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伯玉趴在一塊山岩上,氣喘籲籲,向着南邊望去。
向導也早就累得不成模樣了,點了點頭:“怛羅斯,怛羅斯……”
衛伯玉覺得自己眼淚都要流出來了,終于看到怛羅斯了,這七日簡直就象是過刀山火海一般,讓他生不如死。
高山、冰雪、沙漠、蚊蟲、幹渴、饑餓,這七天裏,他們這支一千人不到的小小隊伍,戰勝了太多的困難。這些困難,是他從來沒有想過的,而能夠堅持下來,也是他完全沒有想到的。
出發時一千人,此時就隻剩餘八百一十餘人,沒有進行一場戰鬥,便因爲各種困難減員近二百。在這過程之中,衛伯玉曾不隻一次想,放棄算了,最多回去繼續當自己的無名下将,不被人重視,但他又不甘心:葉暢對他說過,他若是能完成此項任務,那麽他和他的人将名垂青史,不遜于班超、陳湯!
隻靠着這個,是支撐不了他們經過如此艱難的跋涉的,還有葉暢的許諾:無論成功與失敗,無論活着還是死去,他們和他們的家人,将從安東商會那裏得到一份爲期六十年的年金,每年不會少于三十貫——錢不多,但對于有些人來說,足以讓他們出賣自己的性命了。
賤命一條,莫說每年三十貫,每年十貫二十貫,就足以讓一些人賣命了。
而現在,他此行的目标,怛羅斯城就在眼前。
到了這裏,也就意味着,無論能不能把怛羅斯奪下來,他們這每年三十貫的年金就不會少了。衛伯玉很相信葉暢的承諾,這位葉中丞才到安西,便用兩顆人頭證明他是說一不二的人。這種人物,最好相信他的承諾。
喘了很久的氣,覺得自己體力恢複了一些,衛伯玉将挂在脖子上的望遠鏡舉了起來,開始觀察城上的情形。
望遠鏡是好東西,因爲葉暢特意保密的緣故,直到現在,仍然數量稀少,是他行軍之時的利器。這次衛伯玉的遠征冒險極大,故此葉暢才給了一具望遠鏡給他。
“城頭上仍然是石國的旗幟,外邊軍營規模很大,但沒有什麽人活動……旗幟有許多,似乎河中諸國皆有……看來,葉中丞并沒有打過來,要麽是大食人沒有中計,要麽……”
衛伯玉心裏突的跳了一下,如果按照葉暢預先的計劃,現在唐軍應該取勝,反攻至怛羅斯城下,甚至奪取了怛羅斯,但現在這裏很安靜,這證明葉暢并未打過來。這有兩種可能,一是葉暢放棄了計劃,二則是葉暢戰敗,無論是哪一種可能,都意味着他此行的任務失敗了。
他喃喃罵了一聲,心中惴惴不安,若葉暢全軍潰敗,他們這支深入敵後的小部隊,豈不是又要循原路返回?真是如此,問題可就大了,深入敵境百餘裏,沒有任何休整,他們的體力根本不能支撐回去。
“若出現什麽意外,我許你專斷之權,你可以決定自己做什麽,伯玉,爲将在外,最重要的就是應變,我們不可能将所有的事情都考慮得十全十美,這個時候,就需要我們拿出應變的能力來。”
葉暢在送别他時說的話,在衛伯玉耳邊響起,衛伯玉眯着眼,然後眼神變得淩厲起來。
他在高仙芝手中,抑郁不得志,高仙芝根本不給他什麽機會,他都有些想解甲回家,另尋機會了。如今,機會不就在這裏麽,隻不過,抓住這個機會,需要他冒性命之危險罷了——他們既然來到安西,吃這刀頭喋血的大勺飯,怎麽會怕性命之險?
“都給我聽着……”他半蹲着站起來,将手下的頭目首領召集過來,聲音堅定地道。
與此同時,在稅建城中,高仙芝亦是壓低了嗓門,卻堅定無比地說出了同樣的話:“都給我聽着!”
在高仙芝面前,是默默無語的李嗣業,還有數十名天威軍軍士。他們表情各異地看着高仙芝。
“我,乃是朝廷欽命,安西節度使,我才是這裏的元帥!”高仙芝掃視衆人:“我如今要見葉暢,你們再敢阻攔,軍法處置!”
随着他這聲話,跟在他身邊的十餘名親信,都拔出了腰刀。鐵器刮擦的刺耳尖志,讓人牙齒發麻,也讓人心頭冰冷。
李绾仍是笑眯眯模樣,不過此時他的目光也冰冷。
在安西見過葉暢收拾鄭德诠與畢思琛之後,他便明白,葉暢與高仙芝的仇往死裏結去了,兩人在安西肯定不能并存,朝廷必然會調走其中一人。而葉暢既然辦了個安西商會,将安西全軍上下利益都捆綁在一塊了,除非高仙芝的死黨親信,其餘人都隻會支持葉暢!
這等情形下,由不得他不選邊站。
在有這個覺悟之後,他毫不猶豫站在葉暢這邊,而因爲李白的緣故,他在葉暢手中也甚得信任,一些内務事情,葉暢交與他打理。比如說,如何控制住高仙芝,就是他的任務。
高仙芝逃回稅建城之後,大體上還安份,但今日城外的激戰大約是刺激到他了,他又跳了起來。或許在他看來,這是一個非常好的機會吧。
畢竟論及在這一片高原山地中作戰,高仙芝在大唐是排位第一的名将,就是他的前任夫蒙靈察,也多有不及。
“高大夫,我們都是聽命行事的,你莫要讓我們爲難。”李绾慢條斯理地道:“高大夫想見葉中丞,我們已經派人去禀報了,你也看到人過去,至于葉中丞見不見高大夫,就不是我們這些聽使喚的人可以決定的。”
“這種屁話你翻來覆去已經說了很多遍,你不能作主,那就滾蛋,莫要擋着我的路。莫非你以爲,如今你攀上高枝,本帥手中之劍,就斬不得你?”高仙芝眼中殺機凝現,手上青筋墳起,證明他已經下定了最後決心。
“高大夫在從怛羅斯轉進回稅建城的途中,不是已經斬殺過擋着你道路的友軍了麽,再斬殺我這樣一個不曾犯錯的部下,也不是什麽大事。”李绾神情仍然很平靜,畢竟在他面前,可是有數名天威軍護衛,在屋外,還有數十名弓弩手,高仙芝真敢殺他,那麽這些天威健兒就敢殺高仙芝!
他的話将高仙芝刺得青筋從手上轉到了額頭上,高仙芝側過臉,看了李嗣業一眼,隻要李嗣業助他,他有信心,突破屋子裏的天威健兒,闖到軟禁他的宅子外邊去。
隻要能闖出去,他深信,他進入安西軍軍營之後,一聲令下,那些安西節度使的士兵,仍然會忠于他。
關鍵還是要依靠李嗣業的勇力。
李嗣業握着陌刀的手微微有些禀抖,高仙芝的目光,他當然看到了,高仙芝的意思,他也明白。
甚至在剛才沒有鬧事引出李绾之前,高仙芝的話,還在他心中回響。
“隻需入得安西鎮軍中,我便立于不敗之地,我畢竟是朝廷欽命安西節度!嗣業,今日助我脫身,明日我就表奏朝廷,引你爲副使!”
李嗣業對這個職位甚是心動,身爲武将,成爲節度副使,也就意味着離武将最高的封疆藩鎮就隻差一步之遙了。
而且……高仙芝在朝中有人支持!
這才是關鍵,他們這些邊将地位是否穩固,一看部下是否親近,二就看朝中是否有大佬支持。葉暢原本在朝中也有人支持,他的嶽父李林甫曾是大唐權相,但現在卻未必,否則他怎麽會象個裱糊匠一樣,被皇帝支使得東奔西走,哪兒出了窟窿便讓他去堵?
李嗣業正在權衡之時,突然聽得外邊一聲笑:“哈哈哈哈……”
這笑聲爽朗明快,充滿着自信,緊接着,葉暢在善直、王羊兒、李晟等護衛下,走了進來。
“葉暢!”高仙芝眉頭緊擰,目光炯炯盯着葉暢。
這是兩人在龜茲之後的第一次見面,雖然高仙芝逃回稅建城時間已有數日,葉暢退軍來此的時間也有近三天,但這段時間裏,兩人卻從未相見。
“高大夫方才不是說要見我麽,如今見到我了,爲何許久不說話?”葉暢道。
“如今你死到臨頭,若想要活着,便聽從我指揮!”高仙芝道。
他可謂語出驚人,葉暢左右都沒有想到他會說出這樣的話,一個個愣住了。葉暢揚了一下眉,頗感興趣地道:“死到臨頭?不知高大夫此話,是從何說起?”
“大食人傾力來攻,你今日雖是小勝一場,卻根本未曾與大食本部較量,未曾見識過大食軍陣之堅銳!”高仙芝回憶起怛羅斯城下的激戰,多少有些痛苦:“這不是遼東那些被安祿山打殘了的契丹殘部,亦不是雲南那些隻會在山林中呼嘯跳躍的野猴子,你可占不得便宜!”
“高大夫此話說的……莫非你就能對付不成?我可記得,就是五日前,高大夫還在怛羅斯城下吃了一個慘敗,若不是葉中丞率軍趕到,隻怕現在已經隻身逃回蔥嶺了吧?”葉暢沒有回應,但是李绾卻噗笑道。
“豎儒安知厲害!”高仙芝須發皆張怒喝了一聲,他畢竟是虎将,雖然如今落入葉暢手中,可是這一怒之下,李绾吃了一驚,不由自主倒退,險些撞着身後的天威健兒。
“老夫經此幾日細思,已有破敵之策,怛羅斯之辱,必要雪恥!”高仙芝怒視葉暢:“葉暢,你當真要讓數萬将士,陪你一起去死麽?”
“哈哈哈哈……我真是奇怪,你腦子裏是不是鑽進去了什麽怪東西,所以會說出這般不知進退的話來!”
葉暢上下看了看高仙芝,搖了搖頭。
他真不知道高仙芝是怎麽想的,這個時候竟然想要從他手裏奪取兵權,而且想要靠着這三寸不爛之舌來奪取兵權。
難道自己看起來就這麽蠢麽?
高仙芝盯着他一眼,嘴角浮起絲冷笑:“葉暢,你想錯了,我的話不是說與你聽的!”
“哦?”
“李晟,你是天威軍的吧,白孝德,你乃我安西軍勇将,你們都是在邊疆呆了不少日子的,自是知道事情輕重緩急。我與葉暢之争,非隻爲我二人權勢,而是爲了你們身家性命!我雖怛羅斯小敗一回,但論及在這片高原山地上作戰,他葉暢能比得上我?如今大食兵力占優,近乎我軍兩倍!補給占優,他們可以支撐打個兩三個月,我們最多還能撐個十天半月!士氣占優,大食軍士有怛羅斯之勝,皆肯用命!最重要的,大食主将齊亞德乃其軍中宿将,其戰場指揮之能,勝過葉暢十倍!此時能力挽狂瀾者,非我莫屬,你們若想活命,就須……”
葉暢這才恍然大悟,原來高仙芝竟然打的是這個算盤!
他的目的,并不是說服葉暢交出兵權,而是動搖現在支持葉暢的這些天威、安西兩軍将士,争取将他們拉攏過來。他是算準了葉暢敢軟禁他卻不敢殺他,故此做這一搏,隻要這些人中有誰稍稍動搖,葉暢就不得不彈壓,而彈壓的結果,定然會導緻左右離心。
隻不過,他這算盤打得也太如意了。
葉暢目光一掃,看到旁邊神情局促的李嗣業,不禁搖了搖頭。
看來,李嗣業雖然對高仙芝還是有些舊日上級的尊敬,卻也沒有完全說實話,所以高仙芝并沒有準确地估計到形勢,否則他也不會犯這種錯誤了。
高仙芝此時說完話,滿懷期待地等着衆将的反應,在他看來,葉暢近乎是隻身來到安西,雖然不知用什麽法子獲得了天威軍的支持,可是這種支持畢竟是有限的,而且安西軍主力,應當還是聽他這個安西節度使的。
但讓他驚奇和恐懼的是,那些聽了他這番話的将領,無論是安西軍還是天威軍,神情都很古怪!
想笑又不敢笑,輕蔑、嘲弄,還帶着一絲憐憫。
“你們這……是什麽意思?”高仙芝道:“難道你們還不明白……”
“大夫,别說了。”實在看不下去的李嗣業終于受不了,攔住高仙芝,面有愧色地道:“大夫,徒取其辱,何必如此?”
“什麽叫徒取其辱,安西軍中,還有我的親信……”
“鄭德诠殘暴不仁,殺戮善良,已被我軍中顯戮,以安軍心。畢思琛貪贓枉法,巧取豪奪,已被解送長安治罪。你的親信?”葉暢冷笑了一聲:“你在安西多年,自己家中田宅無數,底下軍士卻窮得冬夏隻有一套衣裳,你在諸國搜刮金銀寶石車載鬥量,底下軍士卻忍凍挨餓難見荦腥,就你這樣,也有親信?”
“什麽?”
“李嗣業,向高大夫好好報告一下安西的情形,讓他清醒清醒,不要再犯失心症了。”葉暢懶得再理他:“時間快些,再過一個時辰,我可就要有軍令,你若不到,軍法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