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泌憂心忡忡,對着身前這些大漢道。
這些大漢神情卻是滿不在乎,聽得此言,一人哂然道:“李郎君說什麽話,咱們在這裏住得好端端的,爲何要撤走?”
“京中風雲突變,王鉷竟然謀逆,這等情形之下,少不得要做瓜蔓抄,我等在此進出,必然有人曉得,殃及池魚之禍難以避免。故此,我們必須最短時間内撤離,待風聲過後再回來。”
“你們讀書人有個成語,叫杞人憂天!”那大漢噗笑起來:“李郎君,我們知道你足智多謀,但也莫要這般啊……”
李泌心中惱怒,這些蠢漢,根本不知輕重!
他也知道自己的情形有些尴尬,這些蠢漢乃是太子李亨所養的爪牙,向來都歸李靜忠所管,也不知李靜忠這閹貨怎麽和他們交待的,他們當中,總有一兩個刺頭。
“凡事不怕一萬,隻怕萬一,不過是離開莊子數日罷了!”
“我等皆是死士,有何懼哉?”那蠢漢得意洋洋地道:“李郎君若是擔心,隻管離開就是!”
李泌再吸了口氣,目光在衆人面上掃過:“願意随我者可有?”
李泌雖是足智多謀,但他的性子不象葉暢那樣放得下,這些壯漢在他手中,他卻不能與之同食同眠,故此雖有一些威望,卻不足以讓衆人都追随。這數十名壯漢當中,願意與他離開者,隻不有十餘人。李泌也懶得再說什麽,向剩餘之人點點頭:“你們自承死士,那就記着,若有什麽意外,人可以死,半點消息都不能露!”
“李郎君隻管放心,還有你們,好生護衛着李郎君,莫要被山中狼叼了去!”爲首的蠢漢哈哈笑了起來。
李泌帶着人自莊後小路,徑直奔終南山去,不過他也沒有走得太遠,到了一處山頂便停了下來。
“李郎君,這是何意?”
“在這裏看看,料想若有什麽危險,便是此時了。”李泌道。
“李郎君擔心有什麽危險,我等在此住得久了,也不曾見到什麽危險啊。”
“正是住久了,我們日夜進出,豈有不被人知者!葉暢此次平亂,拿捏時機之準,實在駭人聽聞,他既然對王鉷之黨能如此了解,手中必有密諜,刺探京中虛實。我等形迹,隻怕早落到他眼中,他唯一擔憂的,不過是我等身後太子罷了!此次借着王鉷逆案之機,将我等一網打盡,斷太子臂助,又解西馬場之恨……我觀他行事,當會如此。”
“他怎麽可能知道西馬場之事是我們做的,當初我們不是挑得讓他懷疑是楊钊做麽?”一個漢子失聲道。
“李靜忠的把戲,豈能瞞得過葉暢,夜襲西馬場之事,原本就如同兒戲一般!”李泌本來想這樣說的,但考慮到這些人原來都屬于李靜忠,到嘴的話又咽了回去。
他爲人謹慎,對李靜忠的這些伎倆當真是瞧不起,卻又不會将這等話說出來。李亨對他确實信任,可是比起朝夕相陪于身邊的李靜忠,就又差了不隻一籌了。
“高力士雖是内宦,卻知道進退,這李靜忠隻會玩弄些上不得台面的權術,差高力士遠矣。不過,他夜襲西馬場,也是爲了投太子所好,太子器宇,終究是狹隘,亦是不如今上多矣……”
心中的話并沒有說出來,李泌隻是擡了擡下巴:“先看,不急着紮營,若是到了夜間無事,咱們再升火紮營,明日入深山之中。”
在山下莊子裏,諸大漢正哄堂大笑,有人學着李泌方才的模樣搖頭晃腦。
“這位李郎君雖是足智多謀,但凡事太過小心,他就不想想,富貴險中求,還是李公公說得是,此際京中風雲變幻,或者便有可乘之機!”那帶頭的大漢等衆人笑過之後,正色道:“今日咱們是得到消息晚了,若是能早些得到消息,今日平亂之時,便是我等功成名就之際!”
李泌并不知道,在他回莊之前,李靜忠就已經派人回到莊子,與莊中部分人進行溝通,讓他們在此準備待命,看看是否還有可乘之機。
他們想要效仿當初李隆基上位之時,乘着别人的政變,以平叛爲借口,奪取朝中權柄。隻不過李亨離李隆基相差太遠,李靜忠不是高力士,而且李亨身邊也不曾有王毛仲、陳玄禮等人物。
衆人哂笑一番,眼見着天色要晚下來,那爲首大漢又笑道:“那些蠢貨,這樣的天氣去鑽山溝,也不知今夜會不會凍死……”
取笑的聲音還沒有落下,便聽得大門砰一聲被人撞開,一個人跌跌撞撞氣急敗壞地跑了過來。
“不好了,不好了,官兵,是禁軍!”
“什麽?”
那大漢雖是蠢,卻沒有蠢到家,故此向外派出了眼線,現在眼線回來,帶來了這樣的消息,讓他頓時震動,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這怎麽回事,官兵怎麽來了,你确定他們是沖着咱們來的?”
“離莊子不足一裏,快走……”
那眼線話還沒有落,便聽得“嗡”的一聲響,直接貫入了那眼線後心。
“這……”
“嗡嗡嗡!”
弓驽破空之聲接二連三傳來,就在莊外,楊钊陰沉着臉,一言不發,看着密如雨點的箭矢射入這小莊之内。大多數箭矢都是火箭,他的意思,是這個莊子必須徹底毀掉,一個活人也不能留!
葉暢令葉安做的布置成功地誤導了楊钊,讓楊钊誤以爲,這莊子裏的李亨手下,與王鉷暗中有所勾連。但楊钊亦有自己的打算,他當然不會爲了這件事情就去與李亨正面對決,若真在此時去揭露李亨,隻怕會影響到他登上相位。但又不能完全放任此事不管,那麽他能做的,就是清除掉李亨在京外留下的人手。
一個活口都不能有!
原本升官的喜悅,此時已經所存不多了,楊钊此刻已然意識到,過去把注意力全盯在葉暢、王鉷身上,是自己思考得不夠深遠。還有一個隐藏在黑暗中的緻命敵人,正冷冷地窺視着自己。
太子李亨此前被李林甫壓制得極其可憐,這種情形之下,自己倒是忽視了他的存在。
莊子烈焰騰騰,慘叫聲不絕于耳,葉暢在遠處看着這情形,轉身一笑:“走了。”
葉安、卞平跟在他身邊,都應了一聲,衆人便乘馬離開。
與他們同時離開的,還有山頂上的李泌,跟着李泌的那些漢子此時已經對李泌敬若神明,雖然前行會面臨寒冷、疲困,可比起性命,這些又算得了什麽?
“郎君,我們幾時回遼東?”到了長安城門前,葉安突然向葉暢問道。
葉暢偏過頭去,笑着問道:“怎麽,想遼東了?”
“着實有些想,咱們遼東讓人覺得放松,這裏……”葉安搖了搖頭。
“不在這裏受這些憋悶,遼東哪裏會有放松?”葉暢道:“不過應當快了,過完年,我們就一起去遼東,好在大多數地方轍軌也修好,空娘會與我一起去。”
“娘子跟着去那就再好不過了。”葉安看了看周圍,稍靠近葉暢一些,低聲說道:“族裏的老人長輩,都琢磨着要讓郎君納妾。”
“呵。”葉暢應了一聲。
這事情讓他有些頭疼,倒不是他自己不願意納妾,他已經在這個時代十餘年了,雖然見識、心性仍然保留了另一世的大量特質,但也不可能完全不受這個時代的影響。大唐時期,女子的地位雖然較高,根子裏卻還是男尊女卑。
但是,族中長輩讓他納妾的理由,卻是李騰空至今未有生孕。如今葉暢位高爵顯,家資富可敵國,沒有一個正适的繼承人,那麽追随者對未來就會心生疑慮。
以此爲借口,讓李騰空允許納妾,則是對李騰空的又一次傷害,葉暢雖然不是什麽道德君子,卻也不是隻顧着下半身的種馬,總是希望真心向着自己的女子,能夠盡可能歡喜幸福。
“此事讓他們休提,特别是那些三姑六婆,少來尋空娘說此事,誰家說了,誰家子弟就休怪我不用!”頭疼之下,葉暢也隻能用堵塞的方式來解決這個問題了。
葉安有些猶豫,葉暢看着他:“怎麽?”
“可能會是曙嫂子與姐姐出面……”
曙嫂子就是方氏,可以說是葉暢這一支唯一的長輩了,至于姐姐,嫁與劉家,如今也遷到了遼東。葉暢撓了撓頭,這兩位可是他也得罪不起的人物,當下隻能避一日算一日。
他爲這點事情發愁,那邊李亨要發愁的事情就大多了。
西城外莊子被楊钊焚滅、人員被屠戮殆盡的消息,并沒有多少時間,就傳到了李亨這裏。
身居東宮之中,四處皆有耳目,李亨心中的狂怒,都不敢給人看到。他把李靜忠召入密室,也不知怎麽折騰了一番,李靜忠出來時臉色慘白,倒是李亨,又恢複到不動聲色了。
踉踉跄跄離開了東宮,李靜忠隻覺得自己做了一場噩夢。
不過出了宮門之後,他就靜了下來,回頭看了一眼身後的城牆,臉上閃過一絲猙獰。
“果然是刻薄寡恩的性子,這邊大事還沒有成呢,就急着想要舍棄咱這過河卒子了!”在心裏喃喃說了一聲,他四下望了望,便向着東市行去。
還是東市的某一家鋪子裏,當李靜忠走進去之後不久,便連接着有數個夥計出去,鋪子也關門打烊。
在天色暗下之前,幾個人影從後門進了這鋪子的裏院,而李靜忠在此已經等候多時了。
望着到這裏的諸人,李靜忠歎了一聲。
張垍眉頭一揚,有些不耐煩:“殿下有什麽吩咐,你爲何這般模樣?”
“殿下在西城外有個莊子,莊子裏原有一些護衛,楊钊今日突襲莊子,将裏面的人殺盡了。”李靜忠有些難堪,但旋即推卸責任:“這莊子近來都是李泌在主持,定是此人,走漏了消息!”
“楊钊怎敢如此?”另一人皺眉道。
“隻将王鉷餘黨的罪名栽上去就是!”李靜忠看着那人:“裴公,王鉷失機,汝當何爲?”
葉暢雖是嫁禍于太子一黨,但有一點,他卻是歪倒正着,王鉷身邊,确實有太子安排的人手。
裴冕爲京畿采訪使判官、監察禦史,正是王鉷仰賴之助臂,其人雖亦不學無術,但機警善斷,行事果決,向來爲王鉷所倚仗,而與王焊的關系亦是極佳。聽得李靜忠相問,裴冕毫不猶豫:“王鉷必死,但他于我有舉薦之恩,他死之後,我将替他料理後事。”
衆人都吃了一驚,李靜忠更是大怒:“你這樣做,可對得起殿下?”
“非如此不可,王鉷既死,元公路上位,我在禦史台便難以立足,不如以此邀名,然後去邊疆!”
“去邊疆?”
“殿下舉步惟艱,原因乃在無兵權在側,靠着城外聚攏幾十個死士,能有何爲?王焊糾合數百人,尚不足爲葉暢四十人沖殺,邊軍強悍,當倚仗之以成事。”裴冕斬釘截鐵地道:“昔日李林甫爲何要除皇甫惟明、王忠嗣,便是因爲此二人手绾兵權又助殿下。如今李林甫不在,殿下當複植心腹,置之軍中,萬一有變,即可護衛!”
衆人聽到這裏,都是微微點頭,以此次王鉷之變爲例,如果他們手中有禁軍兵權,便可借着平亂之機,将李隆基隔絕開來,然後乘勢讓李亨繼位。
“既是如此,辛苦裴公了……盧杞,你向來多智,爲何今日一言不發?”
“我在想,楊钊究竟是否知曉那莊子裏是殿下安插的人手。”盧杞慢條斯理地回答:“若是他不知道而爲之,那就是一場誤會,若是他知道……那麽殿下雖然再無李林甫壓制,卻又要面臨楊钊了。”
盧杞在李林甫門下呆了許多年,衆人都知道,他跟李林甫學了不少東西,聽得此語,他們都吸了口涼氣:“楊钊有意?”
“别忘了,貴妃娘娘才三十餘歲,雖然不能生育,卻可以認養某個王子爲子嗣。”盧杞目光轉冷:“是到冷宮裏當個舊太妃,還是在宮中當皇太後,你們說呢?”
一時之間,屋子内鴉雀無聲,衆人都被盧杞大膽的念頭驚住了。
“貴妃向來娴淑恬淡,當不會有此心……”李輔國喉節動了一下。
“貴妃有沒有這個念頭不重要,她身邊之人有沒有這個念頭才重要,殿下繼位,楊钊還可爲相否,楊家姊妹還可受寵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