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暢是真病還是假病?”李隆基問起葉暢的情形時,幾乎是不加掩飾。
“真病,風寒入體,好在葉尚書身體強健,故此并無大礙,休養些時日就好。”牛齊天恭敬地道。
“是真病……那就好。”
李隆基噓了口氣,微笑着看着高力士:“高将軍果然有眼光,葉暢終究不是恃功自傲之輩。”
“奴婢哪裏有什麽眼光,隻不過奴婢想來,這葉暢是聖人親自從草莽之間簡拔而起的,但凡有半點良心,便不會辜負聖恩。”高力士緩緩答道:“十餘年來,葉暢對聖人、對皇家,雖有跋扈自傲之處,卻并無虛飾遮掩之意,就是瞞了一個傲來國,亦是迫不得已。”
“這倒也是,這厮是個實心腸的,對朕都能揮拳頭。”李隆基哈哈笑了,神情甚爲輕松。
當初爲了他想将壽安嫁與楊國忠之子的事情,葉暢确實幾乎要對他飽以老拳。當時李隆基很生氣,還将葉暢關到太理寺去了幾天,不過現在想來,他這種脾氣,在自己面前不加掩飾,倒是一件好事。
牛天齊出了大殿,後邊李隆基與高力士說什麽他就聽不到了,不過他才出宮,便見有人迎上來道:“可是牛太醫?”
“正是,閣下……”
“楊相請牛太醫過去一叙。”那使者傲然答道。
“是。”牛天齊頓時明白,這是楊國忠派來的人,不過牛天齊暗暗好笑,他回京是秘密回京,故此楊國忠此時再想見他,已經不能讓他改口說什麽了。
在楊國忠與葉暢之間,稍有頭腦的人,肯定會選葉暢,而不是楊國忠這等佞人,他還自以爲才高智深,卻不知朝廷内外早就看透了他的虛實。若不是仗着楊家姐妹,他能算什麽東西?
楊國忠在牛天齊面前更是倨傲,連個座都沒有賜予,就是直接問葉暢的身體狀況和牛天齊如何應答李隆基的。牛天齊也不隐瞞,将之一一細說與楊國忠聽,楊國忠聽完撫腿一歎:“唉呀……”
他也隻有一歎,若是發作在牛太醫身上,不免有失身份,更重要的是,會引起李隆基疑心。想了一會兒,将牛太醫斥退,直接趕出了楊府。
牛天齊在楊國忠府前拍了拍身上的衣裳,心裏冷笑了聲,隻憑這氣度,楊國忠與葉暢相比,差的可不是一點半點。
不過還沒等他離開,便聽到又有人道:“可是牛太醫?”
牛天齊愣了一下,自己今天可真忙,向着說話的人望去,臉上微微露出驚色:“是李先生,這一向少見啊。”
喚住他的是李泌。
牛天齊在京中是太醫裏比較有名的一位,時常出入宮廷,對于朝中一些名人,都比較熟悉。象這李泌,牛太醫便很清楚,不僅少時就以神童聞名,而且後來時隐時仕,雖然并沒有擔任過擁有實權的官吏,可在朝中的影響力卻不小。
他與太子關系親善,和楊國忠關系不睦,但與葉暢等人的關系尚可,若非要論陣營,應當算是偏向太子的中間派吧。
“山人近來都在終南閑住,最近聽聞賊亂平定,才回到長安……牛太醫這是?”
李泌自稱山人,話裏的意思與牛太醫相遇是偶遇,但牛太醫卻不相信這一個。心思一動,估計是替太子來打探消息的,太子不好幹涉國事,特别是不好與葉暢這樣手绾兵權的人結交,讓李泌來打聽一下,也是很正常的。
“剛剛從洛陽公務回來,被楊相召入府中問話。”牛天齊不動聲色地道。
“山人正好有幾個醫藥上的問題要請教牛公,還請牛公随我到茶樓一叙。”李泌笑道。
香雪海自是長安城中最高檔的茶樓,不過這些年,随着新式飲茶法的流行,長安城中多了許多家中低檔的茶樓,幾乎每座坊裏,都有自己的茶樓在運營。李泌拉着牛天齊到了一家名爲“仙葉居”的茶樓,一壺香茶,幾盤糕點,二人相對而坐。
看到牛天齊似笑非笑的神情,李泌歎了口氣:“方才人多之處,不好直說,還請牛公恕罪,我想問一問,葉暢的病情究竟如何?”
“并無大恙,隻是需要靜養,稍有些勞神過度。”牛天齊道:“李先生對葉公的身體也關心?”
“如何能不關心,葉公的身體,現在可是關系重大。”李泌笑道:“他無恙就好……無恙就好!”
牛天齊心裏微微一動,楊國忠将安祿山召入朝之中,氣焰熾張,楊國忠與太子的關系又向來不睦,這等情形之下,太子莫非意圖結好葉暢,借助葉暢來自固?
李泌自家也通醫理,問了一些葉暢的症狀之後,便能肯定,牛天齊的判斷沒有錯,葉暢的身體應當沒有什麽大的毛病。此時天色漸晚,牛天齊告辭回家,李泌也自去了。
不過牛天齊才到家門前,便見有人攔着他的路:“可是牛太醫?”
“正是,你是?”這人有些眼熟,但一時間,牛天齊叫不出他的名字來。
“下官劉駱谷,奉安大夫之命,有幾句話相問。”那人笑嘻嘻地道。
“原來是劉公!”牛天齊心中一凜,這又是一方勢力,而且是對葉暢明顯有敵意的勢力!
按理說,安祿山既是楊國忠召來,他應當能與楊國忠共享情報,知道葉暢的身體狀況,現在卻攔在自己家門口問訊,這個小小的細節,證明他與楊國忠并不是表面那麽親近。
至少安祿山并不完全信任楊國忠。
劉駱谷看着牛天齊,微微一笑道:“今日牛太醫很忙吧,想來不少人都尋牛太醫打聽過了。洛陽那邊葉尚書的情形,究竟是如何?”
他一邊說,一邊慢慢抽出一張紙,用身體擋着周圍行人的視線,悄然遞了過來。
牛天齊低頭一看,是一張安東銀行的飛錢,上面五百貫的數字看起來甚爲晃眼。
牛天齊爲太醫,當然不是沒有見過錢的,但是别人隻問上兩句話就遞來五百貫,這等豪氣,倒是少見。他也不推托,迅速接了過來,然後答道:“确實是風寒,再有三五日便會好。”
“三五日……”劉駱谷喃喃說了一聲,然後笑道:“如此多謝牛太醫了,以往咱們不大熟,但今後可要常親近。”
“那是自然。”
兩人都是呵呵笑了起來,拱手告辭,牛天齊回到自己屋中,長疏了口氣:“現在總該沒有事情了吧。”
就在這時,他聽得自家的娘子過來,上下打量了他幾眼,牛天齊心一緊:“娘子這是何意?”
“拿來!”他家娘子一伸手:“家人說了,你在院門前與人鬼鬼祟祟,不知做什麽勾當!”
牛天齊苦着臉,将還沒有捂熱的五百貫飛錢交了出去,口中低聲嘟囔道:“也不知是哪個不開眼的嘴長,趕明兒打出去!”
“老娘先将你打出去,你這厮私藏錢财,莫非是想在外邊養小的?”牛娘子怒瞪雙眸:“你若有這膽子,就準備好給自家開藥吧!”
“什麽藥?”
“太監還陽藥!”牛娘子向牛天齊胯間瞄了一眼,臉上露出冷笑。
牛天齊隻覺得胯下發涼:“娘子你休要說笑……”
“你可以當作老娘說笑……啊喲,就顧着教訓你這厮,倒忘了正事。”牛娘子原本叉着的手松開,拉過丈夫的胳膊:“葉公情形如何,殿下讓我問你,那話帶到沒有,還有,葉公又是如何回應?”
這倒是意料之中的,牛天齊笑着答畢,然後伸出一隻手:“你是今日第五個問我此事者。”
“哦,還有誰問了?”
“第一個是聖人,第二個是楊相公,第三個是李泌,第四個是劉駱谷,就是那拿五百貫錢來的那位。”
“噗!”牛娘子冷笑了一聲:“當真是不安份的貨色……五百貫買個答案,他倒是大方。”
“安祿山啊,控一道之地,又從安東商會撈了不少錢财,家資自然豐厚。”牛天齊笑道。
“那個李泌又是什麽人物?”牛娘子又問。
“應當是替太子來問的吧,楊相與安祿山在一處,若說葉公最不安,那次不安者便是楊相了。”
“太子殿下……”牛娘子有些訝然。
這位一向低調幾乎沒有什麽存在感的太子,怎麽也跳出來了?
李泌此時便到了東宮,他的官職當中有東宮屬官,因此出入東宮并不是太過麻煩。得到他回來的消息,李亨立刻就召他入内,李泌穿過東宮院落,見人員稀少建築破舊,李泌心中微微一歎:“聖人待太子太苛,不過太子甘于儉樸,亦是國家之福也。”
快步進了大殿,看到一身簡樸的李亨背手立在那裏,李泌心中又是暗道:“太子英武有類于聖人,爲人寬厚仁和,實在是明君之質……”
但是他目光一轉,看到笑眯眯地立在李亨背後的李靜忠,方才的感慨化成一聲歎息:“隻是太子深居東宮,近于幽囚,身邊無賢,緻使李靜忠之輩甚得信重。此時太子身邊缺人,暫且由他,但到大業得成之時,當上書進谏,請令李靜忠輩遠離。”
他心中這樣想,神情卻是不慌不忙,向李亨行禮:“山人李泌,拜見殿下。”
“先生不必拘禮,孤與先生,乃自幼相交,多年情誼,豈可以俗禮相待……李靜忠,聖人賜孤的那上好茶葉,給先生泡好呈上來!”
“是!”李靜忠笑嘻嘻地說道,神情卻沒有多少恭敬。
李泌覺得李亨是明君之質,那是他少年時的記憶使然,卻不知道長期爲太子又朝不保夕的生活,使得李亨的心理扭曲了多少。李靜忠卻是跟在李亨身邊,許多旁人都不知道的李亨陰私,他卻一清二楚,自然明白,這位看似寬仁的太子,實際上腹中的陰毒險惡,甚至可以說卑鄙無恥,已經到了讓他這個太監都瞧不起的地步。
“葉暢的情形究竟如何,他是真病,還是裝病?”李亨向李泌問道。
周圍的宮女小太監都不在,殿裏就隻是李亨與李泌,李泌一彎腰:“确實是病了,隻是病情并不嚴重,稍歇息便能痊愈。殿下,此正是天賜良機!”
“哦?”
“臣願替殿下跑這一趟,前去見葉暢。”李泌壓低了聲音:“殿下,人才難得,若能得葉暢傾力之助,殿下江山,必然穩固。”
“先生還是主張招攬葉暢?”李亨神色微微一動,表情似笑非笑。
“正是,李林甫已死,葉暢又與李林甫女離緣,先前殿下與葉暢舊怨,正可揭過。”李泌說道:“昔日太宗皇帝用魏征,天下皆以爲聖明,今殿下用葉暢,亦可顯殿下雅量寬厚,可比堯舜!”
李亨哈哈笑了兩聲,神情略略有些猶豫。
他很借重于李泌,但事實上,李泌絕對不是他的圈子裏最核心成員。因此,他的一些計劃,并未曾對李泌說起,李泌或許能察覺其中一二,卻并不盡數知曉。
“殿下,李先生,茶來了。”就在這時,李靜忠走了進來,一邊爲二人布茶,一邊悄悄向李亨使了個眼色。
李亨點了點頭:“李先生,若是你去說服葉暢,當如何說服?”
“葉暢雖跋扈,卻并無不臣之心,對大唐之忠,是不必疑的,他如今官居尚書,富甲天下,無論是權還是财,都不足以動其心,能令其心動者,一是名,二是家。”李泌說話時從容不迫,帶着強大的自信:“殿下以國士之禮遇之,以國是方略付之,可使其揚名青史。壽安公主,殿下之妹,與葉暢相識已久,聖人原有下嫁之意,隻因李林甫搶其先機而未成,今葉暢既已離緣,殿下可許以尚主。臣料想有此二策,葉暢定然願意爲殿下效力分憂,如此不僅殿下儲君之位穩固矣,而且登極之後,朝中二十年宰相之才亦有矣。”
“二十年宰相之才……”李亨聽得這一句,心裏就是不快:“先生高葉暢太高啊,宰相之位,遲早當屬先生,葉暢豈能居之二十載!”
“文韬武略,臣皆不及葉暢遠矣,而且臣乃山人,志不在朝……臣願爲鮑叔牙,以管仲薦于君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