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是個心氣大的,雖然口裏說是希望遇着葉暢的手下,實際上卻是想得到與葉暢獨處的機會,向葉暢讨教一些發家緻富的本領。
他是台州人,那裏海運便捷,又盛産絲絹,原本就有商賈之風。偶然中他結識了王啓年,見其财富熏天的模樣,便心生羨慕。他雖是一個小吏,可論及排場、奢糜,就是他們的郡守也與王啓年相差甚遠。
自覺本領不比王啓年差,差的隻是機遇,此次來長安,便要碰碰這機遇。
辦完公事,還需要要長安呆上一段時間等回文,借着這機會,袁晁、袁瑛便一路打聽,來到葉暢府前。才到葉府門口,他便愣住了,他身邊的袁瑛,更是連連咂舌:“前日陪兄長去衙門,都未曾見到這般模樣——不是說葉公得罪了天子,如今倍受冷落,連溫泉宮都去不得麽?可怎麽府前,卻還是這麽多人!”
葉暢的門前,人确實多,如今長安的街道都硬化了,水泥路面邊上畫出了半丈寬、兩丈長的長方塊,專供臨時停放馬車、轎子所用,而葉暢府前,這些停放的車轎,足足排出了半裏。
還有拴在路旁的乘馬,袁瑛算了老半天,算出足有三四十匹。
這也就意味着,等在葉暢門前求見的人,足足有數百,這幾乎與當朝宰相門前的人差不多了。
“熱鬧是熱鬧,我們兄弟如何能進去求見?”袁晁回過神來,苦笑着道。
原本以爲葉暢受了天子冷落,是一處冷竈,他來燒燒冷竈,更容易得到葉暢的青睐,現在看來,他們根本想差了,葉暢的影響力,已經不再是因爲李隆基而來,而是在他自己身上!
袁晁心裏極是羨慕,若自己也這般威風,那就好了。
“兄長,我們就在這傻等,要不我們插過去?”等了好一會兒,他們才勉強向前移了一些位置,袁瑛從最初的覺得熱鬧,到現在已經無聊至極,開口向袁晁問道。
“哪來的土包子,竟然說這等蠢話!”袁晁還沒有開口,身後已經有人說話了。
二人回頭一看,見是一個青衣小帽模樣的人,滿臉不屑,斜睨着二人,見他們望來,那人噗的一聲笑:“怎麽,不服氣?也不打聽一下,這是什麽地方,這是葉府!前面排隊的,就算不是王公貴人家的使者,也是京城豪商家中的掌櫃,最不濟,都是進京邀名的才子,你們兩個,還敢插他們的隊?”
“插了又如何?”袁瑛脾氣有些躁,最受不得人家鄙視,厲聲道。
“所以說你是土包子,插隊也沒有啥,你去試試就知。”那人慫恿道。
袁瑛雖然脾氣躁,卻不傻,那麽多大人物家的使者,都老老實實地排隊,顯然,若是插隊,必然不會有什麽好的結果。他瞪着那人,嘴裏用台州土話小聲嘀咕叫罵,那人聽不懂,卻也知道不是什麽好話。
那人瞪回來,心裏卻叫了聲晦氣。原本是想激着這兩個鄉下土包子惹事生非,好把他們趕走,自己就可以往前去一位的,卻不曾想,這兩個土包子看上去笨頭笨腦,倒不上這個當。
凡是與葉暢打過交道的人,都很清楚,葉暢喜歡秩序不喜歡混亂。所以,在他門前求見,老老實實排隊,插隊之人被發覺了,哪怕是公主府或者親王府來的使者,今日都别想踏入葉暢府門,這是死規矩。
如果有緊急的事情,倒是可以插隊,可是也需要到門房處通禀,由門房判斷此事是不是真的緊急。
排了小半日隊,袁瑛見隊伍仍然很長,越發有些不耐。袁晁同樣如此,而且他自己知道,這麽長的隊伍,即使輪到他,葉暢見不見他尚不可知。
畢竟他來求教,對于他來說是大事,對葉暢來說卻根本是不相幹的人。看這模樣,葉暢如今忙得兩腳不能同時沾地,哪裏有空去管這遠地來求見的幾個閑雜人等。
“罷了罷了,左右要在長安呆着,再過幾日來吧。”他對袁瑛道。
袁瑛有些憤憤不平:“我們遠道而來,原本該讓我們先見才是,這位葉公,雖是盛名在外,卻不是那禮敬英雄的。”
“休得胡言。”袁晁喝道。
他二人回去之後,又等了幾天,再來葉暢府前,依然滿滿的都是人。他們面面相觑,袁瑛有些洩氣:“哥哥,看來這位葉公,我們是見不着了。”
“别急,咱們今日來晚了,下回天色不亮咱們就起床,總能趕到衆人之前!”袁晁也無奈地道。
這一次他們就沒有再等,見人多轉身就離開了。又過了幾日,他們先打聽清楚,葉暢次日會在府中,到了次日晨,宵禁才一取消,便上了街,趕到葉暢宅邸所在的光德坊。
果然,今日來這裏,排在他們前面的人少了許多,二人到門房處招呼了聲,門房倒是客氣,請他們在門房坐候。
“終于能見着葉公了,大哥,若是得了葉公指點,咱們也能如王啓年一般吧?”袁瑛滿心歡喜地道。
“咱們台州得天獨厚,近海,又有好港,我們兄弟與海上水工漁民都熟慣,想要招募人手甚是簡單。隻要葉公指點,就算不能如王啓年一般,在海外辟地耕作,當一個富家足谷翁總是不愁的。”袁晁半是期望半是安慰地道。
“若真如此,我要娶她三五房妻妾,開枝散葉,多生子孫,哈哈哈哈……”袁瑛一邊說一邊用力咽了口口水。
袁晁也笑了起來。
排在他們前邊的尚有兩夥人,聽得他們這般說,一個個露出不屑的神情,他兄弟二人也不以爲意。
可就在這時,卻見有人從外徑直進來,到了門房處道:“安西押解來的人到了!”
門房聽到這個,肅然起身:“既是如此,今日中丞怕是不能見外客了!”
袁瑛一聽大急:“不會吧,好不容易要到我了,卻不見外客?”
他這一嚷,門房就有些惱了,轉臉瞪了他一眼:“此處是何地方,豈容大聲喧嘩,你小心些!”
袁瑛還待再叫,卻被袁晁按了回去。那門房放了送消息之人入内,這算是一個插隊的,袁瑛見此情景,臉色憋得紅紫交替,隻覺得自己無限委屈。
袁晁知道自己這兄弟性子直,沒有什麽心眼,拉住他不讓他生事端。過了會兒,裏面出來一人,向門房道:“這些客人都請先回去吧,今日中丞有事,見不得外客了。”
袁晁心裏也是極爲懊惱,這位葉公,還當真是難見。那邊的袁瑛突的跳了起來,大聲道:“說見就見,說不見就不見,這葉中丞的架子也太大……”
他這一嚷,其餘等得心焦的人,也就不免躁動。門房見他出言不遜,也惱了,瞪着他道:“哪來的狗才,敢在這邊無禮,還不快滾!”
葉暢的門房,都是跟随他南征北戰的老卒傷兵,他們手腳有些不靈便,無法再做重活。那門房腿筋就在激戰中被砍斷,故此走路一拐一瘸。聽他喝斥自己,袁瑛戟指他道:“你這不開眼的瘸子,狗眼看人低的貨色,若不是看你斷了腿,爺爺今日就要……”
話還沒說完,門房外沖進幾個人來,一頓拳腳,便将袁瑛打趴下,然後連着袁晁,都扔出了葉府。
那門房一拐一拐地出來,看着這二人,冷笑着道:“總有你們這般不開眼的貨色,敢到葉府來鬧事……以爲自己是上門的惡客麽?要打架,也不看看爺爺我是何許出身,爺爺我在雲南砍蠻人腦袋當球踢的時候,你還不知在哪個鄉下疙瘩裏窩着!”
袁晁臉色鐵青,見袁瑛還要叫罵,拉着他便走。袁瑛一路罵罵咧咧,離開葉府遠了,才猛然想起,今天沒有按住脾氣,卻是誤了自家的事情。
“哥哥,是小弟我的錯。”他滿臉羞愧地道。
袁晁哼了一聲,沒有理睬他,心裏在琢磨着,當如何才能解決現在的問題。
得罪了葉暢的門房,那門房出來時分明是把他們兄弟記住了,以後再想求見,幾乎就是不可能,這等情形之下,如何不讓袁晁心中生出些怨恨來。
他們茫然地站在長安的街道上,不知下一步該如何是好,然後便看到,二十餘騎從葉府方向出來,順着延壽坊大街,到了金光門橫街然後折向西。這些人當中簇擁者,正是他們遠遠見過一面的葉暢。
“他果然出府有事!”袁瑛也認出葉暢,哼了一聲:“也不過如此,養得如此蠻不講理的門子,想來不如傳聞裏一般!”
“看模樣,是去西城外……咱們也去看看。”袁晁心中總是懷有一絲希望,或許還能在途中攔住葉暢,說上幾句話。
葉暢确實是去西城外,出了金光門,便是漕渠,而與漕渠平行,有一條新近修成的轍軌,向着西伸展出去。
這條轍軌的另一端,初步定爲玉門,原是爲了便于往隴右、安西調配兵馬物資而修的,隻不過現在還沒有完全修好。
十編列車正停在這已經通車了半截的轍軌車站處,約有幾百名士兵守在車站外。
一編列車黑暗的車廂中,哈立德從車廂縫隙向外看着,然後回過頭,對着車廂的一角道:“将軍,看情形,我們到了!”
他說話的對象,正是齊亞德。
葉暢在稅建城外最大的戰果之一,便是這位齊亞德将軍。他被萬裏迢迢押送到長安來,随他一起來的,還有一千五百名俘虜。
這些先到長安的俘虜,許多是大食、河中、吐火羅的貴族、達官、将領、頭人,還有他們的親兵,葉暢将他們趕在年前弄來的目的,原本是爲了拍李隆基的馬屁,讓李隆基在新年來臨時高興一番。結果沒有想到,因爲壽安的婚事,他與李隆基起了沖突,雖然被從獄中放出來,可這一個拍馬屁的行動就顯得雞肋了。
齊亞德隐在黑暗的角落裏,用手捂着臉。
他被當作最重要的戰俘押送而來,與他同行的,還有河中諸國三個國王,其中就包括安國國王屈波底。這一路上,齊亞德都在思考,自己爲何會在大勝之後又吃了一個大敗仗,唐人究竟是憑借什麽力量,将他勝利的勢頭遏制住,然後反敗爲勝。
那場洪水,象是惡夢一般,困擾着他。在此前他戰鬥記憶之中,從來沒有這樣充分利用自然偉力者,在那一刻,仿佛蒼天、大地,都站在了唐人這一邊。
“這是真神給我的啓示,一定是如此,他要讓我知道,在我們的東面,有可以操縱洪水的異信者和卡勒菲,讓我們不要把精力浪費在西面的拜占庭人身上,而是回首東顧……”
他即使當了俘虜,仍然按照教典,準時祈禱,絕不吃唐人提供的肉食。
“好象發生了争執……”哈立德又說道。
“争執……那是難免的,那位葉暢太嚣張了,連自己的上司都敢抓捕放逐,這一路上他們的争吵還少了嗎?”齊亞德的聲音從他的手掌後傳來:“哈立德……你知道怎麽打敗唐人了嗎?”
“知道,這一路上,将軍反複和我們說了。要在廣闊的平地與唐人接戰,避免他們利用水或者火。要用密集的陣型擋住唐人最勇猛的戰士,不要被他們突入分割。要……”
哈立德将齊亞德總結的經驗教訓背了一遍,然後苦笑道:“将軍,就算我們知道怎麽打敗唐人又能怎麽樣,我們失敗了啊。”
“我失敗了,沒有機會回一我們的故鄉去,因爲我是總帥,唐人不會放過我。”齊亞德放下手,眼中閃動着憤怒的光:“但是你不一樣,你隻是我的親衛部将,隻要你裝出恭順的模樣,唐人會放過你……你可以回到我們的國家去,然後領兵來替我複仇!”
哈立德愣了愣,不曾想齊亞德竟然還有這樣的打算。
“你們也是……如果有機會逃出去,以真神的名義,你們一定要回來替我複仇!”齊亞德又對其餘的人說道。
衆人有點頭的,有不以爲然的,也有一片麻木的。齊亞德歎了口氣,沒有再說什麽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