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李隆基身邊,永遠不會缺少以騙術惑人的術士,這就是其中之一對李隆基說的話。
李隆基并不知道這個術士說這番話背後,是不是有某些人在使力氣,比如說楊國忠之輩,是否買通了他。但他可以肯定的一點,術士的話說進了他的心坎中去了。爲了皇權,他連自己的兒子都可以猜忌,連已經被确立的太子都可以壓制,如何會縱容一個葉暢!
因此,李隆基此次召葉暢入京,原本就不再準備放葉暢離開,包括把他安置在華清宮中,亦是有此打算。這樣的人物,唯有拘在身邊,生死操于己手,李隆基才會放心。
想到這裏,李隆基沉沉笑道:“葉卿莫非是嫌這華清宮中簡陋?”
“臣雖是生性好奢,卻不敢小瞧了皇家氣派。臣隻是覺得在華清宮中行事不自在,畢竟……”葉暢猶豫了一下,然後略帶尴尬地道:“臣已三十,尚無子嗣。”
這話讓李隆基愣了愣,然後大笑起來。
他倒是把這一點忘了,想了想,他正色道:“卿與李氏女究竟是怎麽回事?”
“臣正爲此苦惱,她父親病故之後,她自稱看破世情,一意離緣,其實她的心思臣明白,她與臣連理多年,未能有所生育,臣又未曾娶妾,她有心慚愧,尋了這樣一個借口暫時離開臣身邊。臣并無離緣之意,待臣能夠有空閑餘暇之時,便會去想法子讓她回心轉意。”
“也好,也好……朕賜你幾名宮女,如何?”李隆基心中一動道。
“臣不敢納。”葉暢苦笑着伸出兩根手指:“聖人莫難爲臣了。”
李隆基哈哈一笑,知道他是指二十九娘,葉暢自己私下裏蓄養美婢,二十九娘可以假裝不知道,但是若是天子賜美,隻怕前腳賜下去,後腳壽安就要打上門了。想到這個心生外向的女兒,李隆基也有些頭疼,他子女雖多,但真正能憑着自己讓他憐愛的,恐怕也隻有壽安。
或許真該将壽安嫁與葉暢……年齡也是差不多,而且兩人向來情深意重。
李隆基心裏再度生出這個心思,此前事多波折,現在葉暢既然已經與李騰空分離,那麽再尚主也是正常的事情。
就在這時,一直露出不耐煩神情的虢國夫人開口了。
她是女人,雖然擅于吹枕邊風,卻并不能領會李隆基将葉暢控制在宮中的真實用意。在她看來,葉暢呆在華清宮中,也就意味着随侍在李隆基身邊,象方才一樣在李隆基面前攻讦楊國忠的機會就多。因此,能将葉暢趕出宮中,那才更有利于楊國忠。
“聖人,既然葉公都這樣說了,聖人何必再将他留在宮中?他說的也不錯,他正值壯年,宮中多女子,還是早些出去好些啊。”她停了一下,看了看李隆基的神情:“若是聖人實在不舍得他遠去,就在華清宮附近,擇一好的地方,暫且安置他就是……臣妾記得,在這附近還是有些皇家别院,收拾收拾,也可以住人。”
“好吧,既然卿這樣說,那卿就去吧……在華清宮外,朕記得有所别院,雖然不大,卻清雅可愛,又離華清宮不遠,朕若是想卿了,就可以遣人去召……卿就住在這裏,如何?”
這是李隆基的讓步,也是他的試探,住到這處别院之中,雖然出了皇宮,卻還在禁軍的控制範圍之内,葉暢若無二心,應當會滿意。相反,葉暢若是出于恐懼、做賊心虛要離開華清宮,他肯定不會接受這樣的安排。
“聖人爲臣考慮得如此周道,臣再不接受就是不識好歹了。”葉暢笑道:“既是如今,臣每天會來宮前聽旨。”
葉暢說到這裏,便要告辭,那邊李隆基卻想起一件事情:“此次功賞之事,不可久拖,卿自己的新官職爵位,待元旦之後朕再布告天下,但是立功将士,卻不用拖到那時。”
“是。”
“說起此次功賞,有一件事情,臣妾卻要求求聖人。”虢國夫人又插口道。
“何事?”李隆基有些不快,當着葉暢的面,虢國夫人要插手政事,實在有些不開眼。
但虢國夫人還必須當着葉暢面說這件事情,她笑眯眯地道:“是駱奉先的事情!”
“駱奉先?”李隆基聽得這個名字,便覺得厭惡:“提這個狗奴才做什麽,這個狗奴,丢盡了朕的顔面,不僅僅幹預軍務,緻使朕失了程千裏這員大将,還婢顔屈膝事賊!”
“臣妾也覺得甚是驚訝,這個狗奴怎麽敢如此大膽!”虢國夫人眉眼盈盈:“不過歪棗結好果,這駱奉先卻是收養了一個好義子。”
葉暢眉一揚,神情頓時冷了下來。
李隆基用眼角餘光看着葉暢,發覺葉暢似乎不高興了,他心中暗暗一回憶,卻不記得駱奉先的義子是誰——若換了十餘年前,他肯定能記得清清楚楚,可是從李林甫到楊國忠,他已經慣于依賴宰相處理政務,這樣一個人員,隻是隐約聽誰提起,可印象卻是不深了。
“什麽義子?”
“他收養了義子駱元光,原是在禁軍中效力,此次亦随軍出征。程千裏被圍時,便是這個駱元光千裏單騎,象是評話裏關羽一般,破圍求援,求到了葉公這邊。”虢國夫人妙目流轉,瞄了葉暢一眼,似喜似嗔:“隻是葉公初勝袁瑛,還沒有來得及掃清殘賊,無暇去救,乃至程千裏兵敗身亡。”
葉暢的神情更爲冷竣,李隆基甚至覺得,他有些咬牙切齒。
虢國夫人的話語裏,多少有些指責葉暢見死不救,但李隆基這點事情還是清楚的,賊人聚衆數十萬,分于都畿、淮南,氣焰嚣張到敢于正面與前去進剿的官兵決戰。程千裏數萬正規禁軍尚且對付不了他們,葉暢手中當時隻有幾千新兵,又怎麽去救得過來?
“原來就是那個夜間入城奪取上蔡的駱元光!”得了虢國夫人提醒,李隆基記了起來,他看了葉暢一眼:“葉卿的奏折當中,他是立了首功?”
葉暢不動聲色地道:“正是。”
“他竟然是駱奉先那賊奴的義子?”
“确有其事。”
李隆基又轉向虢國夫人:“他有什麽事情,求到了你的頭上?”
“這位駱元光倒是個孝子,他想要用自己的功勞,爲他的義父折罪。”虢國夫人道:“他在葉十一麾下拼命作戰,領兵雪中奔襲數百裏奪下上蔡,将賊首一網打盡,爲的就是能免駱奉先死罪。”
說到這裏的時候,李隆基忍不住又看了葉暢一眼,葉暢陰郁着臉,冷冷哼了一聲,顯然,對虢國夫人的話不以爲然。
領兵雪中奔襲的,其實是葉暢本人,事實上除了他,别人也無法指揮那些老兵,讓他們這般賣命。葉暢帶病出征,而不是将指揮權交與别人,正是因爲這個原因。雪中奔襲數百裏,其中吃的苦頭可想而知,非他本人,誰都鎮不住場,王羊兒、善直都不成,更不必提新投奔的駱元光。
但是虢國夫人卻幾乎忽略了葉暢的功勞,将之全送到了駱元光頭上。
“此事葉卿未曾提過啊。”李隆基悠悠地道。
“駱奉先叛國不忠,附賊謀逆,未曾将他淩遲,已經是聖人仁厚,将功贖罪?莫說那些功勞隻是駱元光的,就是駱奉先本人的,也贖不了他的罪!”葉暢森然道:“此事要求,太不合理,臣便未報。”
“葉十一禀公辦事,臣妾是極佩服的,但是駱元光輾轉求到了臣妾這裏,而且他要的也隻是駱奉先不死罷了,臣妾覺得,放一老奴,得一将種,這筆買賣可以做得。”
“陛下,此事萬萬不可!”葉暢厲聲道:“駱元光的功勞是駱元光的功勞,陛下賜以爵賞就是,駱奉先之罪,十惡不赦,若是陛下因爲駱元光而放過他,今後必有别人亦生出僥幸之心!”
虢國夫人頓時大怒,當着她的面這樣說,是完全不給她面子,想到駱元光送到她家中的那些珍寶,據說是在賊人物搜刮到的,足足有十大車,價值至少二十萬貫以上,她更是惱怒:“陛下,臣妾又未曾讓陛下放過他,罷官、流徒、抄家都可以,隻是留他一條賤命……”
“咄!”虢國夫人話未說完,就聽得葉暢怒喝了一聲,吓得她花容失色,連連退了幾步,然後聽葉暢道:“一般事情,你這婦人插手倒還罷了,朝廷賞罰,國之重器,你也敢插手!”
葉暢此時殺氣騰騰瞪着虢國夫人,虢國夫人雖然膽大嚣張,卻如何能與葉暢這樣數十萬大軍中沖殺的人比,驚得說不出話來。還是李隆基,見情形不妙,阻住葉暢的發作。
“葉卿,此事朕知矣,朕絕不會輕易放過那個駱奉先的,你隻管放心。”
葉暢猶自怒視虢國夫人,憤憤地道:“臣告退!”
“好好,你且去休息。”李隆基好聲安撫了兩句,将葉暢打發開,再看虢國夫人時,虢國夫人已經哭得梨花帶雨。
“陛下,你得給臣妾出這口惡氣,他方才要殺我,他是真的要殺我!”
“他是千萬人中厮殺過的,身上帶着些殺氣,原是自然。”
“他是真想殺我,不是殺氣……他當着陛下你的面都敢這樣對我,妹夫……”
虢國夫人仿佛受了驚吓,一邊哭,一邊就撲到了李隆基的懷裏,一聲“妹夫”當真是繞梁婉轉動人心弦。若是别的事情,李隆基肯定會笑眯眯地應一聲,然後好生撫慰一番,但今天這事情……
“他是對朕都敢揮拳頭要揍朕的人,吓唬吓唬你算得了什麽。你啊,就是想救駱奉先,也不當當着他面提起,這不是打他臉麽,他若能忍下去,也就不是葉暢了。”
“我不管,我不管,這事情你要替我出氣,你若不替我出氣,我便再不入宮,我到宮中來陪你,可不是來受什麽阿貓阿狗的氣的!”
虢國夫人在李隆基懷裏,并沒有發現,李隆基的神情很有些陰郁。
李隆基确實在晚年好大喜功、貪圖享樂、倦于政事,但他并不傻,也沒有失去自己的判斷能力,方才虢國夫人分明是故意的!
葉暢嚴辭拒絕的事情,虢國夫人當着他的面提出來,如果葉暢不反對的話,還怎麽去主政掌兵?
虢國夫人難道不知道這個道理?
她當然知道,而且知道得一清二楚,她就是故意激怒葉暢,讓葉暢發作,然後乘機到自己面前哭訴。
她是在利用自己。
一般的事情,甚至大多數事情,李隆基都不介意被虢國夫人利用,但若是想把利用變成愚弄,李隆基會非常不高興。
天子一怒……
若是十年前,天子一怒,定然是要伏屍流血,但現在,李隆基卻隻有苦笑。哄了哄虢國夫人,他自己覺得沒趣,便自稱累極要去休息,将一臉不甘的虢國夫人留在原處。
葉暢出了華清宮,在華清宮之前,便看到了駱元光。
駱元光一臉焦急地在等着,看到葉暢出來時,神情甚爲尴尬,甚至有些不自然。
“駱元光!”見他這模樣,葉暢冷冷一笑,向他點了點頭:“你好,你很好!”
駱元光低着頭,不敢與他目光相對。
葉暢隻說了這一句,便從駱元光身前走了過去,再也不看他一眼。望着葉暢離開的背影,駱元光忍不住叫了一聲:“葉公!”
葉暢回過頭,冷冷瞥着他:“何事!”
“養父之恩,不得不報……讓葉公失望了。”
“我說過,我是絕對不會放過駱奉先的,不要以爲你走了虢國夫人的門路,就能救下駱奉先!”葉暢冷笑了聲:“你記着我的話!”
他說完之後,便要走,那邊駱元光額頭青筋跳動,忍不住大叫道:“你自己不願網開一面,莫非還要阻我尋别的門路救人?我以我的功勞贖我養父一命,這有何不可,你若真的重視我,爲何不成全我這片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