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時候,天寒地凍,還在這城頭上糾纏不休,王鉷即使不是包藏禍心,也是不知輕重。
他抛下這句話,便邁開步子,不過葉暢是不是涉及謀逆,也須要查一查,這種事情,有錯過沒放過。
他琢磨着是讓高力士還是别人去查這件事情,然後下了城樓。
王鉷瞪着葉暢,哼了一聲,葉暢沒有理他,神情冰冷地看着楊钊。
方才楊钊所補之刀,才是最緻命的,若不是他備有應急招數,隻怕今次就算脫身,也要被剝下一層皮來。
楊钊與他目光相對,淡淡笑了笑,還微微拱手。
“既然如此……”葉暢抿着嘴,還了一個笑。
“葉中丞,恭喜了。”楊钊道。
“倒是葉某要恭喜楊尚書。”葉暢回應。
兩人又是一笑,然後各自轉身,眼中冰冷,并無并點熱意。
一個早就準備好了的主意,浮現在葉暢心裏。楊钊看來很閑,還有時間花心思對付他,那麽就給楊钊找些事情好了。
他下了城樓時,李隆基已經上了禦車,往興慶宮去了,但是葉暢卻看到一個人并沒有去。
龍武大将軍陳玄禮,仿佛是在等什麽人一樣,不一會兒,一個龍武軍的軍士過來,湊到陳玄禮身邊說了什麽,陳玄禮微微點頭,然後跟着那個軍士離開。
葉暢本來對此不以爲意的,但就在這時,卻看到一個人向他行來。
卞平。
依照規定,卞平這個人,是盡可能不要出現在葉暢身邊,他肩負着打探消息的重任,若是被人發覺他是葉暢心腹,那就不利于他行事。
現在卞平違背規則,竟然在向他接近,那麽就肯定是有什麽重大事情要發生了。
“陳玄禮!”卞平到他身邊,隻是說了這個名字。
此時春明門上下,人頭攢動,葉暢的一舉一動,都不知有多少人盯着,故此卞平隻是從他身邊經過,看起來也隻是打了一個招呼。但吐出這三個字就足夠了,葉暢目光頓時亮了起來。
他終于明白王焊之流在做什麽了。
卞平這段時間都在調查王焊、刑縡等人的行動,他們的行動目标若是龍武大将軍陳玄禮,葉暢便知道,他們究竟是在策劃什麽。
果然好大的膽子!
葉暢向卞平使了個眼色,然後下了城頭,乘上了早先預備好的馬車,再将嶽曦召到自己身邊來。
“郎君。”嶽曦爲人甚是沉穩,招呼了一聲問道:“郎君有何吩咐?”
“你告訴葉安,計策稍有變動。”葉暢低聲道:“讓他帶人去刑縡宅外,按照第三套預案行事。”
“是。”
嶽曦并不知道什麽是第三套預案,不過葉暢的吩咐,他堅決照辦就是。
嶽曦離開之後,葉暢令人騎車,帶着儀從前行。馬車中,他目光幽幽,然後漸轉堅定。
有人說他涼薄,但實際上他是個念舊情的人,或許正是因此,有一個決心,他遲遲難以下來。不過現在不一樣了,如同當初李林甫一樣,葉暢意識到,自己有進無退。
“兄長,咱們不乘機逃走,怎麽還留在此處?”葉暢在馬車之中下定決心之時,袁瑛與袁晁回到了金城坊刑縡的宅院,隻不過他們這次沒有進入宅院,而是潛在外邊。
“這些狗賊,想要咱們兄弟去送死,咱們爲何要與他客氣?”袁晁目露兇光:“咱們現在要做的,便是找着那個大食人的下落,這夥狗賊大多都出去了,宅中留下的人必少,隻要抓着其中一個,問出大食人下落,咱們就走!”
除了袁瑛之外,與他們在一起的還有方清等人,聽得袁晃這樣說,方清嘿然一笑:“袁大郎,我向來瞧你不大順眼,不過今日你卻對了方某脾氣,有恩報恩有仇報仇,這才是男子漢大丈夫之所爲!”
袁晁望着這個粗鄙的漢子笑了笑,心裏對其人卻刮目相看。方清瞧他不順眼,他同樣也不喜歡方清,但今日之事,卻讓袁晁意識到,方清那粗鄙的外表之下,其實還藏着極重的心機。
另外就是勃勃的野心。
“方郎君放心,有什麽好處,總有你一份。”袁晁口中說道。
他們能脫身,完全就是靠着方清的接應,脫身之後,袁晁卻改了主意,并不是脫身就算了,而是非要再找到哈立德。因此乘着衆人的注意力都在算學比試上時,他帶着方清等人又回到了金城坊。
“好吧,袁大郎,你說當如何做吧。”
“過會兒我去誘一人來,你們在巷子裏接應,等人來了,便制住他。”袁晁道。
衆人準備好了,袁晁便大模大樣地出去,他進了刑縡宅,宅中隻餘三五個留守的,多數窩在屋裏等消息,隻有一人在院子中,見他回來,吃了一驚。
他都知道袁晁兄弟乃是替死鬼,要去替刑縡做那無法無天的勾當,而且計劃中就是這個時候,可爲什麽袁晁又回到了這裏?
“袁晁,你這是……怎麽回事?”那人問道。
“唉,休提了,事情不順,你在這正好,我兄弟受傷了,你來幫我搭把手,莫讓人看到。”袁晁唉聲歎氣道。
那人不疑有它,跟着袁晁出了門,卻沒有看到袁瑛,便問道:“人在何處?”
“一身是血,我敢把他放在這裏麽?”袁晁苦笑道:“在那邊小巷子裏,這一次我們算是折了……”
“究竟是怎麽回事?”那人一邊跟着他往小巷拐一邊問道。
“說來話長,這一切,都要怪那葉暢。”袁晁口中這樣說。
“刑大哥呢,他人如何?”
“他還好,正在掃尾,讓我們先回來,卻不曾想路上又遇到了刺客,我們兄弟算是栽了。”
聽到這裏,那人想當然地以爲,刑縡派出去殺袁家兄弟滅口的人失手了。既是如此,這兄弟二人就不能讓他們走脫,必須先弄回院子裏穩住。故此他再不疑它,跟着袁晁到了小巷中。
才踏入小巷,袁晁的手便伸了過來,将他一把勒住,然後埋伏着的袁瑛、方清等人上來,七手八腳把他口堵上拉到了一邊。一人留在外邊觀望,其餘人便在那裏審問起來。
明晃晃的利刃架在脖子上,那人哪裏敢隐瞞,不過一會兒功夫,衆人便知道,哈立德被刑縡等人轉移到了城外的一處小莊子。問清楚那莊子的位置,袁晁又問道:“刑縡一夥,究竟打的是什麽主意,爲何要殺陳玄禮?”
那人這一下就堅決不肯說了,方清獰笑道:“袁大郎,你還是太過溫吞了,看我的。”
他一邊說一邊徑直去解那人的衣裳,不一會兒,那人就半露着下邊,那人見方清舉刀就向着下邊比劃,頓時慘叫起來,若不是口中被塞着,這聲音隻怕能震動半個金城坊。
“我們都是亡命之輩,你若是想着去宮裏做太監,就閉口不說吧。”方清道。
那人這下再也無法堅持,隻能開口道:“此事……幹系重大,王焊、刑縡意欲誅殺陳玄禮後,以其兵符,調動龍武萬騎軍,發動兵變,請天子退位,擁……擁一位王子爲弟,誅楊钊、葉暢等輩,以王焊兄爲宰相……”
“嘶!”
袁晁、方清都是吸了口寒氣。
吸這口寒氣的同時,兩人對望了一眼,又從對方眼中,看到一絲絲興奮。
這是謀逆,真正的謀逆,而且是有行動的謀逆!
這膽子,可當真不小!
“我們雖是自偏遠之地來的,卻不是那麽好糊弄,就憑着刑縡手中的幾十個人,殺了陳玄禮掌了兵權,就能成事?便是迫天子退位了,然後四處方鎮前來清君側,他們當如何?”
“王焊說……王焊說如今大唐看似繁花盛景,一派盛世模樣,實際上卻是暗潮湧動,便是京畿中原,百姓都快過不下日子了,天子退位,楊钊和葉暢砍了,空出許多官職、錢财,正好用來安撫四方。”
衆人一琢磨,倒也正是。楊钊同黨在朝中占的可都是好位置,誅滅其人之後,空出來的官職足夠拉攏更多的盟友,而葉暢控制的安東、雲南兩家商會,時有足夠的财富來進行利益交換。
“好心思,好心思!”袁晁與方清細細想去,發覺還真是如此。
這麽簡單的一個陰謀,看起來就可以把大唐的權力财富都奪到手中!
“我全都說了,饒我一命,饒我一命!”那人連聲求饒道。
“你等謀逆之輩,如何能饒!”袁晁大義凜然,一刀下去,直接将那厮捅死。
方清看袁晁這般果決,心突的一跳,他向來覺得袁瑛是個豪傑,而這位袁大郎有些瞻前顧後,現在才覺得,原來袁大郎之殺伐果斷,更在袁瑛之上。
“無論他們謀逆成與不成,這長安咱們是呆不得了。”袁晁确認那人死了之後,起身對方清道:“連累了方兄,此後有什麽事情,隻需到台州來尋我們兄弟!”
“好說,好說,咱們一起先出了京城再說!”
他二人心裏都自有打算,這便離開京城,去尋哈立德。才到金光門前,就聽得東邊似乎亂起,而且還燃起了煙,衆人哄然一聲,擁出了城門,再回頭時,便見一隊兵馬沖了過來,令城門處的守軍将城門閉起。
禁鼓聲也響起了,此刻還沒有到宵禁之時,禁鼓聲響,就證明城中出現了大的變故。
“還好,還好,晚上一步,就出不了城了。”衆人都是慶幸。
“刑縡他們也不知能不能成事。”方清若有所思地道:“他們想的還是太簡單了,無論成不成,今日這一遭,隻怕……”
說到這,他再不言語。
時間回溯一些,當他們還在刑縡宅外的時候,靠近春明門的道政坊一處院落裏,陳玄禮進了院門,便停住腳步,看着引路的龍武軍士兵:“是此處?”
“正是。”那龍武軍士兵顯得有些緊張,他低聲道:“便在其中,将軍請入内吧。”
陳玄禮卻沒有急着進去。
他是龍武軍大将軍,李隆基的心腹之一,早太李隆基還不是皇帝的時候,就已經追随他。他至今還記得,當初地位比他高、權力比他大、在李隆基面前比他要得寵的王毛仲,爲何會落得個悲慘下場。所以他爲人謹慎,等閑不介入朝廷之中的政争,得榮華富貴數十年。
“他約我在此相見,究竟是何用意?”陳玄禮看着那兵士又道。
那兵士見陳玄禮不肯入内,神情越發慌張,看了看前後,陳玄禮的親衛跟在他身邊,數量倒是不多,僅僅是四人。那兵士湊上前來,低聲道:“将軍,小人也不知道是爲什麽,不過可能是與新辦的安西商會有關。”
陳玄禮雖然有些懷疑,但聽得“安西商會”時,那懷疑被壓下去了。
那兵士自稱乃是葉暢托他來請陳玄禮密談的,換了别人,陳玄禮毫不猶豫就會拒絕,但是葉暢的話,他就不好這樣拒絕了。
一來葉暢雖然聖眷不如以往,可是在朝中的地位仍然極重要,二來則是陳玄禮亦是長安權貴之一,在安東商會裏也有些小股份,對于即将組成的安西商會,他心裏也有些野心。
他與葉暢二人,一個是京内禁軍大将,一個是外鎮大将,相互聯絡,确實需要謹慎,故此他點了點頭,邁步向着屋裏行去。
那龍武軍軍士臉上露出狂喜之色,這神情的急劇變化,被陳玄禮眼角餘光發覺。陳玄禮心中一動,便又停住腳步。此時他腳已經到了門檻之前,隻差一步,就要邁進屋内了。
那龍武軍軍士見此情景,哪裏還按捺得住,自後一推,便要将陳玄禮推入屋中。陳玄禮的親衛并沒有想到龍武軍軍士也會做這樣的勾當,都愣住了,還是陳玄禮自己,心中有準備,一把抓住門框,撐住沒有進屋,厲聲喝道:“你想做什麽!”
“快動手,他發覺了!”那龍武軍軍士沒有回答他,而是大叫起來。
頓時聽得刷刷之聲響起,兩邊廂房之中,沖出二十餘人,揮着刀劍便撲向陳玄禮。陳玄禮心中驚怒,身形疾退,便聽得嗡的一聲響,那屋内伸出一柄刀,砍在他剛才撐着的門框處。
“葉暢要殺我……葉暢這厮要謀反!”陳玄禮心裏閃過這個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