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個人,雖然心大,能力卻是有限,而且長期被壓制的生活,讓他的勇氣很難持久——如果不是楊國忠逼得太急,廢立之意表露無遺,他已經退無可退,而李靜忠、程元振等人又百般鼓動,他未必敢發動這場政變。
安祿山聽他這樣問,不由得有些詫異,看了他一眼之後道:“事已至此,豈容退縮,自然是追了……城中我兵力雖少,但是在城外,我大軍正聚,用不了多久便可趕到,陛下何必擔憂?”
程千裏兵敗,使得長安禁軍損失殆盡,隻剩餘充作儀仗的不足兩千人。雖然招募民壯,可是如今長安經濟發達,想要當兵立功的人少了,急切之間,也招不到多少,全部加起,隻有三四千人。故此,安祿山入京之後,又調了六千安祿山的部隊進長安城,臨時充當禁軍,安祿山敢發動政變,這是他的第一個倚仗。
安祿山入京畿的兵力總共是十萬,散布在長安城外各處的有九萬多,其中最接近長安的就有三萬,這些是安祿山的第二個倚仗。
這些兵力配置,原本都是楊國忠所爲,他也不是沒有防備安祿山,但如今,他的防備完全成了笑話。如安祿山所言,隻要他的大軍一進城,長安城中的抵抗就不值一提!
“那麽……追?”
“自然要追!”安祿山道:“我就去!”
他召來一個部下,吩咐了一幾句,然後帶着親信向着西面追了過去。
從興慶宮到甘露寺并不很遠,李隆基、高力士等年老的被架着,那些跑不動的宮女直接被打發她們自己去躲藏,壽安與一個強健的宮女拖着楊玉環,用了一刻多鍾,總算是沖到了甘露寺外。
雖然有人撐扶,李隆基還是累得上氣不接下氣,一個禁軍去砰砰敲着勝業坊的坊門,但深更半夜,外頭又是一片嘈雜,哪個敢開門!
“快開門,快開門,聖駕在此,快開忙!”
“撞開來!”
安元光叫道,然後便側身向那坊門撞過去,連撞兩下,門都未能撞開,正要撞第三下時,裏面終于有了聲音。
“誰?”
“聖駕在此,速速開門!”陳玄禮道。
“可是安元光?”裏面人卻沒有回應,而是問道。
“某在斯!某在斯!”安元光心中一動,連聲應道。
若真有什麽事情,向着勝業坊甘露寺逃,這是葉暢給他的交待,現在想來,既然葉暢做了這個安排,那麽甘露寺裏就應當有人接應。
果然,門被打開,在火把的照耀下,七八個僧人光光的頭分外明顯。安元光一眼看到善直,懸着的心稍稍放下些:“原來是善直師在此!”
“葉十一擔心出事,令我領同門在此挂單!”善直目光炯炯:“此地不可久留,快随我入寺,寺裏備有馬匹!”
“安将軍……你也是葉暢安排的?”李隆基此時抽了個空,向着安元光問道。
安元光笑道:“葉公見安祿山舉動鬼祟,懷疑他與楊國忠勾聯不軌,故此遣臣僞作投靠楊氏……”
他話說了一半,旁邊有人卻叫道:“我哪裏圖謀不軌,冤枉,分明是太子與安祿山勾結,我是被蒙在鼓中!”
安元光望去,發覺竟然是楊國忠,方才大夥奔逃之間,楊國忠、虢國夫人等竟然都沒有失散,一直跟到了這裏。
“召安祿山入京畿者是誰?與安祿山一起進讒言陷害葉公者是誰?獨攬朝綱禍國殃民者是誰?”安元光沒有說話,那邊壽安不客氣地豎起眉頭:“楊國忠,你不說話,沒有人會把你當啞巴!”
虢國夫人正想說話,卻被楊國忠拖住,她猛然醒悟,現在可不是太平時節。
太平時節,倚仗着李隆基的寵信,她可以不怎麽把壽安放在眼中,可現在,他們的安危都系在安元光、善直等葉暢的手下身上,如何能對壽安無禮?
“甘露寺亦不可久留,我們須去城西,要想法子與葉十一會合。”在甘露寺,善直等牽了幾匹馬,将李隆基扶上馬之後,他轉向安元光:“十一郎說,若是真有變,他會沿着春明門大街來接應我們!”
“他……他手中有多少兵馬?”李隆基問道。
此時城中大半兵馬都是安祿山部下,李隆基不能指望這些人依然忠誠,少數忠于他的禁軍,不是戰鬥力不足,就是還不知狀況,李隆基同樣指望不上他們。唯一有希望的,就是葉暢既有準備,應當會擁有一些兵力。
“原本葉宅有近百護衛,前些時日,又借着與安祿山父子相鬥的事端,調了外邊莊子裏四百人來,總共加起來不超過五百人。”善直看了李隆基一眼:“畢竟是京城之中,葉十一行事,總得遵循法度,就是我們這些人,也是我的同門師兄弟與師侄,以遊方僧之名入甘露寺。”
聽得葉暢隻有不足五百人,李隆基心裏已經是甚爲失望,再聽得說葉暢要遵循法度,饒是李隆基面皮超厚,此時也不禁老臉微紅。
忠義之士要受法度限制,而奸佞之輩卻可以肆無忌憚爲所欲爲,造成這情形的,不是别人,正是李隆基自己。
“葉暢能來麽……這個時候,他自己也被圍攻吧?”韋見素道。
衆人不禁全對他怒目而視,韋見素吓得有些慌。不過大夥都明白,他說得不錯,此次政變,安祿山等除了控制皇宮、城門這些要害部位之外,就是去捉拿葉暢。葉暢隻有五百人,自保尚嫌不足,如何能來?
就在新年的子夜鍾聲響起之時,長安城的各處要地,幾乎都發生了叛軍襲擊的事件,其中便包括葉府。
大隊身着官兵服飾的人出現在葉府旁,将葉府團團圍住。
“今日定要活捉葉暢!”李懷玉在人群中凝視着葉家大們,心中隻覺得熱血澎湃。他回頭望了望東面,不覺有些焦急:“怎麽還沒有來!”
按着事先的約定,他們隻需要圍住葉宅,勿令葉暢逃走就行。真正指揮攻擊,是安祿山自己——安祿山對于葉暢的名聲向來是不服氣的,他也想親自将葉暢踩在腳下。
東面亂糟糟的一片,興慶宮方向甚至有火光起來,這證明事情并不是想象的那麽順利。
不過李懷玉并沒有等多久,大約兩刻鍾左右時間,便見那邊人耳之聲傳來,至少數百根火把引領之下,約有兩千餘兵馬小跑着到了這裏。
李懷玉心中凜然:加上他這邊的人馬,安祿山爲了攻打葉宅,可就是動用了三千人,這數字,已經是進入長安城中安祿山能動用的人手的三分之一了。
不過出現在李懷玉面前的卻不是安祿山,而是安慶宗。
“情形如何,葉暢可曾出來?”安慶宗到來之後,迫不及待地問道。
“宅中未曾有任何動靜。”
“撞門,注意守好了,莫讓他們乘亂脫出!”
安慶宗随意問了幾句,便開始發号施令,他眼中甚是興奮,想到那天“風華樓”所受之辱,今日必要十倍還之!
李懷玉來了這麽久,早就做好了攻打的準備,因爲撞門所用的撞木,立刻被擡了上來。他們正準備向葉府之門撞去,突然間葉府門被打開,裏邊燈火也幾乎同時明亮起來。
這并不讓安慶宗、李懷玉意外,畢竟外邊這麽大的動靜,葉宅裏沒有任何反應才是奇怪。
但緊接着出現在大門前的人,就讓他們吃了一驚。
葉暢一身便服,笑吟吟站在門前,向着外邊拱了拱手:“有客來訪,理當相迎……不知來者可是安大夫?”
安慶宗眉頭一聳:“是我!”
“安大夫沒來?”葉暢有些失望:“可惜,可惜,不過安公子也一樣……”
“葉暢,你今日還有何話說?”安慶宗厲聲道:“當日在風華樓辱我太甚,在禦車之上還辱我父親,今日我要砍下你的狗頭!”
“郡馬這樣說未免太急了,汝父遣你來時,想必有所吩咐吧?”葉暢指了指自己的腦袋:“天下财富,盡在此首之中,汝父安肯輕易将之砍下?”
安慶宗一時之間不由得有些無語。
正如葉暢所說,他來之前,安祿山确實有所交待:如果葉暢要破圍而逃,那就不惜代價取其性命,可是若葉暢未逃,那就盡可能活捉——雖然傲來國是個衆所周知的騙局謊言,可是葉暢腦子裏還裝着許多财源滾滾的點子,這同樣是舉世皆知的事情。
“束手就擒,饒你不死!”頓了一下之後,安慶宗又道,但這氣勢,卻比方才要弱了許多。
葉暢笑道:“安郡馬到了這裏,想必令尊無暇抽身,我原本爲令尊準備了些許小禮,如今隻有獻與安郡馬了。”
安慶宗并不相信葉暢會真給他父子送什麽禮物,但是他如今掌控局面,出于貓玩耗子的心理,他也不急着将葉暢立刻擒下,因此冷笑道:“葉暢,如今這等情形,你還想玩什麽花樣?”
“呈上來。”葉暢一拍手。
安慶宗凝神望去,隻見火光照耀下,一個青年捧着個錦盒,送到了葉暢手中。葉暢打開錦盒,從裏面拿出兩樣東西。安慶宗見那兩樣東西,外型沒有什麽區别,不過是一根鐵棍安放在一個彎彎的木柄之上,看起來象是根短杖,心中有些不解:葉暢拿這玩意做什麽?
葉暢擡起手,雙手将那短杖遙指安慶宗,他沒有什麽廢話的習慣,隻是一扣動機括,隻聽得“轟”一聲巨響,那短杖鐵棍頭噴出赤紅的火光,安慶宗還沒有反應過來,便“啊”一聲慘叫,身體象是被錘子擊中般,向後仰去,直接從馬上翻倒下來。
他胯下戰馬也受了驚,長嘶跳躍,而周圍安祿山部下,同樣亂成了一團!
“這是……”李懷玉眼睛都突了出來:“這是什麽?”
不僅他不知道,就是葉暢身邊之人,也沒有多少知道那是什麽!
天寶八載,葉暢便已經配出了火藥,此後他便讓匠人不停改進火藥,同時,還尋來巧匠,不計成本,花費了足足六年時間,才鑽出了十餘根合用的鐵管,制成了現在他手中所執的兩柄火槍!
因爲槍管比較短,所以這隻能算是手铳,射程隻有可憐的十丈左右,比起弓箭差遠了。葉暢沒有把它弄成火繩槍,而是直接造撞擊式燧發槍,因爲結構相對複雜,即使是座鍾工坊的巧匠,要打磨出合用的機括也是極不易,僅造這兩枝手铳,花費的時間,也要半年之久。
原本燧發槍便是鍾表匠們發明、改進,葉暢耗費大量金錢與人力,耗費了數年時間,才有這樣的成果!
他原本是爲安祿山準備這一下——安祿山發動政變的話,肯定是要來尋他的,若能一舉擊殺安祿山,他手下兵士必亂,那時葉暢便可以從容離開長安。不過安祿山沒來,拿安慶緒試槍,亦無不可。
因爲此時的燧發還是依靠燧石,葉暢擔心出現啞火,所以擊發之時,他是兩槍同使。不過老天爺甚是配合,火槍的第一次正式使用,并沒有出現啞火的現象。而安慶宗在數十名護衛保護之下,與他的距離隻有六丈多些,正是手铳的射程範圍之内!
不過因爲威力的緣故,這種範圍之内,擊中要害可以重傷敵方,想要一擊殺死,卻要看些運氣。葉暢這兩槍都擊中了安慶宗,不過一發擊中面部,另一發則擊在****。安慶宗胸前有甲,****這一擊隻是将他肋骨擊斷,倒是面部一擊,穿腮入體,也不知鑽到哪兒去了。安慶宗雖然沒有立刻斷氣,卻在地上嘶喊嚎叫,那痛苦之狀,讓人觸目驚心。
“殺!”
葉暢兩槍之後,立刻後退幾步,他身邊的親衛也快步上前,将他整個人護住。随着葉暢一招手,門兩側牆上,出現了近百個身影。
此時李懷玉反應過來,他大叫道:“殺敵——”
話音未落,那牆上近百個身影又縮了回去,空中卻出現了不知多少個火點,李懷玉初時以爲是火箭,但仰頭望去,這些火點落下的速度不快,并不是弓弦彈射而出的,而應當是空手擲出的。
他不知這是什麽玩意,但可以肯定,絕對不是什麽好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