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俅長籲了口氣,從宮牆上爬下,然後陰沉着臉下诏:“将文武百官都召來,方才他們借口皇宮被圍無法進入,如今總沒有理由了!”
今日之事,給了他一個教訓,他原本還顧及聲名影響,不願意采取太激烈的手段,現在證明,他身邊幾乎沒有可信任的人,百官不足信任,禁軍不足信任,稍可信任的元載又是志大才疏之輩。
他必須忍,長時間忍!
終有一日,他無須再忍時,會将這一切都清算。他很清楚,當初先漢之時,霍光擁立的漢昭帝,後來是怎麽樣誅盡霍光全家的。他也要學漢昭帝,哪怕隐忍十年二十年,也要忍!
到時候誅盡葉暢全家,不,全族,以洗今日之恥,解心頭之恨!
他的诏書下達沒有多久,朝中重臣便到了,以宰相韋見素爲首,除了長期養病的王忠嗣、負責督建山陵的葉暢之外,全部到齊。
衆人的神情都很嚴肅,看到他們的臉,李俅強忍住惡心,在自己的臉上也堆起了笑。
“是朕錯了,朕心太急切,又聽信奸邪之言,欲行專利之法,以有今日之變。朕已斥退元載,罷去其人一切職司,将親至泰陵,請衛王複相。”李俅見群臣不開口,自己便開口道。
話才說出,他發現,群臣的神情很異樣,不是驚訝,不是欣喜,甚至不是鄙夷,而是一種複雜的多種心思摻雜在一起的神情。
他的心“登”的一跳。
韋見素咳了一聲,看了獨孤明一眼,獨孤明不耐煩地催促道:“韋相柱石之臣,再不開口,更待何時!”
韋見素歎了口氣,這個事情,終究還是要他來做,他也知道,自己推托不得,哪怕是現在辭官不做,也來不及了。
想到這裏,他看着李俅,緩緩道:“臣身荷先帝之重恩,寄以托孤之重,然而臣才器短淺,難堪柱國,緻使陛下爲奸邪環繞,臣勸谏不得,乃有今日。”
李俅聽他開口責備自己被奸邪環繞,懸着的心放下一小半來,便又責備道:“非幹卿事,乃朕自己用人不當。”
“昔日昌邑王爲帝,一月之内,犯過多矣,猶不及今上,霍光以爲其人不可爲天子,乃廢之爲海昏侯。”
“你們想要做什麽……你們想要做什麽?”聽到這裏,李俅驚慌地叫了起來:“住口,住口,不許說!”
“事已至此,雖然對不起先帝所托,但也不得不去做了。”韋見素繼續道。
“來人,來人,衛兵,把這大逆不道之輩抓起來!安元光,抓起他,朕封你爲王,快!”
禁軍自然絲毫未動。
“将慶王帶入偏殿,衣裳冠冕都取下,另,符玺郎何在?”韋見素道。
慶王乃是李俅被立爲太孫之前的封号,韋見素一語,就已經剝奪了李俅的帝位。李俅還在咆哮大怒,但是已經有衛兵與太監上來,麻利地将他一夾。他的幾個心腹,此時都畏縮不前,躲在一邊瑟瑟發抖。
李俅此時發覺,自己已經衆叛親離,原本可以依靠的元載,此時也不知道身處何方了。他厲聲道:“葉暢呢,讓葉暢來見朕,他敢行此大逆之事,爲何不敢來見朕?”
聽得他還這樣咆哮,獨孤明上前劈手就給了他一記耳光,心中滿是快意:“還敢污蔑衛王,若非衛王,你這般廢物,如何能身登大寶?若非你猜忌衛王,緻使先帝病重之時,衛王未能歸京,又怎麽會令國策不得延續?若是衛王能托孤輔政,國事又何至于此?你不知,我卻知道,先帝不隻與我說,你平庸之才,若能蕭規曹随,放任衛王施爲,則可成爲大唐最出色的天子,可你卻毫無自知之明,否則又何至于這般地步?你還敢罵衛王,可知今日要廢黜你者,非是衛王,而是宗室皇親,朝中群臣,還有天下九千萬百姓!若不是衛王仁厚,必會饒你性命,你現在還能如此?”
獨孤明一番話連珠而出,将李俅的咒罵之言全部吼了回去。
李俅被制住,國玺符印也都收了來,韋見素又看着獨孤明:“獨孤公,接下來,當做什麽?”
“自然是勸進。”獨孤明道。
泰陵離長安并不算遠,長安百姓騷亂的消息傳到泰陵時,葉暢正是提筆練字,聽帶來消息者說到衆人已經圍住皇宮時,忍不住評了一句:“胡鬧!”
待韋見素率百官前來迎奉壽安的消息傳來,他也愣住了。
這絕對不是他的授意!
别人或許會做種種猜測,他自己卻很清楚,他絕對沒有授意獨孤明立壽安爲帝。對于李俅之後的大唐政局,他原本的打算,是搞成内閣負責制,虛君實相,但獨孤明這一式神來之筆,卻讓他有着被趕鴨子上架的感覺。
他正琢磨着接下來該怎麽辦,卻聽得門被猛然推開。
一身缟素的壽安陰沉着臉,大步走了進來。
她渾身殺氣凜然,周圍的使女仆人紛紛退下,很快,書房裏隻剩餘他們二人。
“你想要幾時殺我?”壽安瞪着葉暢問道。
“你何出此言?”
“我接到消息,韋見素、獨孤明等要迎我爲帝,你爲攝政王。”壽安面帶諷刺:“原來你打的是這個主意,你真會算計,果然好算計!”
葉暢臉色也沉了下來,他感覺到極爲憤怒。不是壽安的指責,而是壽安此刻表現出來的不信任。
“我若有意帝位,你覺得,現在誰能攔得住我?”葉暢站起身,他身材比起壽安還是要高些,目光既是失望又是憤怒:“全天下人都可以懷疑我,唯獨你,不該懷疑我!”
壽安爲他氣勢所懾,一時間不禁默然。
葉暢說得沒錯,别人不了解葉暢的實力,她卻應當知道。
經濟實力,葉暢個人的收入,就足以同大唐朝廷的可支配财政收入相當,一年幾千萬貫錢對葉暢來說,根本不需要絞盡腦汁。他控制的鋼鐵産能,千倍于大唐其餘鋼鐵産量,使得大唐的鐵器普及率極大提高。僅遼東的糧食産量,就可以支撐千萬人口一年之食,而所産棉布,足以衣被天下。
論及兵力,雖然衛王扈衛數量不多,經過李隆基加恩,也隻有三千六百人,但是這三千六百人卻有三分之一都已經裝備上了火器。從當初平亂時大放異彩的擲彈兵,到訓練時排成三排進行三段攻擊的火槍兵,再到數量雖然不多,卻深受葉暢重視的火炮兵,遠近結合,威力強大,攻守兼備,隻要彈藥充足,這三千六百人足以擊破三萬甚至更多人。而大唐的四十八萬常備軍中,葉暢直接間接影響的兵力,便達到近三十萬之多,若是葉暢真造反,這些人即使不從,也會中立觀望!
至于人才,旅順書院培育人才的能力,已經展示出驚人的效果,葉暢稱之爲“滾雪球”,每年過千的畢業生數量還在不斷增長之中,有個十年,葉暢就可以培養出遍布大唐的官吏體系,加上那些想在葉暢面前施展才華博取富貴的舊文人,葉暢如今根本不愁無人可用!在某種程度上,正是因爲認識到這一點,朝臣們才對抛棄李俅擁抱葉暢如此果決,因爲他們明白,如果他們太過猶豫,葉暢有的是人可以取代他們。
“我……我……”
“我原本是想着虛君實相,李俅雖是平庸,隻要他能從此次之變中吸取教訓,好生在皇宮當着他的皇帝,每年給皇室的優遇依舊不會少了他,給皇族的種種方便也不會就此中止……這一切,都是念在你的情份之上才會有的決定。若非是爲了你,當初我就讓安祿山占了長安,壞了李氏江山,我再名正言順從安祿山手中奪來,這個帝位,乃是我不願意坐的!”葉暢說到這裏,長歎了一聲:“蟲娘,你這般說我,我……真的很傷心!”
壽安再也忍不住,失聲痛哭起來。
葉暢的話,字字句句敲打在她心頭,她很清楚,葉暢所言非虛。就是當初,平安了安祿山之亂後,她嫁與葉暢,李隆基還曾對她交待:“勿以帝女之身,輕賤汝之夫婿,須知此天子之位,乃汝婿不屑取之者。”
她又想起李隆基曾經說過,娘家親族長安,皆仰賴于她。當時她覺得隻是父皇籠絡之語,現在想來,隻怕李隆基早就在考慮自己死後之事了。
想到這,她心中既是惶恐又是慚愧,故此放聲痛哭。
葉暢過去,将她攬入懷中,拍了拍她的肩,微微籲了口氣。
獨孤明這厮……對李氏的仇恨之心,始終沒去,所以想出這樣一個損人不利己的招數啊。
不過也好。
牽着壽安的手,葉暢與她坐了下來。
“今日你不來,我也要去尋你,你說說看,群臣這次玩出的花樣,我們接還是不接?”
“什麽?”
“你是否要當大唐的女帝?”葉暢平靜地盯着壽安。
壽安猶豫了。
她本來想說不,可是不知爲何,想到能夠成爲大唐的女帝,如同武則天一般偉大的存在,無數人的性命生殺予奪,一笑一怒都意味着有人飛黃騰達有人如墜深淵,她就覺得激動,身上的血仿佛沸騰起來。
這種感覺,非常醇厚,唯有與葉暢親熱之時才有。
因此,到嘴的拒絕又被她咽了回去。
“若我說不,事情當如何收場呢?”
葉暢微微一笑:“就是我方才說的,在宗室中擇年少者爲帝,我們悉心教養,十幾二十年後,若少主欲攬權,那就将今日之事再重複一遍,鬧個兩三回之後,想來宗室就會死心了。”
說到這,葉暢又淡淡地道:“你放心就是,我欲爲後世開先例,盡量會少流血,不緻使安祿山、逆亨之輩行徑再現于世。”
“若我同意呢?”
“若你同意,那麽現在就做好準備,隻不過,有些事情當先與你說明爲好。”葉暢目光一凝:“若你不想夫妻反目骨肉相殘,不想象武後那樣,殺女滅子,這些事情,你都要知道。”
“什、什麽?”壽安的身體僵直了。
方才她隻想着如武則天一般,成爲女帝天子,卻忘了,武則天這個天子之位得以鞏固,可是極不容易的事情。
“其一,是你我的關系,你若是想要當武後那般女帝,我卻是不依的,我見不得你養面首。”葉暢道。
壽安頓時氣樂了,伸腳就要去踩葉暢,葉暢縮回腳躲避,她幹脆站起來,湊到葉暢身前去踩,卻被葉暢一把抓住,攬住懷中,坐在了葉暢的膝上。
雖然爲葉暢生下二子一女,壽安也隻是略豐盈,并未發胖,坐在葉暢膝上,并不覺得沉重。
“這是玩笑,但武後權力欲過重,不容旁人威脅到自己的權力,故有章懷太子之憾。你若爲女帝,若不想我們夫妻反目,不想今後母子相殘,便要約束此欲,勿爲小人構間骨肉親情。”葉暢讓她打了兩下之後,才抓着她的手道。
壽安身體顫了顫:“我不當這女帝了,我不當了!”
“我倒覺得,你若能聽我的,咱們如今就将今後的事情說清楚了,這女帝當就當,也免得我的篡奪皇位之譏。”葉暢哈哈一笑:“自古鼎革,未有不流血者,今日若能不流血而成事,亦是美談。”
壽安聽他這樣說,仍然有些猶豫,葉暢也不急,繼續說道:“以治國而論,天下之人,未有出我之右者,你亦不如我,你覺得呢?”
壽安點頭認可,這一點,隻怕全天下都沒有誰會有意見。
“以貴賤而論,你爲先帝之女,你之父祖乃至高祖太宗,皆有功于國,故此你貴于我,這一點,我也承認。故此,若你爲女帝,出入之時,你爲尊,祭祀天地,非你莫屬。征戰禮儀國策人事,皆須經你之認可,方可施行。”
葉暢說的雖然漂亮好聽,但實際上,他是将務虛的禮儀性質的權力交與壽安,具體的實權,卻留給了自己。壽安所要做的,除了象祭祀、朝會這樣的儀典之外,就是在各種奏折上蓋印賜玺。說到底,還是葉暢早就有的虛君而實臣的一套制度,既考慮大唐的傳統,又揉合部分君主立憲的特點。
這絕對不是什麽完善的制度,也不可能從根本上杜絕今後的權力争端,但至少在某種程度上把這種争端控制起來。若他與壽安不是夫妻,任何一位有才略野心的君主,都不會接受他的這一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