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府正堂,賈政和林如海聊着一件新鮮事:“妹夫,昨天市舶司忽然發了通告,凡是國外運來的貨物,要搞什麽反傾銷調查,涉及的物品種類竟有幾十種,一經查實,課以五倍到十倍不止的罰金充稅。好家夥,揚州碼頭和倉庫都亂了套,查出來的絲綢茶葉瓷器等等不勝凡幾。傾銷一詞到底是何意啊?爲何這麽大動幹戈?”
林如海疲憊的看了一眼坐在那邊寫字的李修,自己卻搖搖頭:“存周,我隻知道這是有奸佞小人想要做好事,具體爲何...我也不知了。”
賈政以爲奸佞是說的内侍戴權,連忙勸他:“妹夫慎言呐。戴内侍人還是不錯的,當年多有來往我家,我還是對他了解一二的。”
了解一二?你了解個六!
林如海在心裏忍不出爆了句粗口,你知不知道那邊坐着的小子幹了點什麽?反傾銷,說了你也聽不懂,你還是這麽天真的活下去吧。
李修旁若無人寫完了他的字,收好筆墨,拿過來給林如海看。
“第五遍了啊,我覺得可以了。”
林如海捧着這篇以他名義寫的《新五德論》,皺着眉一個字一個字的看下去,沒法不仔細,天知道這小子要亂寫些什麽。
越看越有意思,越琢磨越有道理,皺着的眉也松開了,繃着的臉也有了笑模樣。
“賢侄,這是你心中所想?”
“沒錯,我就是這樣的人。”
林如海笑罵:“去休去休,讓我在品品意思。”
“您可快着點,别拖拉,我這事忙,您可别給我耽誤了。”
“滾。”
“好的。”
李修昂然從賈政面前走過,賈政這時才發現了他衣服的不同。
官服?
剛想問,林如海把李修剛寫的文章給他看:“存周兄,看看這篇五德怎麽樣?”
賈政接過來看了一遍,上面寫的是臣聞朝野上下爲天之五德而争論不休,心内焚之,而憂疾在床,彌留間有海外歸來人李修嗤笑番邦無五德無綱常無人倫,尚能以盎格魯撒克遜家族統治六百年歐洲至今,有不如無也?
臣嗤之,怎奈此人拿出各國盈收數據與之我朝對比,總數我朝天下第一,而獲利卻少;又聞彼時國家均已列裝火槍火炮,而我朝卻還缺鐵缺鹽。
臣惶恐之至,不敢在惜此身,故問道與天下,是曰:
天有五德,天有綱常乎?若天有綱常,天之君是誰?天之父是誰?天之師是誰?天娶了幾個老婆,正房是誰?小妾又是誰?哦,這句被劃了沒算。天之子又是誰?
臣抛磚引玉試答之:
天有綱常!
天之君,日月星辰山川大海當爲君。括号我們要向着星辰大海出發,不妥,劃掉。
天之父,黎民百姓可爲衣食父母。
天之師,古往今來聖賢皆爲師。
天之子,垂拱天下皇帝爲天子。
故,天子守綱常,拜聖賢爲師,尊宇宙爲君,憫黎民若父.......
賈政傻了,從來都是皇上當百姓的君父,怎麽給反過來了呢?
可一琢磨衣食父母的意思,還真有點道理。
接着往下看。
定綱常,論五德。何爲五德?分爲天之五德,國之五德,君之五德,臣之五德,人之五德,物之五德。
天之五德,木金水火土。具此五德萬物生長而能有生靈....
故臣以爲,爲人臣者當具臣之五德,如不具,不可爲臣。此五德乃政治品德,爲政官德,爲人道德,社會公德,持家美德,缺一而不可......
賈政腿都開始激動地哆嗦了,這是李修寫的?我是不是該提前喊他一聲李子?
林如海拿回來這篇塗塗改改的文章,往桌子上一拍:“如何?”
“如海,我先告辭了。”
“存周兄意欲何爲?”
“金陵李家,我還有一個女兒,明年就及笄了。我現在就走,來人啊,收拾行李。”
别看賈政傻,可他知道抱誰的大腿,要不然也不會把大女兒早早地送進了宮。
李修這篇文章文藻很爛,可态度很明确,簡言之就是天下現在是皇上他們家的,不是别人家的,所以你們願意幹就幹,不願意幹就滾蛋,别擋着我們踏上星辰大海的征途。
林如海怎麽可能讓他走,一句話就把賈政給留下來了:“你家的是庶女吧?”
賈政......
安定書院,李修穿着一個鹌鹑補子官衣,扣響了書院大門。
有門房開門,李修遞給他一份文書:“給你們院長。”
請他進去等,他還不進,就在大門口站着等。
不多時,書院院長和幾個教習急匆匆的趕來與李修相見。
院長叫餘鱻(xian)生,林如海初到揚州時收的徒弟,本是靠着販賣水産爲生,隻因酷愛讀書,才被如海看中列入門牆,人稱三餘先生。
李修背後叫他三文魚。
“三餘見過李通譯。不知市舶司何故要強收書院呢?”
戴權挺夠意思,先給了李修一個九品的通譯幹着,有了官身,去哪說話也方便。
李修笑起來很好看的樣子:“各位先生,叨擾了。不是要收書院,書院上至先生教習,下至諸位學子,都是忠君之人,市舶司怎敢輕易無故冒犯之。收的是這房子。”
一教習不解:“這不是一個意思嗎?”
“當然不是了,房子是國土,所謂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這塊地是朝廷的了。”
“胡鬧!朝廷怎可強征他人土地!閹宦亂政!”
教習們頓時鼓噪起來。
李修往後退了一步,拱拱手,隻看着三餘先生。
餘三鱻黯然不語,李修又退了一步,再退就站在大路中間了。
沿路的百姓圍攏過來,紛紛打聽着什麽事,有教習大聲疾呼市舶司的醜惡行徑,發誓要去府台告他一樁。
圍觀群衆紛紛指責李修,都說閹宦不是好人,連個書院都不給留,那我等平頭百姓豈不是更要無家可歸。
李修又退了一步,站在大路中央,又拿出一紙文書,大聲念了出來:“今有姑蘇林氏女,願将其母所購房産贈出,以供市舶司作爲醫院所用。”
“各位鄉親,你們聽明白了?我要收的是姑蘇林家的房産,不是關停書院。三餘先生,講兩句吧。”
一句話把教習和百姓們說懵了,這書院的地是别人家的啊?我們怎麽不知道呢?
餘三鱻心裏明白,自從他想要踏着師傅的身體往上爬的那一天起,這一天早晚都會來到。
師傅啊,你怎麽,就活了呢?
“三餘知道了,且容我幾天時間。”
李修呲牙一笑:“好說好說,從此刻起,二十四個時辰之内皆可。”
一老者越衆而出:“怎可逼迫太過?”
李修躬身施禮:“至今天爲止,主家已有十二年未收過房錢了,十二年的時間還不夠嗎老丈?”
“你口說無憑!”一教習怒極。
李修忽然不笑了,指指自己的官服:“你對着朝廷的官服再說一遍這話?朝廷要是說了不算,你給我說說,這天下誰說了算?”
跟我鬧?學好我李修難點,學這些我快着呢。一個個的身處封建時代而不自知是不是,别拿我這九品的豆包不當幹糧。
衆人一驚,這年輕人的話好誅心啊,誰再敢非議,真有跟朝廷對着幹的意思了。
學子們終于趕了出來,紛紛喊着不搬。這都快秋闱考試了,你讓我們搬家,我們還考不考?
李修要的就是這個效果,書院也好學校也罷,最要緊的就是生源。我把你書院的學生都逼走,看你還開不開的下去。
李修不在客氣了,用手指指人群:“誰說不搬走的,我就把書院的學子送到誰家去讀書備考。路費我出!占了人家房子還有理了你們,有理就占你們家房子去!讀書明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還用我教給你們嗎?”
“那我等可怎麽辦呢?”
李修一指餘三鱻:“問你們院長去。”
“且慢!”
人群外面一輛馬車裏傳出來一聲喊聲。
李修一聽不熟悉,一指馬車大喊一聲:“國法豈容慢!”
“好大的官威啊!”幾個中年文士下了車,譏諷了李修一句。
李修切了一聲,眼睛掃過人群中的探子,無比的義正言辭呵斥他們:“官不威,民何以安?”
文士中有一人爲首,三人分在身後,擡步進了人群,來到了李修與書院人之間,皺着眉看了看李修站的位置,歎口氣:“怎可逼的官員避路與中啊,三餘啊,你可失算了。”
餘三鱻猛地一驚,忽然想起李修說一句話就退一步的舉動,頓時惱怒起來,我這是上了套啊!
李修冷笑不止,知道了吧,我這就是退避三舍的套路,砸實了你逼迫官員的事實,看你怎麽洗白白。
“你害我!”
李修哈一聲:“哈!我讓你繼續強占他人土地才是害你!國法懂不懂?讀書人不用講法的嗎?”
“是你?!”人群中的趙翼終于認出了李修,心膽俱裂,就是這個大個子在人群中喊得打死豪奴的口号,把自己絆倒在地被踏上了無數腳。每每想起這個畫面時,他都不寒而栗。
李修一瞪眼:“趙翼?你前面鬧事要打死人不是被關起來了嗎?怎麽......?”
圍觀群衆一片嘩然,還有這事?安定書院卧虎藏龍啊。
餘三鱻回頭怒視趙翼,多嘴的家夥,誰讓你說話的!你那事能拿到明面上來說嗎?快給我滾進去。
中年文士一拱手:“這位通譯郎,我乃梅花書院掌院......”
李修一揮手打斷了他的自我介紹:“您先等會,我先去報個官,要不一會兒趙翼跑了可不行。”說完轉身就走。
梅花書院院長姚鼐,李修當然知道他是誰,可沒工夫理他,一個由大鹽商聘過來的掌院,人品有限。拿着人家的錢呢,當然得爲東家辦事了,鹽商們偷稅漏稅的事,經常的被他美化成樂善好施,林如海早就憋着火了。
你願意來平事是吧,等着,我搖人去。
“無禮至極!”姚院長背後的文士哼了一聲:“掌院,如今怎麽辦?趙翼這事要過明路嗎?”
姚鼐呵呵一笑:“随他去鬧,一個九品通譯,能不能進府台大門還兩說呢。我們進去說話。”
人群也漸漸散去,二牛和賈家小厮一前一後的轉悠到了書院後門,一個靠着牆根曬太陽,一個坐在馄饨攤前喝馄饨:“老王,盯緊了啊,李大人可說了,趙翼今天隻要一跑,就能死在路上。”
“放心吧二牛,你可别忘了我求大人的事啊。沒想到,李少爺搖身一變就成了官了。”
二牛嗤笑他:“你能想啥,想不到的多了。想當我們大人的家廚啊,你可得把這事辦好了。走了,再不走那小子該起疑了。”
扔下幾個銅闆,二牛反着方向揚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