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天齊在琢磨着,能不能研究出一種藥劑,可以專門治昏車症的,若能大量便宜出售,想來也是一筆不匪的收益。
不怪這位太醫腦子裏想的是阿堵物,在親眼見着這十餘年裏大唐崛起一個個财富傳奇之後,從長安到洛陽再到廣陵、蘇州乃至成都,大唐經濟稍繁榮些的地方,人們腦子裏轉動的都是“如何能夠發财”這樣的念頭。
琢磨了許久,牛天齊感覺到轍軌列車停了下來,他睜開眼,兩個小侍已經迫不及待跑出去大吐特吐了,牛天齊沒有急着下去,他算是有經驗的,這個時候下去,肯定是一群向下擠,雖然華夏乃禮儀之邦,但是坐了這麽久的車,人有三急急不可耐。
而且,牛天齊還得把自己思緒收攏回來,好好琢磨一番,自己此行的任務。
奉天子之命,來給葉暢診病。
這是明面上的使命,實際上是來看看,葉暢是真病還是假病。真病就不必說了,假病的話,那就證明葉暢心懷怨忿,朝廷對他恐怕要采取一些“保全功臣”的動作了。
幾個穿着藍灰色列車制服的人拿着掃帚上來,見他還坐在位置上,向他施禮道:“郎君,我們要開始打掃,會弄得挺髒,還請郎君讓讓。若是郎君還要坐着休息,可去那邊那間,我們已經打掃幹淨了。”
牛天齊一笑,這些列車員倒是極知禮的,據說他們每一個人都需經過一個月的訓練,還得試用三個月,這才能夠正式成爲轍軌列車的一員。
他不想在車上再呆下去,便整了整衣裳,下了車。兩個小侍在車站邊的地井處稍稍洗漱了一下,看起來精神了些,拎着他的行李跟在他後邊。
“哪一位是牛太醫,哪一位是牛太醫?”
出站之時,牛天齊聽到有人叫道,他愣了一下,旋即明白,這是來接他的人。
“愚正是牛天齊,閣下是?”
“某姓劉,名長卿,奉葉公之命,前來接牛太醫。”劉長卿上前施了一禮:“請牛太醫随我來。”
“劉公儀表非凡,不知在葉公身邊任何要職?”
跟在劉長卿身邊,牛天齊隐約覺得“劉長卿”這個名字有些耳熟,這也難怪,劉長卿頗有詩名,但又不是第一流詩人,所以牛齊天可能是在哪裏聽過他的名字,卻沒有很深的印象。不過牛齊天不敢小觑了此人,能代表葉暢來迎接他的,必然是葉暢身邊心腹。
“在葉公身邊爲佐吏,參贊公文,并非什麽要職。”劉長卿笑道:“隻是如今百廢待興,葉公自己又有恙,隻能派我來迎牛太醫。”
“原來是劉主簿。”牛天齊沒弄明白劉長卿的具體職務,但對方既然是負責公文的,一個“主簿”總不會呼低了,或許該用“長史”?
心裏胡思亂想,一時間兩人都沒有說話。出了車站,坐上了劉長卿備好的馬車,他們奔行在洛陽城的街道上。雖然是冬天,牛天齊還是掀開了簾子,看着窗外的洛陽情形。
與在長安感受到的壓抑不同,洛陽如今仍然沉浸在勝利之後的醉意與歡愉之中。街頭甚是繁華,各種各樣的招牌廣告林立,沿街叫賣的小販甚至出了坊市,而是到了主街之上。一車車的貨物被拉入城中,又有一車車貨物被運往城外,看到這一幕,牛天齊愣了一下:“往東牟去的轍軌修複了麽?”
“賊人破壞殆盡,他們四處宣揚,這些年日子不好過,就是因爲轍軌壞了河南道的龍脈地氣。”劉長卿撇了撇嘴:“修複時不少當地宗族宿老前來理論,說來說去,就是想着再得一筆錢财。當初征地的錢,他們現今覺得少了。此事不解決,轍軌如何能修好?”
“那這麽多貨物?”
“沒有辦法,轍軌運不成就隻能用馬車牛車,運出去,哪怕運價高些,總比積在手中爛掉要好。”
“這可不是個辦法,依我看,轍軌還是早些修複爲好。”牛天齊喃喃說了一聲。
因爲洛陽與長安的交通更爲重要,而且這一段賊人破壞得不嚴重,所以已經搶修完畢,他可以乘列車從長安到洛陽來。但牛天齊也明白,若是不能早些将通往東牟的轍軌修複,當洛口等幾座大倉的倉米吃完之後,朝廷隻怕要面臨斷糧的危險。
“自然是如此……”劉長卿歎道:“隻是如今葉公染病,難以處置事務,而且此事重大,沒準又鬧起民亂,葉公也不敢擅自做主,隻能等朝廷聖裁了。”
牛天齊點了點頭,心裏卻有些不以爲然。
當初爲了修轍軌,葉暢可是用了不少手段的,民間裏葉暢因爲産鉗等事物,名聲一向好,但也有些人說,他是吃人不吐骨頭的笑面虎。當初阻撓修路的人裏,可是不少都壞在他手中,雖然沒有丢掉性命,少不得要去邊疆裏轉上一圈。
所以葉暢這個時候借口要聖裁,更大的可能就是要和朝廷讨價還價。
自己這一趟的任務,可真不是什麽油水好的任務啊。
兩人又沉默起來,牛天齊繼續向外看,但沒過多久,劉長卿便說“到了”。
“不是在大觀園?”牛天齊來過洛陽,也到過大觀園這個著名的地方,知道這是葉暢在洛陽的大本營。但眼前所在地方,卻隻是洛陽西南的一個小坊,比起大觀園的熱鬧,實在是相差甚遠。
“大觀園那邊太吵了,這些時日,天天都有人在那宴樂,葉公要養病,如何能呆在那邊。”劉長卿伸手虛扶:“牛太醫,當心些,路面凍住了。”
這座院落比起大觀園,确實要簡樸得多,從外表上看沒有什麽動靜,但進去之後,便見戒備森嚴,而且往來的衛士都神情肅然,似乎很緊張的模樣。
牛天齊心一顫:“葉公的病?”
“葉公的病還算穩定,隻是見不得風,不能久處政務,洛陽的太醫說要靜養。”劉長卿淡淡地道:“葉公功勞太大,此次平賊,又斷了一些人的指望,少不得要戒備森嚴些。”
牛天齊覺得嘴裏有些發幹,臉皮抽動了一下,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不至于吧。”
“聽聞安祿山摔壞了一整套玻璃器?”劉長卿意味深長地道。
這件事情,牛天齊也聽說過,不過他還知道得更多些:安祿山聽聞葉暢雪夜奪上蔡,隻帶着三千人就深入到數十萬敵軍之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便将賊首全數擒獲,他第一件事情是不相信,第二件事情則是下令加強戒備。
大約是怕也被人乘夜突襲吧,畢竟葉暢就是稱病麻痹了賊人,現在賊人已經接近平定,而葉暢卻還在“病中”呢。
不過摔玻璃器的事情,就是民間好事者編出來的了。長安城的百姓對跋扈的安祿山和他的胡兵都看不上眼,還是念着葉暢的好多些,他們在都城政治敏感性又強,知道安祿山是楊國忠弄回來平衡制約葉暢的,故此編出一大堆段子嘲諷安祿山。
甚至還有人說,安胡兒被貴妃娘娘收爲養子,貴妃娘娘爲他“洗周”,将他剝光了扔進水桶之中。至于安祿山稱贊貴妃娘娘的豐胸爲“新剝雞頭嫩如酥”之詩句,也有悄悄暗傳者。一句話,安胡兒與貴妃娘娘似乎有染。
收住自己的思緒,牛天齊強笑了一下:“這個,下官職卑官小,不曾聽說此事。”
對話之間,他們終于進了正堂門,進來一看,便見兩個武士按劍而立,而在正堂背後,挂着一幅字,牛天齊心中一動,這種小擺設裝飾,往往能體現一個人的志向與真實想法。他仔細一看,卻發現這幅字隻是一個大字“道”字,看落款署名,乃是顔真卿所著。
此時張旭已經去世,顔真卿乃當世書法大家,他的這個道字,雄渾厚重,如山如岩,讓人覺得高山仰止,忍不住就要仰視。
“道……”牛天齊心裏有些奇怪,葉暢怎麽會将這樣一幅字挂在中堂。
倒不是字不好,而是這個“道”字,似乎并不适合此處。
難道葉暢遇仙之事是真的,所以他對于道家的“道”至爲看重,所以挂于此處,時時不忘提醒自己,這才是真正值得追求之事?
亦或葉暢想做的是奪取儒家“道統”,取得某種大義的名份?
牛天齊來此之前做足了功課,知道這一兩年來,葉暢發動一些名儒,在讨論一件事情,就是華夏“道統”。
華夏之“道統”,在葉暢的解釋裏,始于三皇,燧人氏始肇其基,鑽木取火,點燃道統之火種,伏羲氏結繩記事,傳承道統之火種,神農氏墾荒耕作,壯大道統之火種。
“此泰古三皇,爲華夏道統之初,皆是革新爲民,不拘于古,應變于時,法天地與自然,造福于百姓。”
牛天齊記得這句話,但私下裏有人議論說,葉暢說得好聽,實際上就是爲自己改革種種工藝、專研種種新的技巧辯護。總有人說他弄些奇技淫巧之物,類似于隋炀帝時的佞臣,葉暢是以此自辯:就連上古聖人們都在鑽研、使用和推廣新的技藝,身爲後世晚輩,又怎麽能不把這種精神發揚光大?
不過,葉暢也隻是讨論了道統之初,對于此後道統的傳承,卻沒有細說。這導緻那些贊成葉暢道統論的儒生們紛紛議論,有認爲黃帝、堯、舜、禹、商湯、文王、周公、孔子、董仲舒這樣一路将道統傳承下來的,也有認爲道統散于民間,已無嫡脈可言的。
隻不過些争議現在還隻是在那些儒生當中,并沒有造成太大的反應。
這隻是牛天齊一瞬間所想,然後他聽得有人道:“是牛太醫來了?”
這聲音有幾分沙啞,不過卻還是很耳熟,牛天齊擡眼望去,便看到葉暢從内屋迎了出來。
“啊呀,葉公怎麽出來了?”牛天齊慌忙上前:“葉公身體有恙,當靜養才是。”
“沒有什麽太大問題,實在是他們這些人太過緊張,讓我不得不呆在這裏。”葉暢沙着嗓子道:“牛太醫遠來辛苦了,是不是先休息?”
“聖人命我來給葉公診病,這是正事,不敢耽誤。”
“行,便依你。”葉暢似乎不知道從長安派太醫來代表的是李隆基對于葉暢本人的不信任,他很痛快地答應了牛齊天,然後坐下來,伸出手讓牛齊天把脈。
牛齊天把了會兒脈博,又察看了眼睑、舌苔,問了幾句病況,沉吟了一會兒,他捋須道:“葉公是無大礙,隻是風寒,這有賴于葉公身體底子好……不過葉公近來勞心勞神太多,有些虛火啊。”
葉暢苦笑起來:“賊人初時勢大,我能勝之,實屬僥幸,能不虛火上升麽?”
牛齊天笑道:“葉公爲國分憂,乃朝廷棟梁之臣……”
一邊說着恭維的話,牛齊天一邊又打量着葉暢。身爲太醫,對于葉暢他并不陌生,葉暢在軍中革新随軍醫護制度上,沒少找他們這些太醫幫助,而他們這些太醫,對于葉暢提出的一些醫學道理也是極感興趣,沒少去打擾他。不過與當年相比,現在葉暢地位甚高,坐在那兒不怒自威,讓人凜然生敬。
想到這裏,牛齊天向葉暢使了個眼色。
葉暢微微愣了愣,然後會意:“牛太醫覺得我的病情還有什麽變化?”
“這個……”
“你們先退下!”葉暢示意左右。
牛太醫也将兩個小侍驅走,然後再起身向葉暢行禮:“奉壽安公主之命,向葉公問安。”
葉暢先是愕然,然後笑了。
這位牛太醫竟然是壽安的人……看來這些時間裏,壽安并沒有閑着啊。
李隆基派牛太醫來,隻怕還不知道他是壽安的人吧。
“公主殿下有何交待?”葉暢緩緩問道。
“你這個死沒良心的蠢貨,别太有良心了,不要回長安,去你的遼東逍遙自在吧!”牛天齊面無表情地說道,說完之後,他又堆起笑:“這是公主殿下交待卑職一定要原話說到的。不過說完之後,葉公,卑職就什麽都記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