室。</p>
雪雁隻管着得意的笑，把梅瓶擺在二樓，仔細瞧瞧圖案，畫的是蝙蝠和石榴，寓意很好，顔色也鮮亮。</p>
“紅玉，你會插花麽？”</p>
林紅玉小心的放好另一個，埋怨雪雁：“姐姐！說好了叫我小紅的，還紅玉紅玉的喊我。讓管事的婆子聽見了，又是拿我一頓排揎。”</p>
“沒那麽多規矩，我們都不怕撞了字，還說你做什麽。”</p>
林紅玉找塊軟布過來輕輕的擦着瓶子，做個鬼臉給雪雁：“雪雁姐姐，又不是小姐一個有玉字的。你猜，他們怕什麽？”</p>
雪雁哈哈笑起來，知道了林紅玉也是個淘氣的。</p>
“你守着吧，我先去前面伺候小姐。等着春纖來替你，你再去吃飯。”</p>
林紅玉忽然有些扭捏，雪雁好奇的等着她說話。</p>
“雪雁姐姐，我能不能去隔壁自己做飯吃啊。”</p>
“不行！”雪雁小臉一肅。</p>
“平時是平時，今天是今天。府裏面開宴席，你以爲少你一個沒人注意嗎。告訴你，眼睛盯着咱們的多了。越這個時候，越不能錯。老老實實等着春纖過來替你再去吃飯。”</p>
林紅玉點了點頭，心裏明白意思。自從黛玉有了皇莊的封賞，賈府的人就差活吞了她們。</p>
氣人有，笑人無。賈家的做派一貫如此。</p>
雪雁囑咐好了她，才匆匆趕往賈母院。一進門，正趕上聽見王熙鳳逗她們家小姐黛玉笑呢。</p>
“哎喲喲，讓你個吃皇莊的，吃我們家飯，可是委屈了。來來來，嫂子伺候着你，保管給你吃的白白胖胖的。”</p>
黛玉笑的捂着臉，她身邊就是薛寶钗，手裏的筷子都要被她掰折了。</p>
雪雁趕緊過來端起盤子接着熙鳳布的菜，紫鵑那裏給黛玉遞過一杯酒，讓她敬鳳嫂子一杯。</p>
“這酒我不喝，皇莊的酒給我嘗嘗。”</p>
雪雁趁機在黛玉耳邊說了賈琏的事，黛玉抿嘴一笑，接過紫鵑遞過來的酒杯說道：“皇莊的酒沒有，禦馬監的酒倒是不少。你喝不喝？”</p>
王熙鳳白她一眼：“你又知道了？我們家的事，怎麽就傳到你耳朵裏去了？是雪雁還是紫鵑，也認了一個幹娘。”</p>
薛寶钗耳朵發紅，低着頭不說話。</p>
林黛玉扶着桌子讓自己站穩了，笑着說她：“還好是個禦馬監，要是個弼馬溫，府裏都盛不下你啦。快喝了去吧，有人告訴的雪雁，晚上他們還要熱鬧呢。不放心，就去找我，我那裏登高望遠。”</p>
王熙鳳終于放過了薛寶钗，與黛玉碰了一杯，一飲而盡。</p>
黛玉等她走了，才坐下小聲的問寶钗：“怎麽得罪她了？”</p>
寶钗用手帕子擋住一半的臉，小聲的回她：“還能是什麽，她新開了一家鋪子，和我家賣的一樣。我哥哥又不知道是她開的，壓價甩了一批貨，擠兌的她開不了張。”</p>
黛玉扭頭吃自己的飯，不說實話就不管你，有本事你就嗆回鳳辣子去。</p>
寶钗也不理她，有的事，要等晚上自己哥哥和賈琏一起去見了李修，才能說得清楚。</p>
想起李修來，偷眼去看李纨，要不要先和她說一聲呢，看起來李修很是聽她族姐的話。</p>
“我要是你，絕不會找珠大嫂子。”</p>
寶钗詫異的看了一眼自顧吃菜的林黛玉：“你是和我說話？”</p>
“我是跟想找珠大嫂子走門路的人說話，是不是寶姐姐你，我怎麽知道。”</p>
“你又知道了什麽？”</p>
黛玉放下筷子看着她：“甯從直中取，莫向曲中求。珠大嫂子的弟弟，是個自己做主的。别讓他爲難，别忘了，他還是被軟禁的人呢。哪有那麽多皇莊等着分。”</p>
寶钗若有所悟，黛玉自嘲的皇莊，暗指的是她和王熙鳳之間的争競。看來，還是各憑本事說話吧，我薛家也不是一無是處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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