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暢乃先皇女婿,大唐功臣,他的姑父,若是他甫一上台,便令葉暢辭官,跑去爲李隆基守陵,這對他的名聲極爲不好。史書之上,少不得留下一個淩迫先皇功勳故舊的名頭。
但他同時心裏又是極心動。
若是葉暢去職,跑去給李隆基守陵,也就意味着他有三年時間經營,将因爲葉暢的崛起而分散出去的皇權與天子影響力收攏回來。他并不希望直接與葉暢對抗,故此,葉暢這種“退讓”,在他看來或許是解決問題的最好方法。
“然後呢,陛下就這樣準了葉公的請辭?”
一個多時辰之後,元載得了消息,匆匆趕到宮中,此時葉暢已經出宮,他聽李俅說完,瞪大眼睛問道。
“留中不發。”李俅苦笑道:“他準備了奏折,喏,就在這裏。”
元載看完小太監遞過來的奏折,眉頭不禁緊緊鎖住。
“唉,朕如今算是知道了,他無論是進是退,都讓人爲難啊……這真是一件讓人難堪的事情。”李俅喃喃道。
他确實沒有料想,葉暢無論進退,都可以令他爲難到這種地步。這隻能說,葉暢對于大唐政局的影響實在太大。
“準了!”元載思忖再三,突然一咬牙道。
“什麽?”
“葉暢必然還會再上書請辭,他裝模做樣,總得把戲做足來才真。他第二次請辭時,陛下再挽留,不妨還給他加官進爵——哦,他已經加無可加,陛下就賜他兒女晚輩爵位,以示恩寵厚遇。如今先皇剛去,他必然不會接受賞賜,還是要第三次請辭,到這時,陛下就準他辭職!”
“這樣好麽?”李俅愣住了。
“陛下已經再三挽留,他仍然不領情,怪得了誰,莫非要陛下将這大寶讓給他,他才願意留在朝堂上麽?”元載道:“反正陛下厚遇先皇舊臣的姿态已經做出來了,别人可怪不得陛下頭上去!”
“哦……”
李俅想了一會兒,覺得這是他能做出的最好選擇了。
一切如元載所言,葉暢回宅之後,沒有多久,便又來到宮中——他要爲李隆基守靈,同時他将第二份請辭奏章遞了上來。李俅沒有立刻答複,第二天上朝之時,他将此事交與群臣商議,果然群臣都是紛紛出言挽留,李俅也“從善如流”,不僅挽留,還賜三個爵位使葉暢蔭其子侄。
葉暢果然婉拒了封賜,還是堅持請辭。這一次,李俅未經大朝會,直接就同意了。
這個消息傳出,朝野内外俱是震驚,而且葉暢在宮中爲李隆基守靈,元公路等見不着他人,難免就有所猜想。心急如焚之下,元公路再來見孤獨明,卻發覺獨孤明與他一般,都是滿面陰郁。
“衛王究竟是如何想的,他這樣呆在宮中,豈不是送肉上砧?”兩人還未落座,元公路便急道:“而且如今那位已準了他請辭,這背後之意,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他爲何還沒有什麽動作,他究竟做什麽打算?”
“你問我,我問誰?”獨孤明聽他一連串質問,心中不快,也發了脾氣:“誰知道他是怎麽想的……難道他不知道,這姓李的天子,可一個個都是面皮厚心腸黑的麽!”
這話有些大逆不道了,不過二人份屬同黨,雖然立場還微有不同,可這種話元公路當然不會去告密。見獨孤明也急了,元公路道:“卞平呢,何不召卞平來相問?”
“别提那厮了,衛王回京後立刻召那厮去,然後把那厮打發到日本去了。”獨孤明苦笑:“說好聽些,是讓他去日本爲使,常駐其國,偵知其國港口、人口情形,爲下一步做準備,說不好聽些,就是流放海外!”
元公路目瞪口呆:“難道……我們都猜錯了,衛王根本沒有那個意思,他真的是要給先皇當孝婿,給那位當忠臣?”
“衛王年輕的時候就膽大妄爲,從來就不是什麽忠臣孝婿!”獨孤明搖了搖頭:“不是說你早年曾評價衛王,他膽大妄爲遲早要爲自己惹禍麽?”
元公路老臉微紅,當年舊事,沒有想到獨孤明竟然也知道。
“那衛王究竟是何用意,卞平雖是膽大了些,可究竟是爲他好……”
“我也不知道。”獨孤明歎了口氣。
“我是外臣,入不得宮,你可以請公主入宮,聽聽衛王究竟是什麽打算!”
“此事婦人不可介入。”獨孤明搖了搖頭:“而且,我在宮中見過衛王了。”
“他怎麽說?”
“别的事情也沒有交待,隻是說他如今終于可以閑下來,做一些他早就想做的事情,比如說,編一部史籍,彙聚自商周至今的史料,以備執政者參考……”
元公路聞得此言,頓時跳起來:“葉公話中有話!”
“什麽?”
“他若是去編實學典籍,我會相信,編史,我才不相信!”元公路眼睛一翻:“編史,那是閑着沒事的翰林才會動心思的事情!”
獨孤明想想也是,愣了一會兒,拍着自己腦門道:“當時我爲何就沒有想到,他怎麽會去編史?”
“當時他是提起一個什麽話題時,說到要編史?”
“這個……并沒有什麽特殊的話題,隻是說先帝在位五十載,壽近八十,自古罕有,然後又說他早好曆史,喜讀《史記》,太史公以紀傳爲體,後世國史多仿之,他欲以編年爲體,編一部史籍,供後世察問得失……”
獨孤明記性還好,将葉暢的原話基本複述出來,元公路琢磨了好一會兒,然後道:“你這有《史記》麽?”
“有,我令人取來。”
托活字印刷的福,如今書籍價格降了下來,而且造紙與印刷的工藝不斷改良,所印的書籍越來越精美,種類也越來越多,獨孤明家中便收藏了各個版本的史記。仆人很快就抱了一堆書來,既有《史記》,也有旁人的注書,看着這些厚厚的書,元公路與獨孤明相視苦笑。
“葉公有什麽話,爲何不直說,怎麽要打這啞謎?”
二人還是放棄了翻書的計劃,畢竟要翻這麽多書,實在是有些困難。
在沒有得到結果的情況下,元公路回到自己的家中,于書房中枯坐了會兒,他搖了搖頭:自己不要去瞎操心了,從認識起,葉暢就不是需要别人爲他操心的人。
打定主意不再主動,一切等着葉暢的安排,不過他的好奇心卻被葉暢的啞謎所吸引,當下每日除了公務,便是抱着本史記看。
他優哉遊哉,朝中的變動卻是極大,首先是人事調整,李俅将一批與葉暢沒有太多關系的官員,安排到了各個崗位之上,雖然現在還不是主官,但可想而知,用不了幾年這些人将會取代親近葉暢的那一批。不過這個動作并不顯咄咄逼人,葉暢又跑到金粟山去爲李隆基修泰陵去了,因此諸官對此并沒有什麽反彈。
“看來葉暢去職,朝中這些人失了主心骨,果然成不了什麽氣候。”在一連串的人事任免完成之後,李俅召來元載,喜上眉梢地對他道:“今日朕始知天子之貴矣!”
“陛下還勿自滿,事情才剛剛開始。雖然陛下安插了不少人手,可是他們如今所居,都是無足輕重的職務,朝中重臣,真正站在陛下這邊的還不多。”元載道:“陛下要真正掌控朝廷,宰相、尚書,都需出自陛下任命,各邊鎮鎮将都應是陛下親近之臣,唯有如此,江山方能永安!”
“談何容易,你不是勸朕不要太急麽,若是太急,衛王那邊不好交待。”
“人事任命可以不急,但有一事卻非急不可……”
元載所急之事,乃是财權。葉暢雖然去職,可是朝廷的财權還控制在朝中重臣手中,李俅數次提出修葺宮殿、蓄養新軍的撥款要求,都被重臣拒絕了。沒有财權,就無法收攏更多的官員,故此,元載建議李俅,第一步先将礦山與工場的專營之利收歸天子。
“衛王自草莽間而能名動天下,無非就是因爲他能使同黨緻富,當初随他的那些市井無賴,如今都是一擲千金的豪客。而且逆亨之亂之後,長安城中的百姓都覺得将錢鑄成銀球藏于窖中乃是最蠢之舉,倒不如去山中開礦或者在市裏辦工場,故此長安城裏一小小辦工場之民戶,家财亦勝過微臣!陛下欲收大權,先須收财權,若能控制住這個,則上自朝中高官,下至市井民戶,都不得不仰賴陛下鼻息,如此大事濟矣。”
李俅不禁點頭,長安城中的富裕民戶何止比元載富,比他這個天子,隻怕家産也不少!
以前長安就王元寶等寥寥數人豪富,天下聞名。可是現在,長安城中象王元寶一樣富可敵國的民戶,絕對超過二十家。他們不僅在外地開辦礦山,就在長安城中,也辦了不少工場,長安城内靠近城牆的永陽、昭行、大安等坊,原本是比較空曠,居民不多,現在卻已經布滿了工場,甚至于城外,靠近水流的地方,各式需要水力爲動力的工坊,也是星羅密布。
去年的人口統計,長安城的人口數量,不僅從五年前的戰火中恢複過來,還一舉超過,達到了一百八十餘萬人,其中有不少,就是這些工場雇用的工人。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這王土之上的财富,自然也該歸天子。”元載又道。
他二人說這番話的地方,在李俅的禦書房内,屋裏隻有他們兩個,連服侍的小太監都被李俅打發出去了。聽得元載這樣說,李俅眼前一亮,目光不免閃爍。
李俅父親李瑛死得早,他打小就交由伯父李琮所養,在那個時候,他的用度是比較緊的。身爲皇孫,錢财上不乘手,讓他對财富看得非常重。元載提出收攏财權,正合了他的心意。
這又不是賣官鬻爵,想來清議的反對不會那麽大吧。
“不過……衛王爲宰相時,對這些礦山工場都頗爲優容,我這樣做,會不會引起他的反對?”
“衛王如今正在督造泰陵,哪裏有功夫管這閑事。而且,我有一策,便是有人将事情捅到他那兒去,他也必然不會反對!”元載說到這個,突然笑了起來。
“何策?”李俅大感興趣,向前傾着上身問。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陛下你看!”
元載将一疊紙奉上,李俅接過來看,這疊紙不多,但上面卻寫着幾樁工場中的慘事。
那些工場主們爲了賺取更多利潤,壓低工人的工薪,延長勞作的時間,減少危險的防護,這是難免會發生的事情。長安城、洛陽城,包括遼東,是葉暢眼皮底下,自有人管理監督,這等情形要好些,但那些稍遠的礦山工場裏,這等事情,就是葉暢也無法杜絕。
“竟然有這樣的慘事?”李俅連看着這幾個例子,不由拍案道:“好,好!”
他喊好,自然是因爲這些例子,正給了他借口,可以将礦山工場專營之權收到自己手中來。
“雖然有這借口,但是陛下,此事不能由咱們捅出來,而須借助外力。”元載又道。
李俅深以爲然,如果是他們在朝堂上抛出這些材料來,是人就會明白,他們其實是針對着财權去的。但借助誰的外力,這又需要仔細斟酌,到這個時候,李俅就有些遺憾,自己手中堪用的人實在太少。
“臣薦一人,可辦此事。”元載道:“盧杞!”
“盧杞?”李俅也聽說過這個名字,對此人,他的印象是很不好的,因此他搖了搖頭:“此人不宜爲官,有沒有别的人選?”
“他不需要爲官,隻需要辦一家報。”元載笑道:“臣傾盡家當,給他湊了五萬貫錢,隻等陛下應允,他就要仿《民報》報一家報,然後第一期便推出這些材料,第一期免費放送,印個數萬份,長安、洛陽,還有各道各郡,皆要送上,如此一來,聲勢便做大了,那時陛下不提此事,朝中自有人也會提及此事,陛下來個順水推舟……便可事半功倍。”
李俅心中怦的一跳,不要官,隻辦報……明顯是想請他這個天子行個方便,同時也向他尋求資助來了。
葉暢以杜甫所辦的報紙爲喉舌,他似乎也可以另擇一家爲喉舌,不說與葉暢唱對台戲,至少不讓其獨掌話語權!
當然,和通過這樣的手段收攏的财權相比,這隻是附帶的贈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