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成公主驸馬獨孤明、建平公主驸馬楊說,當年在香雪海得罪了楊氏,後來屢遭楊家姐妹讒言,甚至險些被将女兒遠嫁轉眼就叛亂了的契丹與奚和親。可以說,李隆基一直是不待見這二位驸馬的,但是現在則不然,兩位驸馬來見,讓李隆基異常歡喜。
随兩位驸馬同來的,還有不少親貴,隻不過都是以往受到冷落的那群,手中并無實權,又不得李隆基歡喜,故此大夥就抱成團兒。當初葉暢經營安東商會,投資最爲積極的就是他們,而現在各地開辦的各種工場作坊礦山大種植園,他們也十分熱衷于此。
這十年來,他們悶聲發大财,而且與别的權貴置宅京中不同,他們雖然在京中也置産業,但主要産業還是在外地。所以此次長安之亂,京中權貴損失慘重,他們相對來說反倒是受損少的。
人沒事,錢沒少,在這個混亂的時期就是天大好事。
“你們是說……”
“正是,我們願獻一百萬貫與朝廷。”獨孤明身爲這些宗親貴戚的領袖,在見過李隆基,叙了一會兒别後之意,便奉上一個折子,高力士轉呈李隆基,李隆基看過之後吃了一驚。
思念朝廷艱難,身爲臣、婿,獻納百萬貫錢以充行在之用……
夾在折子裏的,還有一張百萬貫的飛錢,這加蓋了大小十餘個印章的飛錢票據,隻要提前一個月通知,便可以在一個月後取出其中一半也就是五十貫,再一個月後又能再取出另一半。若無足夠銅錢通寶,則以金銀折抵。
即使長安淪陷的情形下,以李隆基所得到的情報,安東銀行的飛錢除了在最初三天發生擠兌,接下來就穩定,甚至比起平時更加穩定。畢竟戰亂之中,帶一張紙走和帶一堆銅或帛走,哪個更爲方便更易隐藏是誰都能想得到的事情。
這一百萬貫的飛錢,對倉皇出逃的李隆基來說,實在是雪中送炭。
“這如何使得,你們也受損不小……”
“我等能夠賺取這些錢,最大的倚靠便是朝廷的支持,若無聖人讓我等放手施爲,哪來這些錢?如今國家動蕩,處處要錢,犒賞士卒、獎勵忠貞,這些錢總不能讓葉公來出,朝廷與陛下不出,誰出?”獨孤明說到這裏,誠懇地道:“臣愚驽,原先并未想到這麽多,葉公提點之後,臣才明白。”
又是葉暢……
李隆基聽得這裏,很有些無語。
這次葉暢一路掩護他,但在金錢上對他的支持并不多,李隆基初時隻道是戰争中需要花錢,而且商路斷絕,葉暢的收入也極大減少,故此并沒有細想。現在看來,葉暢不是不給錢,而是要借着獨孤明等人之手給錢。
葉暢的目的,仍然是謹慎自持,不令他生出以财收買人心之念。想到葉暢苦心積慮不過就是維護君臣關系,李隆基心中的感動,幾乎要爲之落淚。
他可不是從小就無憂無慮的太平天子,隻是這些年養尊處優,讓他漸漸荒怠政事,卻并不意味着他看不懂人心人性。葉暢能做到這一步,再與太子、永王等一對比,高下立判。
“隻恨葉暢非吾兒也,若葉暢乃吾子,此時吾立刻禅位于他,則再無憂矣。”他感慨地說道。
獨孤明等詫異地對望了一下,沒有想到李隆基竟然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高力士低着頭,暗暗歎了口氣,方才他就勸谏過,這種話是不能說的,說出之後,就是葉暢沒有什麽心,别人也難免記下,等到有用的那一天,這句話要麽就是葉暢纂位的依據,要麽就是新君治葉暢罪的根源。
“如今朝廷既然有錢,請陛下先将扈從侍衛的賞賜發放了,扈從侍衛抛家棄子,随天子來此,實是不易。”陳玄禮在旁道。
“那是自然的事情,除了扈從侍衛,前将立功将士也要先發放一些,剩餘部分,待朕回京之後補足。”李隆基摸了摸那飛錢,人老了就貪财,特别是在這種情形下,不過他還是分得清輕重緩急,然後又将那錢交給了獨孤明:“朕欲令卿爲戶部尚書,爲朕理财,這錢如何兌出發放,也由卿一并處置。”
獨孤明愣了一下,這可就是一百萬貫換來了個戶部尚書之職。
換了十餘年前的他,這是求之不得的美事,但放到現在,他卻覺得有些棘手。
他苦笑道:“臣乃聖人之婿,爲君父分憂,乃是臣之本分,若是臣真爲戶部尚書,恐有以錢買官之非議……”
“卿自問能做好這個戶部尚書麽?”李隆基問道。
獨孤明想了想,他爲人原本就不笨,這十年來沒有聖寵,息了争權奪利的心思,專心用在賺錢上,跟着葉暢倒是學了不少理财的本領。他自問雖然是比不上葉暢,但隻要從葉暢那兒借幾個得力的人手,比起楊國忠之流那是要遠遠超出了。因此他道:“臣雖愚鈍,但這些年随葉公開礦辦場建農莊,亦頗有一些心得,比起楊國忠之輩是要強的。”
“那就成了,外舉不避仇,内舉不避親,國家有難之時,正需要汝等盡力。不僅是你,楊說吾婿亦當有職司。”李隆基緩緩地道。
他都說到這種程度,獨孤明、楊說等也不好再拒絕,不過這二位驸馬乃是大起大落過的,倒沒有因此而得意忘形,他二人對視了一眼,口頭上應允下來,心裏卻在琢磨,這種事情,必須與葉暢商議,征求葉暢的意見。
不一會兒,玉真長公主與壽安都來了,衆人彼此都是親戚,再見之後,自然少不得一番唏噓。玉真長公主看到來的貴戚足有二十餘位,都是在楊氏得寵時不得意者。她不免心中暗暗感歎,這些人因爲不受李隆基寵愛而避開了除夕的政變,當真是因禍得福。
不過她旋即驚覺:這也太巧了吧。
這些幸存下來的貴戚,幾乎全部都與葉暢關系密切,當初葉暢與楊國忠相争時,他們可是沒少幫葉暢造聲勢!
他們毫無例外,都是在過年前一段時間離開長安,有到南山别業中去“靜心”的,有到外地莊園去“巡察”的,也有幹脆就是“養病”的。當然,不是說落入安祿山手中的貴戚當中,就沒有與葉暢親善的,可細算起來,葉暢在權貴中最親近也最有能力者,竟然都能脫身。
這不可能是巧合。
不過玉真長公主經曆過的風雲太多,因此心裏震驚,面上卻不動聲色。隻是決定私下裏有必要提醒一下皇兄。
大夥都有意回避一些傷心的話題,故此氣氛相當熱烈,漸漸也有幾分長安城中貴戚滿座歡聲笑語的氣象。他們這裏歡喜,自然就有人不快了,安祿山此時已經退至鹹陽,這一路上當真是大發雷霆,尋借口已經連續發作了幾名将領幕僚,其中嚴莊最慘,幾乎每日都要挨他鞭笞,如今已經騎不得馬,隻能伏在馬車車廂之中才可以移動了。
田承嗣敗并不讓安祿山意外,他讓田承嗣部爲“先鋒”,其實質是使其殿後,掩護自己大軍撤回長安。但是讓他沒有想到的是,田承嗣部隻與葉暢軍相持了一日,到夜晚便全軍潰敗。而卓君輔的追擊又是如此幹脆,讓他接應田承員的部隊也土崩瓦解,根本沒有機會組織好第二層防禦。
這等情形之下,他爲了脫身,隻能斷尾自保。他将自長安城中征發來的十萬青壯盡數留在後方,自己領着忠于自己的部下飛快遁逃,所以才能在這麽短的時間内逃回鹹陽。
“長安城中有消息麽,我軍兵敗的消息,有沒有傳入長安城?”在鹹陽稍作喘息,安祿山便問起留在此地的将領。
“大王,長安城中倒沒有什麽新消息,我軍兵敗的消息也被我阻住,至少一兩天内不可能傳回長安。”那将領倒是極得力,立刻回應道。
“好,好……你即刻回去,說……就說……”安祿山想了好一會兒,也沒有想到當如何是好,當下煩躁地叫道:“讓嚴莊來,快讓嚴莊過來!”
他與嚴莊原本的計劃中,田承嗣至少要擋住葉暢五天,有這五天時間,他完全可以從容撤回長安,并且布置好長安的防禦,然後再在長安城中行事。
但現在不行,他必須用計。
嚴莊還沒有到,倒是劉駱谷來了,他神情有些古怪,看到安祿山大發雷霆的模樣,便有些遲疑。安祿山隐約瞄着一人在那兒,大怒道:“爲何進進退退,莫非欲反耶?來人,拖下去,給我打!”
他不知是因爲受傷還是别的緣故,視力忽好忽壞,其實并沒有看清楚是誰,等劉駱谷被拖下去打向他連聲求饒時,他才明白,自己叫打的是一直對自己忠心耿耿的劉駱谷。隻是命令已下,此時他不欲更改,更不欲自己視力不行的事情爲人所知,當下喝道:“劉駱谷,你是我親信,我一直對你信任有加,你卻也同他們一般進退失據,壞我軍令,打是輕的,若有再犯,定不輕饒!”
“大王,實是我有軍情禀報!”劉駱谷叫道:“隻是見大王有事,故此不敢驚擾,并非我進退失據啊!”
“軍情,什麽事情?”
劉駱谷一直負責安祿山的情報系統,幫助安祿山結交長安權貴,賄賂拉攏收買,各種手段無所不用。在安祿山入京發動政變之後,他手中權勢更大,雖然不象嚴莊一樣成爲安祿山的謀主,但軍政人事,各方面的事情安祿山都會咨詢他的意見。此時險些挨了打,不僅僅是吓得他半死,也讓他顔面無光,但聽到安祿山這般問,他也不敢隐瞞:“葉暢兵力來源已經清楚了,大多是築路工人!”
“築路工人——轍軌?”安祿山頓時明白,然後暴怒:“這如何可能,隻是一些挖泥巴擡石頭的,如何就能上陣打仗?”
“葉暢以退伍老兵爲骨幹,打散布入築路工人之中,平時隻說爲了便于管理,以軍紀約束,并且日常以防亂備災爲名,屢屢操演——他早有不臣之心,将這些築路工人安排在長安附近!”
“你是說,我的百戰強兵,竟然……竟然輸給了一群泥腿子?”安祿山猶自不信。
這可不是熱武器時代,隻要短時間訓練就可以練出上陣殺敵的士兵,冷兵器時代職業軍士與普通百姓的戰鬥力相差甚大!安祿山很難想象,那些修築轍軌道路的築路工人,竟然在兵力相當的情形下,能将他的大軍打敗。
“葉暢兵力裝備精良,就是普通的士兵,亦有半身鋼甲、棉甲,機弩數量極多……”
“他是從哪裏得到這些裝備的,别告訴我,那些築路工人平時便有這些裝備!”
“原本是安西、北庭二鎮的裝備,放在大震關武庫之中,兩年之前,葉暢上表請在大震關建武庫,他……他又是早有準備!”
劉駱谷說到這裏,心中當真是覺得恐懼,兩年之前,安祿山雖然跋扈,但絕對沒有發動政變之意,與太子李亨的暗中合作,也隻是相互支持。但葉暢的布局,分明是從那個時候甚至更早就開始了,難道說傳聞中葉暢能預知未來之事是真的?
安祿山同樣意識到這一點,喃喃罵了一聲,就算是劉駱谷離得近,也不知道他罵的是什麽。
此刻安祿山心裏充滿了悔意,但他也知道,後悔是沒有用的,自從他的部下追殺葉暢起,兩人的關系就休想和睦,而當葉暢到了遼東之後,雙方就遲早要有攤牌的一日。故此,他并不後悔與葉暢敵對,真正讓他後悔的是,從一開始,他就輕視葉暢,自以爲得到楊國忠、李亨的支持,便不将已經失了兵權的葉暢放在眼中。
誰能想到,失了兵權的葉暢,其實暗中卻有一二十萬大軍呢!
“大王,嚴莊來了。”安祿山心中後悔之時,卻聽得通禀之聲。
他精神一振,如今再也回不得頭,既是如此,那就……一條路走到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