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氏如今的榮華富貴,都系于李隆基一身,但李隆基已至古稀,還能活多久?楊國忠雖然并不是真正的楊家兒,他的生父應當是張易之,但是他如今的利益,卻是與整個楊家一體的。
“你既然知道這個,爲何還要去與葉十一爲難?”沉吟了會兒,虢國夫人揚起眉:“若是有葉十一爲臂助,你想想看,你那心思,豈不更易得手?”
“唯有我的位置穩固,方才可能得手,葉十一已經威脅到了我的位置!”楊國忠臉上紅了紅:“故此……”
“休要胡說八道诳我,我雖是婦人,卻也知道,葉十一對官職并無多大興趣,便是現在這個工部尚書的帽子,也是你們強行戴在他頭上的,爲的不過是将他與邊軍分割,同時趕出京城到各地去修路修堤!”
楊國忠不曾想虢國夫人竟然連這個都知道他們的用意,當下漲紅臉:“那又如何,隻要他在朝中一日,我便難以安枕,少不得有人要拿他與我相比……他若在邊關,聖人又夜不能寐,葉暢豈是久居人下者,他必有反日!”
“所以你甯可逼反他,乘着他去遼東時,引發長安、洛陽騷亂,你原本以爲聖人會爲此責怪于他,而他便會起兵,卻不曾想到聖人竟然會給他密旨,他也敢在如今情形下又回到中原?”虢國夫人噗笑道:“原是想要嫁禍于他的罪名,卻不曾想聖人與他配合得甚爲默契,反而對你下手?聖人必然是對你有所不滿,借葉暢之手敲打你罷了,用不着如此緊張。”
“我就實說了吧,要想廢了李亨,就必須令朝中群臣群起攻之,但更換國儲豈是小事,我又空不出這許多官位,能怎麽辦?”楊國忠情知虛言瞞不過這位堂妹,當下抱怨道:“唯一之計,便是以利誘之,除了拿三大商會的利益之外,還能從哪兒尋出利益來?”
“你可以與葉十一商量,他與太子關系,也不會好到哪兒去。”虢國夫人此時洗好了身體,徑直站了起來,就袒裎于楊國忠面前,楊國忠忙上前去,用大毛巾擦拭她身上的水。
聽得虢國夫人的話,楊國钊頓了頓足:“婦人之見,這是将刀柄送到葉暢手中,讓他砍我們!若他将此事露與太子,不僅彌補了與太子的關系,還……”
“行了行了。”虢國夫人哼了一聲,也知道自己一廂情願了。
“這些年,葉暢給我們楊家的好處可不少。哪怕是你與他交惡之後,他也沒有什麽對不起我的地方……”停了一下,虢國夫人又道。
“那是因爲他怕了你與娘娘,是因爲聖人!更何況,他若真心待你們好,豈有不知獨孤明與我們楊家的仇怨?如今連天子都看獨孤時不上眼,他卻與獨孤明走得甚近,獨孤明依着他,可謂日進鬥金!”
對于虢國夫人來說,驸馬獨孤明确實是大仇,當初爲在香雪海争位,她曾被驸馬府家人打出門外,當真是奇恥大辱。而事後曾經想将獨孤明之女充爲公主,遠嫁契丹或者奚,結果卻因爲葉暢的邊策論和數首詩而作罷。這口氣,在她看來,是一直沒有出盡的。
她雖然有幾分眼光與果決,卻沒有多少遠見與智慧,被楊國忠一提舊恨,當下翻了一個白眼,張開雙臂,楊國忠立刻上前将衣裳披在她身上。
“我有什麽好處?”她直截了當地問道:“休要拿些小恩小惠來糊弄我,葉十一的家底我清楚,别的不說,那玻璃作坊、座鍾作坊,都瞞不過我!”
豈止瞞不過她,玻璃、座鍾,乃是安東商會主要經營的奢侈品,以前大夥隻道玻璃來自于什麽“傲來國”,如今則大多數人都知道,所謂傲來國乃是葉暢編出來自保的借口,這玻璃應當是他改進了琉璃的配方與技藝而得。
“二姐之意?”
“你還不明白?玻璃作坊與座鍾作坊,都得歸我!”虢國夫人豎着眉:“若不如此,我憑什麽去助你,莫非隻因爲你長着一張小白臉?人家葉十一比你可俊多了,而且比你年輕,身體健壯……”
說到這裏,虢國夫人臉色微微泛起紅潮,見她這模樣,楊國忠暗暗罵了一聲:蕩婦!
虢國夫人提出的條件根本不可能完全照做,楊國忠很清楚,葉暢憑借三大商會,在朝廷之上給形成了一個共同的利益集團,要想攻破這個利益集團,就必須給予他們更多的利益。他将自己的苦處再三向虢國夫人哀求,許與玻璃作坊的三分之一利益,虢國夫人才不理會他的苦衷,站在一面大玻璃鏡前左看右看,根本不理會他。
“二姐,不如這樣,到時我将玻璃作坊的人手抽一半與二姐,咱們另起爐竈,也做一個玻璃作坊,隻說是咱們自己研究出了玻璃的工藝一配方,你看如何?”
實在無奈之下,楊國忠轉動腦筋,終于想出一個他自以爲兩全齊美的法子。虢國夫人聽得這個,覺得倒是不錯,當下點了點頭:“那座鍾呢?”
“二姐,聖人那邊,總也得有些好處!”楊國忠急了:“到時二姐去尋聖人要就是,名正言順!”
“你想将座鍾交與聖人?”
“你又不是不知道,聖人對座鍾當真是歡喜,自天寶十一載他從葉暢手中得到第一具座鍾起,如今宮中已經有三十餘座各式座鍾,他甚至想再建一處宮苑,專門陳列座鍾!”楊國忠道:“若非将此作坊、工匠充入宮内,他如何願意扳倒葉暢?”
“哼……既是如此,就暫依了你,但那成衣制造,卻是要歸我!”
“我将最好的裁縫尋來給你就是!”楊國忠按着額頭,隻覺得自己這位堂妹比起葉暢還難對付。
成衣制造亦是新興之産業,在棉布的産量飛速增加之後,葉暢進一步推出成衣制造業,按照唐人的體格,列出各種碼号的成衣規格,然後依規格制衣。這樣制出的衣裳,價格比起自家裁剪要便宜大約三分之一,特别是對于那種需要一定規模統一服飾的人來說,更是方便了不少。象楊家府裏的管事、仆役,所着衣裳,都是在成衣作坊裏訂制。
隻不過大多數人家現在還是靠着家中女眷進行裁剪,虢國夫人看中了這個,隻是因爲她一來喜歡成衣作坊推出的各式新款,二來則是信任葉暢的眼光,覺得葉暢既然敢辦這一産業,未來便有前途。
說來也是諷刺,這些想着對付葉暢之人,心中卻甚是信任葉暢的眼光與能力,包括楊國忠,雖然對葉暢千百般不服氣,卻從來不敢說葉暢沒有眼光與能力。
楊國忠将這個要求胡亂應了下來,再三催促虢國夫人,虢國夫人卻又改了主意:“明日聖人欲排新舞,此時天色已暗,不好入宮,待明日覓機與聖人說——一夜功夫,你都等不得?”
楊國忠有些急了:“安知這一夜葉暢能做出什麽事情來!”
“那些雜碎商會的事情,你若是做得漂亮,一夜之間他能得出什麽東西!”虢國夫人哼了聲:“要去你自個去,若是要老娘去,就得等明日!”
楊國忠無奈,虢國夫人還欲留他作樂,他哪裏有這個心思,當下回到自己宅中,窦華此時已經離開,不過卻有一個意想不到的人在等候求見。
“吉溫?他來做什麽,不見,不見!”楊國忠看到那名剌,直接扔了出去:“讓他滾遠些!”
吉溫這幾年與安祿山走得非常進,離楊國忠卻疏遠了些,楊國忠的探子曾轉回來消息,安祿山不隻一次說,朝中宰相不得力,非吉溫爲相不可。楊國忠對叛徒甚爲憎恨,隻不過現在一要對付葉暢,二要設法換太子,故此還分不出精力來收拾吉溫。現在他心中有事,吉溫卻跑來求見,正好爲他所遷怒。
管家撿起名刺,出來見到吉溫,甚爲傲慢地道:“相公如今甚忙,沒有時間見閑雜人等,你回去自便吧。”
吉溫面皮狠狠抽了一下,隻覺得羞愧難當,而坐在楊家門房處等候傳見的其餘一些訪客,也都詫異地看過來。
“你回去禀報楊公,說我有要事……”吉溫道。
“說了不見就是不見,你這人好生無趣!”
“住口,狗奴無禮!”吉溫忍無可忍,厲聲道:“事關重大,若是誤了楊相事情,你這狗奴性命不保!”
楊國忠性子就是飛揚跋扈,他的門房當然也不是什麽善男信女,當下嘿然一笑:“把這狗官給叉出去!”
幾個仆人上來,真要叉走吉溫,吉溫無奈,總不能真與這些下賤之人厮打糾纏,他隻能一抖衣袖:“好,好,我走!”
他心中暗恨,出了楊府大門,正待離去之時,心中一個念頭突然閃了出來:他奔走于權貴門下,從李林甫到葉暢到楊國忠到如今的安祿山等輩,爲的不就是有一日能夠權傾天下嗎?
現在,他離此目的,僅僅隻差一步罷了,一躍登頂的契機就在面前,他如何能爲了些許羞辱,便将之放棄?
想到這裏,吉溫轉過身來,又邁進了楊國忠的府門。
此次吉溫總算是見到了楊國忠,兩人密議何事,誰也不知,隻是知道楊國忠難得地親自送了吉溫出門。
大約是從吉溫那兒得了一枚定心丸,楊國忠安心了些,這一夜好睡不提。次日早晨,他再來虢國夫人府中,這次虢國夫人倒沒有推三阻四,而是與他同車前往興慶宮。
“聽聞昨日吉溫來拜訪你,在你家可是鬧得聲勢不小,最後你還送他出門……不知是何事啊?”虢國夫人問道。
“這厮如今與安祿山走得近,安祿山這胡狗,對我也甚是不敬……不過他有一句話說得對,安祿山易制,而葉暢不易制,他願意爲我居中牽線,聯絡安祿山,共同對付葉暢。”
“安胖子?”虢國夫人想起那個肥豬一般的安祿山,厭惡地道:“待宰之豬罷了,如何對付得了葉十一……他們想做什麽?”
“遼東打起來了。”楊國忠冷笑了一聲:“葉暢擅起邊釁,渤海、新羅兩國圍攻于他,安祿山有意奪葉暢治下的建安州城,先到我這裏來燒燒香。”
“你同意了?”
“爲何不同意,葉暢經營三邊,遼東、雲南、安西都有他的人,但論及兵力,安祿山仍是第一。”
虢國夫人也隻是一問,聽得楊國忠與安祿山也達成某種默契,虢國夫人覺得,此次對付葉暢把握更大,當下沒有再問。
護着車子的衛士,聽得車裏傳出調笑之聲,而且笑聲甚爲放肆,就連站在路旁避讓的行人,都聽見了。
眼見就要到興慶宮,突然間後邊傳來馬蹄聲,興慶宮前的侍衛頓時緊張起來,各執兵刃向馬蹄聲傳來處望去,隻見一騎騎士背着個布包,飛奔而來,望見楊國忠車駕,那騎士大叫道:“楊相公,楊相公,江南東路急報,台州人袁晁起兵謀反!”
楊國忠的車子停了下來,楊國忠伸出頭,望着那騎士,面色一沉:“不過是些許百姓聚衆鬧事罷了,反從何來……休要大驚小怪!”
那騎士急了:“台州已失,餘杭被圍,賊衆十萬……”
“住口!”楊國忠同樣急了,這百姓造反之事,說到底還是他這個宰相的責任,如何能在這大街之上宣揚?在此宣揚,豈不會擾亂人心,讓長安城中不得安生?
他正待訓斥那騎士,便又聽得馬蹄聲雨點般來,又是一騎飛奔而來:“江南西道急報,歙州人方清聚衆謀逆,已陷歙州,有衆十餘萬!”
楊國忠再也不能安坐于車中,他振衣出來,罵了一聲:“來人,将這兩個造謠惑衆者拿下,待我回府後細細審問!”
話聲未落,第三次馬蹄聲急傳而來,又是一騎士來報:“楊相公,江南西道陳莊破舒州,舉兵圍饒州!”
連接三處急報,都是有人起兵謀反的,楊钊就是想遮掩也遮掩不住了。他勃然變色,立于街頭,隻覺得滿街行人百姓,都用箭一般的目光盯着他。
爲何會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