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維有些不解,抱怨道:“此時爲何不洗漱一番,就這樣增見葉暢,豈不爲其小視?”
“兄長這就不明白了,就是這樣去見,葉暢才會知道這幾日我們吃了什麽樣的苦頭。”
“丢人之醜,何必外露?”
“原本我們是想立下一番功勞,在朝廷光複之後可以自救,結果安逆棋高一招,竟然預先将咱們捉了起來。如今咱們并未立下多大的功勞,也隻有拿苦勞說事了。”王缙苦笑着道。
兩人正說間,看到一小隊人馬護送着葉暢過來。
“如今該怎麽做?”王維向王缙問道。
“哭。”王缙道。
“什麽?”王維沒有反應過來。
王缙也不解釋,瞅着葉暢已經到了面前,當即大叫一聲,嚎淘大哭,從人群中走出去,拜倒在街側。
此時長安城中仍然還有零散的戰鬥,個别地方還有火光,葉暢身邊的護衛都是高度警惕的,故此王缙才一嚎,便立刻有人将他擋住。
不過王缙拜倒之後,葉暢認出他,從馬上下來道:“這不是王公麽,爲何如此?”
“終于将葉公盼回來了,下官這是喜極而泣!若非葉公,下官等皆已斃命于安逆之毒刑中矣!”
見他這等模樣,葉暢哈哈一笑,安慰了幾句,正準備把他打發走,就在這時,卻見一個兵士飛奔而來:“發現安祿山了!”
葉暢眉頭猛然一揚:“好,帶路!”
安祿山仍然在大明宮中,他的生命力也确實頑強,腹部中劍,竟然沒有死去。
他雖然眼睛看不見,但耳朵還很靈敏,聽得周圍的聲音,當一小隊唐軍搜索到這裏時,他雖是一聲不吭,卻也知道,自己完了。
“這個大胖子……還穿着龍袍,必然是安賊了,不曾想我竟然立下這般大功,賀老九,你速速去禀報,其餘人與我守住這裏,莫讓别人靠近!”
他聽得有人在吩咐,然後有冰冷的鐵器指着他的脖子,他苦笑了一下:“我已動彈不得,不必如此了。”
“這安賊竟然還沒死啊,還能說話!”
“都别動他,等上面的指示!”
聽得這些兵士們的聲音,安祿山原本以爲他們接下來就要四處搜刮,難得進入皇宮一趟,若不搶個盆滿缽滿,豈不是白來一趟。但出乎他意料的是,這些士兵都安靜下來,雖然在他們的小聲談論中,對這皇宮裏壯美的建築、華麗的裝飾也都帶着羨慕之色,但并無一人去搶掠。
葉暢這厮,治軍還真嚴啊……
也不知等了多久,安祿山聽得有一群人的腳步聲傳來,他知道,定然是葉暢到了。
“還有氣麽?”果然,他聽到了葉暢的聲音。
“尚有。”安祿山自己回答道。
葉暢也吃了一驚,看安祿山這模樣,分明是奄奄一息,但意識卻很清楚。他愣了一下,然後笑道:“安大夫,今日不意又相見了。”
“葉暢,隻恨當初你尚微時,我百般顧忌,不曾及早除去你,至有今日。”安祿山道:“事已至此,何必多言,給我一個痛快吧。”
葉暢聽他提起舊事,不禁搖了搖頭。
當年他微末之時,就因爲不小心得知了安祿山殺進京告狀的胡人而被其部下追殺,甚至讓原本的葉暢魂飛魄散,他這個新的葉暢自另一世穿空而來。在某種程度上說,安祿山其實已經将那個當初的他除去了。
當然,這種話不必解釋與他聽,葉暢道:“世間即使沒有我,安祿山,你也成不了事。”
“若無你,誰能阻我?李隆基年老昏聩,楊國忠自大無能,李林甫一死,誰能阻我?”
“刺你一劍者,卻不是我。”葉暢道:“以你驕狂暴虐,稍稍得意便不知收斂,即使這世上從來沒有我,你也必死于自己的驕狂暴虐!”
此語一出,輪到安祿山啞口無語了。
“此賊也有今日,當真是蒼天有眼,葉公真不愧是國之幹城,安賊猖獗,卻依然被葉公一鼓定之!”王缙在旁說道。
原本葉暢是要打發他走的,但是得知安祿山被擒之後,一時忘了處置他,讓他也跟了過來。安祿山聽得這聲音有些耳熟,微揚起頭:“此必我入京後投靠我的書生,奴顔婢膝,我卻連名字都記不得,隻怕未讓嚴莊将此輩拷死。不過也好,葉暢,此輩日後必爲你心腹之患!”
聽他這樣說自己等,王缙雖是面皮厚,也禁不住大怒。不過當着葉暢的面,他也不好多說别的,隻是笑着道:“安賊有所不知,我等乃奉葉公之命,在城中欲爲内應,汝潼關大敗的消息,便是我等傳遍長安。可笑,你以爲我等對你虛以委蛇,豈是真心向你?你這等殘暴不仁不忠不義的蠻胡,憑什麽能讓士人歸心?”
安祿山身體一動,又驚又怒:“果然是你們,果然是你們!”
他敗得如此迅速,最重要的原因在于軍無戰心,而軍無戰心的最重要原因,又在于退往範陽的道路被截斷。所以,當初潼關兵敗的消息被傳播之後,他才會下定決心放棄長安,隻不過葉暢行動甚爲迅速,讓他無法從容退走,隻能最後安排一個乘亂斷尾求生之局。可惜的是,就連這一斷尾求生,也仍然在葉暢的速攻之下成了笑話。
“不僅如此,你部下諸将,如今紛紛反戈,亦與我等有關。這些時日,我等明裏暗裏與他們聯絡,早得了他們的支持,你難道沒有覺察到,今日城牆一塌,你的兵卒便象無頭的蒼蠅了麽?”
葉暢笑吟吟搖了搖頭,讓欲要發怒的卓舜輔與安元光稍安勿躁。王缙這厮舌爛蓮花,想要憑着這兩片嘴唇,将今日之功占去大頭,引得卓、安等武将不滿,那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但葉暢心中也承認,王缙說的有幾分道理。今日入城的順利,甚至還勝過了他的意料。王缙等人與安祿山的中下層将領相聯絡,倒是頗有作用,别的不說,他們原本是被嚴莊拘禁在十王宅拷掠勒索,但城牆一塌,與他們有聯絡的武将立刻将他們全部放了出來。
“安祿山,如何處置你,唯天子可以定奪,你這幾天就好生養着吧。”葉暢見王缙功也表完了,便對安祿山道。
安祿山哆嗦了一下,擡起臉看着葉暢,雖然他視力喪失,卻也知道,葉暢就在那個位置:“何不給我一個痛快?”
“将安祿山擡到偏房,讓軍醫給他包紮,滿肚子肥油倒也有些好處,不僅這一劍沒有穿入腹腔,流血都流得不多。”葉暢對身邊人吩咐道。
“葉暢,你亦是當世英雄,見我如此,難道就不兔死狐悲麽?”安祿山大叫道:“你若不給我一個痛快,必有一日,你與我一般下場!”
但是葉暢仍然不理睬他,安祿山聽得衆人腳步聲離開,他勉強坐起,又大叫:“兔死狗烹,鳥盡弓藏,他們李唐都是沒有良心的賤種,葉暢,你會死得比我還慘,比我還慘!”
自有軍士将安祿山的嘴給堵上,王維聽得他這樣叫,身體微微顫了一下,悄然看向葉暢。
安祿山自己不學無術,什麽兔死狗烹鳥盡弓藏,都是高尚、嚴莊當初勸他起事時的說辭,他倒是記得清楚,現在拿來對葉暢說。但是話雖是他拾人牙慧,卻并非完全沒有道理。從李淵起,李唐家的皇帝,對待功臣就不能說“寬厚”。
這或許并不是他們的性格使然,而是他們的地位決定的,身爲天子,如何能不猜忌多疑,如何能不刻薄寡恩?
葉暢如今功業之高,聲名之重,自李唐建國以來,絕無第二人可想。功高震主,以葉暢的聰明,豈會不知道這個道理?
王維從葉暢臉上,看到的并不是憤怒、忌憚、擔憂,而是淡淡的笑。
那笑容仿佛說他智珠在握,根本不擔憂可能發生的君臣猜忌。
王維心裏微微跳了一下:葉暢爲什麽這麽自信,難道說,他從天子那裏得到了什麽許諾?
不論葉暢是爲何顯得如此自信,都不是王維所知道的。出了大明宮,葉暢轉過臉,看着亦步亦趨的王缙:“王公等人功績,我已知矣,必不敢隐瞞,定會禀報陛下。”
王缙這個時候心頭一熱,面上卻苦笑道:“也不算什麽功勞,隻求陛下與葉公不要追究我們從賊之過。”
“功就是功,豈可不記?不過如今還有一件事情需要王公來操持,我對長安陷敵之後城中情形并不是十分了解,特别是百官表現,更是未能盡知。如今滞留在長安的官員,數量足有數千,他們是真心從賊,還是迫不得已,亦或曾如同王公這樣有功于朝廷,都需要加以分别。”葉暢看着王缙,似笑非笑地道:“此事就交與王公兄弟,如何?”
王缙先是大喜,然後大怖。
喜是因爲他終于被葉暢接納,此前因爲球市而産生的芥蒂,雖然不算全消,至少葉暢是不準備找他算舊賬了。
大怖,則是因爲這看起來風光無限的職務,其實是一個燙手的栗子。
李亨與安祿山發動政變,李隆基倉皇出逃,因此失陷于長安城中的有品秩的官員就數以千計,貴戚數量更是不知多少,這些人可都非同一般,進行分别,在能讨好其中一部分人的同時,也必然會得罪其中一部分人。
特别是那些忠于李亨的,往往與李隆基有舊誼,這些人算不算從逆?
王缙正琢磨着要不要接下這個活兒,葉暢又開口了:“怎麽,王公有什麽難處?”
王缙心頓時一跳,立刻暗罵自己何其蠢也。
他根本沒有選擇的餘地,眼見着葉暢在朝廷中的影響将無人能及,成爲朝中第一大勢力,他既然想成爲這一勢力中的一員,自然就得爲這一勢力出死力,否則葉暢憑什麽用他?
因此,他根本不必考慮讨好誰得罪誰的問題,他要考慮的隻應有一個:讨好葉暢。
那些陷于長安的百官,凡與葉暢有仇有怨的,即使沒有真心從賊,也必然有附逆之劣迹。凡與葉暢親近交好的,即使曾經爲李亨、安祿山所驅使,也必然是虛以委蛇身在曹營心在漢!
拿定主意之後,王缙挺胸昂然道:“并無太大難處,唯一可慮者,便是愚兄弟驽鈍,辦事不合葉公之意,故此,還請葉公安排一人相助。”
葉暢笑了一下,王缙果然明白他的意思。
人皆有私心,此次李、安之亂,他如果不借機清洗一番,那就是奇蠢無比的傻瓜了。
“我讓栗援居中聯絡。”葉暢道:“你有什麽困難,雖需找他就是……”
話未說完,突然聽得有人大叫道:“葉暢,我要見葉暢,我要見葉暢!”
這聲音很有些熟悉,葉暢揚了揚眉,敢直呼他名字者,現在倒不多了。他轉目相向,發覺是在離大明宮較遠處,一個白淨的太監模樣之人在大喊大叫。
此人被軍士隔開,離葉暢較遠,又怎麽也無法說服軍士讓他過來,故此大喊大叫,以吸引葉暢的注意力。見葉暢望過來,他立刻拜下:“葉公,是奴婢,奴婢程元振,奉旨來見葉公!”
程元振?
葉暢隻是覺得他聲音有些熟悉,此刻想明白過來,這不就是李亨的那個親信太監麽。李亨的左膀右臂,一個是被壽安刺死的李靜忠,另一個就是這程元振。他所謂的奉旨來見,想必就是奉了李亨的旨意。
想到李亨,葉暢倒有些奇怪,安祿山受禅之後,封李亨爲唐公,不過大夥都覺得,這位唐公活不了多久,卻不曾想,他如今竟然還在。
“葉公?”王缙見葉暢若有所思,低聲問了一聲。
這個程元振的出現,倒是及時,有助于他揣摩葉暢的真實心意。葉暢擺了擺手:“不必理睬,如今我諸務繁忙,哪有空去理會這樣一個逆閹,王缙,交與你處置了。”
“是!”王缙恭應道。
自有武士将程元振拖走,栗援來請葉暢休息,他已經安排好了葉暢的宿處,就在大明宮南的一處宅院,原屬某位貴戚,如今自然沒了主人。但葉暢還沒有入其門,便又聽得有人叫他:“葉公,葉公!”
這一次,卻是一個女子的聲音,非常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