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成賢街,過了珍珠橋的第一家,車隊停了下來,李修跳下了車,擡頭看過去。一家大門口站滿了人,當先一位老者和一位婦人正對他翹首以盼。
擡腿想過去,又一琢磨,一回身過去扶着黛玉下車。他也緊張,也怕,第一次跟這身子的爹娘見面,有點小尴尬呢,不如帶上個“女朋友”,到時尴尬的就不是自己了。
林黛玉的手直哆嗦,李纨踢開弟弟,自己拉着黛玉往前走,小聲安慰她:“别怕别怕,我娘很好的,蘭兒,過來,跟着娘見見你的外祖和外祖母去。”
李修在他們後邊抱起賈蘭,四個人當先過去。
别人尚可,李母受不住了。想了多少年的兒子,可終于是活着回來了,更難得是嫁出去多年的女兒,也終于回來了,一時間心頭有萬般情結,湧到嘴邊就化成了一句話:“我苦命的兒啊。”一語未終,灑淚當場。
剛哭兩聲,就看見一個大個子把一個小小子塞進自己懷裏,還跟自己說話:“别哭别哭,送你個外孫子玩。”
老太太一口氣堵在嗓子裏,茫然的接過孩子,看着那個大個子咕咚跪在地上磕頭。
得磕一個呀,李修做好了心理建設,不磕說不過去。
“爹,娘!我回來了!還把姐姐也帶回來了。娘,您抱着的就是您的外孫。還有啊,我給您帶回來一個...”
李守中快六十的人了,早就在和女兒及林如海的信裏知道了自己小兒子是個什麽樣,聽他要不說人話,一把拉他起來,小聲的訓他:“住嘴!你想把媳婦吓跑嗎?進去再說。”
李纨也過來磕頭,然後和母親抱在一起痛哭起來。
李修趁勢站起來,過去接住沒人管的賈蘭,又陪着更沒人管的林黛玉,笑呵呵的看着眼前一家人的團聚。
李夫人終于想起來今天要幹嘛了,哄了女兒幾句,過去拉住林黛玉的手,仔仔細細的打量了一番,眼睛裏笑得啊,都能把黛玉給化了。
“好姑娘,跟我進家吧。”
也不知是故意的,還是巧了,李母拉着林黛玉進正門的時候,李家人一個都沒動,眼睜睜的看着李夫人帶着林黛玉當先跨進了大門,一落腳,鞭炮聲四起,李家下人齊聲喊了起來:言告師氏,言告言歸。薄污我私,薄浣我衣。
喊完了都看着李纨和李修。
李纨一拉弟弟的手,對着家裏的大門一拜,念道:害(he)浣害否,歸甯父母。
李修跟着念完直吐舌頭,幸虧姐姐路上教過,否則可就出了洋相了。我家這規矩不好,回家還得背詩經,萬一不會怎麽辦。難道要挺急的,在線求解?
林黛玉小手冰涼,他家規矩是這樣的啊,我還得讀書去,雪雁也得讀,人家的下人都會詩經了,你不會可不是丢我的臉嗎。
可憐的雪雁,要被迫讀書了。
紫鵑還好,說不準她是留是走呢,可也被李家這氣勢給震住了,原來讀書人的家是這樣的啊。
李守中過來拉住一雙兒女的手,說了幾句好,就帶着他倆一起進了門。
李家不大,三個院子成品字形錯落分開,一個小湖,可以劃船采蓮;一處假山,上有涼亭望秋;一處書廳,内藏經史子集。
林黛玉小心看着,一步一景與揚州園林有同有不同。
李母拉上手就沒松開過,不時的指點着各處:“這個院就是修兒小時候和他哥哥住的,頂頂的淘氣,一池塘的蓮葉不夠他禍害的。那邊是纨兒住過的,她最喜歡藏在那個涼亭裏讓我們找她。我跟我家老爺住後邊,姑娘來了,先跟着纨兒住,她那處六間屋子,住的下。你的丫鬟呢?”
雪雁和紫鵑就跟在後面,趕緊上來見禮,李母不讓拜:“沒那麽大規矩,剛才都是做給外人看的。一條街全是夫子,就會成天的吊書袋,一點用也沒有的。實打實過日子才是正經。你們先去看看屋子,喜歡哪間就住哪間。”
李纨湊過來打趣:“這麽快我的屋子就讓給别人了?”
李母拍她一下:“這麽多年也不說回來看看娘,就該着把你趕出去。”
李纨眼圈一紅:“孩兒不好回來的。”
李母站住了腳,瞪了她一眼:“白教你看了那麽多書了。伯魚五十而亡,妻改嫁,夫子曰,嘻,其甚也。你真想守着他們家過一輩子呀。”
黛玉歎口氣,真是找到根了。
孔子的兒子五十歲就死了,兒媳婦就說要改嫁,孔子揮揮手,切,這有什麽大不了的,嫁就嫁。
李纨一時語塞,黛玉拉拉她的手,小聲的說了句:“亓官氏别夫子,殁後,伯魚守一歲,子曰,嘻,其甚也。”
李母拍了女兒一下:“聽聽,你妹妹都比你懂這個道理。讀書讀死了可還行。”
李纨不敢反駁,娘三個邊走邊說去了後宅。
李修跟着爹在後邊也聽到了這事,一雙大眼睛透着無知看着李守中,求解呀,爹不能白叫的。
李守中恍然大悟,小兒子沒讀過書。
“夫子的夫人是宋之亓官氏,當年夫子困頓,又甘于貧賤,亓官氏就扔下一子一女另嫁了。等她老死之後,大兒子伯魚去給他這個母親服喪一年,旁人都說不必,夫子卻說去就去吧,合情合理。”
李修腦袋有點大,這個家有待不下去的感覺。自己跟他們比,就是個沒讀過書的文盲,差距太大。
李守中還安慰他:“無妨無妨,漂泊多年荒了學業也情有可原,況且,學這些也是沒用。我看你學的醫人白骨之技就很好。”
李修決定說實話,一家子的高知,恐怕瞞不過去:“爹,我其實學的最好的是工科。尤其善于打洞建橋蓋房子;嗯...機械類也還行,化學學了一些,是爲了一些藥物的分子式而學的;外語就不多說了,我能跟歐羅巴大陸的人對着罵街;商科的話,也還行,最起碼在這個時代能給咱家賺錢。我說這些,您能聽懂嗎?”
李守中嘿嘿一笑:“十幾年不見,還是有些長進的。爲父倒是也見過洋人,國子監生員萬人,有千餘人來自各國,你說的這些啊,倒還是略知一二。”
李修把頭一低,這把凡爾賽沒玩好,忘了爹是大學校長了,他們學校裏是有留學生的。
“兒啊,你可想好今後的路怎麽走了嗎?林家小姐我們也見着了,趁着如海也來了,給你先定下她可好?可大丈夫不能無權無勢,讀夫子的書可以,學夫子的爲人可不行。”
李修拼命的點頭,這個爹靠譜,是個能交流的高知。他一路上就在想,要是個古闆的老夫子,自己可怎麽辦,會不會大義滅親給他沉了塘。
還好還好!
其實李修誤會古人了,或者是書本故事誤導了他。
古人不愚,那些書本的東西就是應付考試的,真正要學的反而是世事洞明。這有一比,後世都有網絡了,井底之人不還是以爲咱們吃不起榨菜嗎。
爺倆一路聊着,彼此交着心,李修放下了最後的戒備,讓自己融進這個時代、這個社會、這個家。
晚上,李府張燈結彩,李修跟着爹站在門口接着來客,就跟李母說的一樣,一條街上住的都是夫子,他們見面反而不吊書袋,這個過來讓李修彎彎腰他好摸摸腦袋,塞給他一本書囑咐一句看看就行了。
那個過來拽兩句蹩腳的洋文,還讓李修給糾正糾正發音,又塞給他一本書說是看不下去就擦屁股。
搞得李修以爲回到了大學,那時候的教授們也是這種做派,上課時給你滔滔不絕,下課了一樣嘻嘻哈哈,這讓他很舒服,很快放下自己裝孝子的樣子,跟來客談笑風生起來。
林黛玉坐在側席上,老老實實的跟一群嫁了人的媳婦們聊天。
間或有兩個沒嫁人的,守在她身邊更是不敢吭聲。
一錯眼,看見李修和一位長者并肩走進來,兩個人誰也不理,找個位子拿着根羽毛在嚴肅的商讨着什麽。
李纨對她努努嘴:“是不是跟你想的不一樣?也跟那家裏大不同?”
黛玉點點頭:“文華之地果然名不虛傳。”
“可知這是爲何?”
黛玉表示不知,旁邊一位五經博士的夫人接了話:“還不是這些人一輩子仕途無望了,又不甘心皓首窮經的,就給自己找點樂呗。金陵是副都,難就難在一個副字上。這裏三省六部一應俱全,可跟京城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那起子官員們,比他們怨氣還大呢。這妹子就是你家的媳婦?”
林黛玉的臉刷的一下就紅透了,李纨打了一下那夫人的手背:“臊着人家了,你賠我一個弟媳啊。”
“我賠我自己你要嗎?”
一桌子年輕的婦人們哈哈大笑,紛紛指點着李修和黛玉。
正熱鬧呢,一聲鍾鳴之聲響起,屋内各人都屏氣而立,林家仆人們開始上菜,李守中在屋内當中舉一杯酒用小指點了三滴分别敬了天地人後,沖左右兩席微微一揖,說了聲酬。
黛玉跟着學,端起杯子來回了聲酢,輕輕的飲了一口。
李修好奇的不得了,放下杯子就問:“這是什麽禮儀?”
長者很不耐煩:“都是他們沒事鼓搗的複周禮,這有什麽用。你接着說,何爲空氣流動?”
李修拿起那根羽毛一松手,指着飄飄搖搖的羽毛說道:“如果沒有空氣流動的話,它應該是直線落地。”
長者湊過去吹了一下,羽毛向反方向飄了一下。
“有理有理!西方治學已經研究到了這個地步了嗎?”
李修算了一下時間,伸出兩根手指頭:“再有二百年,他們就能上天。現在他們顧不上這個,都在研究火藥和蒸汽機。英格蘭已在七十年前完成了這項實驗,證明蒸汽的力量是可以用的。”
長者一拍面前的案幾:“好!李家有你這個兒子,咱們就能追的上。守中,守中你過來。”
李守中趨步而來:“衍聖公何事?”
李修吓一跳,趕緊站起來,再沒文化也知道衍聖公可是孔子後人的專屬稱謂。
“你家小子不錯,算學一道已經超越老夫多矣。聘了他,算學博士給他一個位子。”
李修剛想着說說自己的官身呢,外面一聲磬響,賓客們都往外看,幾名内侍急匆匆進來,手裏捧着一道旨。
金陵禮部左侍郎跟在後面進來,先給衍聖公見禮,然後跟李守中說道:“去正堂接旨。”
“誰的?”
“你兒子的。哪個是李修?”
李守中一指,左侍郎看過去嚯了一聲:“好高的個子啊!小子,等會給我敬酒啊,你有喜事了。”
衍聖公讓李修扶他起來,自顧自的拿過聖旨就看,哼了一聲:“我剛看中一個小子,就給要走了。不去!”
内侍陪着笑:“聖人爺爺您不去行,人家還得奔前途呢。”
李守中和衆人告了罪,帶着李修還得攙着衍聖公,一起進了正廳。
李修剛想跪,被左侍郎給攔住了:“等會謝恩再跪。”
衍聖公哈哈發笑:“守中,你沒教他規矩啊。”
李守中一拱手:“剛進家門,沒來得及教導。”
“小子,罪臣才見聖旨就跪呢。彎着腰聽着吧。”
李修從善如流,彎着腰聽左侍郎宣讀明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