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人人面上浮起了喜色:果然将大食人誘入了山區!
善直、王羊兒這樣跟随葉暢時間久了的,并不是太意外,所以他們喜則喜,沒有别的情緒。段秀實、白孝德等新追随的,則在喜之餘還有些欽佩。
葉暢對于人心把握得實在太準了,齊亞德從最初的謹慎,到後來決斷,根本原因,就在于兩點,一是工匠,二是唐軍的内鬥。
這兩點都是事實,想來大唐軍中,難免還有與大食勾聯的家夥,應證之下,齊亞德怎能不起貪念!
“那日中丞遣我去埋伏,因爲大雨而未成,今日末将再請令,請埋伏于山谷兩側!”李晟反應最快,第一個挺身而出。
“該換我才是!”王羊兒道。
葉暢看着衆人争先,隻差一個不在場的衛伯玉。他心裏有幾分擔憂,衛伯玉帶着一千餘人,走小道去過怛羅斯沙漠,此時還沒有消息傳來。不過他當初也有吩咐,要衛伯玉尋機而動,如果沒有機會,就不要勉強。衛伯玉這人甚是精明,想來不會做以卵擊石的蠢事。
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在戰場上把所有事情都料中,那是神仙才能做到的,戰争中總是充滿各種意外,而身爲主帥,就是在各種意外中做出最正确的判斷。
将衛伯玉的事情暫時放下,葉暢道:“此次不在道路兩側埋伏!”
“不埋伏?”衆人訝然。
不埋伏如何能打敗敵人,若真正進行正面較量,大食軍的戰鬥力不遜于唐軍,而兵力又遠多于唐軍,戰争的局勢對大唐相當不利!
“我細細問過,齊亞德此人,乃大食軍中宿将,足智多謀,非一般人可比。他即使出兵,也會十分謹慎,必然要遣人手廣爲偵察,若有埋伏,必爲其所知曉!”葉暢頓了一下:“故此,我有意将戰場放在白石嶺與稅建城之間這段距離中!”
“此地……”
那塊地方,實在算不得好戰場,衆人都有些猶豫,葉暢卻是胸有成竹,他指着沙盤中的一個地方:“自從我與甯遠王定下此策之後,便抽調人手,在這裏做了些事情,此戰關鍵,就在這裏!”
他指了指沙盤上一點,然後劃了個圈。
衆人先是驚愕,然後神情各變,窦忠節最初時沒有看明白過來,拉着段秀實問,段秀實喉節動了動,壓低聲音道:“你不知我大唐兵法,自然不明白這其中奧秘……現在還不能說,明日便可見分曉!”
“若此計得施,我軍必勝,但方才甯遠王帶來的消息,齊亞德以河中諸國士兵爲前驅,自己縮在後軍,故此大食本部受損未必會太重,主要還要依靠将士奮勇殺敵。成公,你不是說李嗣業有意戴罪立功麽,我以他爲突陣之将,你看可行否?”
“李嗣業必奮力死戰,以雪前恥!”段秀實道。
“善直師、羊兒,你二人爲左右翼,待戰事起時,分道截殺,務必使敵首尾不能相顧,可否?”
“得令!”善直與王羊兒沉聲說道。
葉暢轉向躍躍欲試的李晟:“此事雖然我軍占優,但若大食本部受損不大,亦将會是一場苦戰,李晟,我欲以你爲短匕,何處關鍵之時便用上你,可否?”
“定不讓葉中丞失望,要殺出天威軍的威風,免得這些胡虜隻知道有安西軍!”李晟昂然答道。
“既是如此,大夥都去整軍備戰!”葉暢打發走從人,隻留下段秀實:“成公,計功授賞之事,你就多費心些,将士陣前拼了性命,他們的功賞不可疏忽。”
“是!”段秀實精神一振,葉暢方才沒有點他的名,他原以爲自己可能沒有立功的機會了,現在才明白,就象葉暢此前說的那樣,是把他當帥才來看待,而不是突前破陣的将才。
無論是大食軍,還是大食軍,都開始準備起次日的行動。第二天一早,晨曦才冒出來,大食人就開始向着西方跪拜祈禱,然後進食,在大陽爬上東邊群山山尖時,大食人開始行動了。打頭陣的石國與葛羅祿聯軍最先出發,他們紛紛從怛羅斯城下開出,渡過怛羅斯河,向着東面的白石嶺進軍。
齊亞德在城頭看着這一幕,然後回頭望了望。
數十名将領圍在他身邊,其中包括不少河中諸國的國王、王子,在齊亞德的目光下,他們紛紛低頭行禮。
臉色蒼白的拔汗那國王子窦薛綜也在其中,隻不過他站在最邊遠的地方,身邊隻帶着五個護衛,看上去甚是落魄。齊亞德眉頭皺了一下,對着身邊的一個将領道:“讓人盯着這家夥,如果拔汗那人有什麽問題,就把他殺了!”
那将領躬身,無聲無息地退了下去,齊亞德這才一抖自己的披風,轉身下了怛羅斯城。
遠恩當先而行,看着前方越來越近的群山,臉上浮起了一絲獰笑。
拔汗那無論是真心投靠大食,還是虛情假意,在他看來都是一樣。反正此次将大唐的勢力驅出河中地區之後,石國就要與拔汗那算這一筆總賬。有大食的支持,他必勝無疑。
“此戰唐軍必敗,雙方實力相差近一倍,唐軍還能拿什麽交戰,靠着那位宰相女婿的嘴巴麽?”他心中暗想。
不僅他如此想,他的部下,乃至整個大食聯軍上下都是這麽想的。大食此次真正的大食兵不過二萬餘人,在怛羅斯城下之戰中折損了數千,但是,葛羅祿人的投靠,大大彌補了大食人的損失。河中諸國、吐火羅派來的仆從軍,還有跟着大軍出征的志願者,讓齊亞德可以指揮的兵力多達十餘萬。相反,大唐原本征發漢胡近十萬出來,怛羅斯城下折損了兩萬有餘,葛羅祿的反叛又帶走了兩萬,如今拔汗那又不穩,就算有後方一點援軍,總兵力也隻有六萬。
這是一倍的兵力差距,而雙方核心戰力,大食也略占上風。
從怛羅斯出征,到了白石嶺前,遠恩并未急于進入山谷,而是暫駐兵馬,然後派出斥侯沿途細細搜索。他熟悉這一帶的地理,知道這兒地勢險要,乃是最有可能埋伏之所。
數百名斥侯占據附近高地,極目四顧,怪石嶙峋,看上去就象是伏有重兵一般。但仔細搜索,卻沒有發覺一兵一卒,甚至連個潛伏的斥侯都沒有發現。他們還在搜尋,有向前去的斥侯就已經狂奔而來:“唐軍退了!”
“唐軍退了?”聽得這個消息,遠恩愣了。
從唐軍此前的表現來看,怛羅斯城下雖然他們敗了,卻還有一戰的餘力,而且唐軍的将領明顯表露出不服氣,一副整軍再戰,可現在大軍進發之後,唐軍卻退了?
他雖然急切地要将大唐的勢力徹底趕出河中,但是齊亞德既在,就不是他能夠做主的了。故此他派飛騎向後,通知齊亞德,沒有太久,齊亞德在一群将領的簇擁下,來到了他的部隊中。
“你确認唐軍退了?”齊亞德問道。
“我又派人去偵察過,确認唐軍放棄了白石嶺,他們走得很匆忙,連營地都沒有徹底拆掉。”遠恩道。
齊亞德略一沉吟,唐軍的舉動雖然不能說完全出乎預料,卻也讓他有種力氣使出卻打在棉花團上的感覺。唐軍是意識到不對撤離,還是另有所求,也需要即刻弄明白來。
“進發,去唐軍軍營處,你們不要輕易進入軍營,免得有什麽意外。”他又下令道。
遠恩帶着石國與葛羅祿人前進,到了唐軍軍營處,他們又停了下來,齊亞德聞知并無異樣,便再度趕到陣前。他選了處山上,俯視唐軍軍營,隻見營壘依山而成,引水溝環繞而過,營中溝渠縱橫,雖然隻是一座臨時營地,卻也秩序井然。如今營帳被拆了一小半,但整體還算完好,他看了好一會兒,不由得一歎:“我一向以爲,隻有拜占庭人才有這樣秩序井然的軍營,沒有想到唐人也是如此,唐國戰力,不可輕視……”
聽得他口氣中隐隐有打退堂鼓之意,遠恩便有些發急:“總督,正是如此,如果不能乘這次唐軍大敗,将他們逐出河中,趕到蔥嶺以東去,他們再回來的時候,數量隻會更多,軍隊也會更難對付!”
齊亞德微微猶豫了一下:“你說的對,不過我們必須謹慎,今天就駐紮在這裏,我們在這裏休整!”
此時天色還早,齊亞德命令傳出之後,不少将領都很不解,紛紛來問。齊亞德皺着眉解釋道:“唐國人撤退得雖然有些匆忙,但從他們的軍營布置來看,奪了高仙芝兵權的那位年輕将軍,也應該熟悉軍務,并不是我想象的那樣,隻是因爲有位當宰相的嶽父而登上高位。這樣年輕的将軍,一般都有一股銳氣,我緩緩推進,讓他先着着急。”
“我看也沒有什麽啊……”一個大食将領道。
齊亞德哼了一聲,這個将領是他的親信,所以才敢在此時說話。他将其餘人趕走,就留下此人,責備他道:“當初我們反抗倭馬亞家族的時候,你和我一樣,在戰争之中,我升職升得比你快,現在我已經成爲這一路的主将,他卻隻是我的部下,你知道爲什麽嗎?”
那人嘟囔了一聲,顯然還不服氣。
“原因在于我會從戰争中學習戰争,而你卻隻是憑借本能去做戰!先知說過,知識如果遠在中國,亦當前往求之,你不重視學習敵人的知識,所以這麽多年都沒有什麽進步。”
“我确實沒有看出什麽!”
“你仔細想想,爲什麽在自己的軍營之中還要挖出這樣的水溝,爲什麽要設有專門的軍中醫院區,爲什麽所有人的大小便,都必須集中在茅坑之中……”齊亞德一連說了十多個爲什麽,然後歎了口氣:“唐國才二十多歲的年輕将軍就能這樣細緻地考慮行軍的細節,而你這個打了幾十年仗的人卻還根本一無所知!”
“那又怎麽樣,我們還是打敗了唐國的軍隊,他們的那位高山之王,都是我們的手下敗将!”
“你!”齊亞德實在拿這個蠢貨沒有辦法,隻能将他趕走。
葉暢并沒有想到,自己撤離時沒有完全拆掉的軍營,竟然洩露了自己指揮作戰的能力。智者千慮,必有一失,他雖然在這幾年的征戰之中培養出了指揮作戰的技能,卻也沒有想到這麽細緻。
因此,大食人停在白石嶺原本的軍營之中沒有動彈,讓他也覺得意外。
“莫非大食人看破了我們的計謀?”拔汗那王窦忠節這個時候象是熱鍋上的螞蟻:“或者,我們就在白石嶺與大食人交手,我願意帶領拔那汗人爲先鋒!”
“先鋒是我的,如何輪得到你!”白孝德叫道。
葉暢轉向段秀實:“成公,你說大食人爲何還沒到紮營的時候便停了下來,而且正好停在我們廢棄的軍營?”
段秀實也猜不出大食人停止行進的原因,不過大食人駐紮在他們廢棄的營壘中,倒不出段秀實意料:“中丞所設之營,地勢較高,又有水源,一邊依山,易守難攻,而且還有現成的溝渠石壘,若我是大食将軍,隻要确認這軍營并無問題,也會入駐其間。”
“那麽大食人是否真識破了我們的計策?”葉暢又問道。
“依屬下愚見,此時大食人并未識破我們計策,若有識破,隻怕窦薛綜王子那兒會有不測……我料想,大食必然會派人悄悄來見甯遠王,到時便可知大食虛實了。”
衆人聽了都覺得有理,象白孝德等原來的安西軍将士,原本對段秀實有些不服氣的,此時也不禁覺得,葉中丞果然有識人之明,這位段秀實被他提拔起來,确實有其道理。
“你們也覺得如此?”葉暢又問衆人道。
衆人皆無異議,葉暢便道:“既是如此,我們且等一天……甯遠王,你那邊先不要急着派人去見王子,這個時候,便是與大食人比耐心,誰先耐不住性子,誰就失去主動!”
窦忠節心中嘀咕了一句,但還是應承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