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也有人呼喊同伴,但每有人出聲,周圍便是一群敵軍來圍殺。零星的出聲呼喝,再爲武勇,也沒有任何意義。
但是現在不同,現在是成千上萬的人都是發聲,大食聯軍向發聲處殺去的同時,唐軍也同樣擁向發聲處。他們意識到援軍到來,故此激出最後的氣力,想方設法聚攏起來。
當唐軍聚攏,一個個勇猛敢戰之士站在隊頭的位置,布成楔型的小股突擊陣營,大食人的包圍圈就岌岌可危。而來自背後瘋狂的沖擊、砍殺,也讓大食部腹背受敵,即使那些宗教狂信者再不懼死,當他們被殺得差不多了,包圍自解。
遠恩看到這一幕,當真可謂睚眦俱裂:眼見全勝在即,他的家國之仇得報,可背後突然殺出的這隊唐軍,卻讓他期待中的戰果跑了大半。
“殺,追殺他們!”他聲嘶力竭地喊,可是周圍的河中諸國聯軍卻沒有多少聽他的,大夥開始收攏部隊,天色越來越暗,并且看來要下雨了,這個時候,應該等大食軍統帥的命令了。
齊亞德?伊本?薩裏的大帳在一處山崗之上,在這裏,他可以俯視戰場。戰局進行之中,他先後三次轉移自己的大帳位置,爲的是讓自己能夠更接近戰場最前方。
雖然一片黑暗,可是憑借火把映射出的影影彤彤,他還是能夠把握戰場的局勢。從葛羅祿人按事秘密約定開始攻擊唐軍起,他的臉上就有笑,因爲他知道,這場艱苦的戰役,他将獲得全勝。
感謝真神,賜予了我的戰士們勇氣與力量,可以擊敗那些卡勒菲!先知教導我們,一切卡勒菲定要下火獄,殺戮他們,奪取他們的财産那是好的。若是放在列王之父之時,哈查隻?伊本?優素福曾許下他的兩個大将,誰先征服中國,誰就可以當中國的長官。這一次,我擊敗了中國人,阿布?阿拔斯哈裏發,會不會任命我爲中國的長官?
“怎麽回事!”就在齊亞德面對即将到手的勝利而胡思亂想的時候,突然間,遠處黑暗中一隊高唱戰歌沖入戰團的唐軍吸引了他的注意。他發覺這支唐軍沖擊的部位,正是河中諸國聯軍與大食本部結合的部位,立刻從馬上站起身來。
“唐人的援軍……唐人竟然還有這樣一支部隊!”看到那道火光組成的影子沖入自己的大軍之中,将原本嚴密的包圍圈釘出一道口子,然後更多的人影向那道口子會聚過來,齊亞德臉上的笑容蕩然無存。
“穆塔裏蔔,你帶着呼羅珊人,去堵住缺口!”他向身邊的将軍下令。
“是!”部将帶着呼羅珊騎兵開始向着缺口沖去,但是,戰場規模太大,齊亞德很快就判斷出,穆塔裏蔔即使趕到,也起不了什麽作用。
他心中越來越焦躁,堵不住唐軍的退路,也就意味着大多數唐軍都會破圍而出,他想要在這一戰中決定河中地區歸屬的計劃,恐怕不能實現了。
杜環沒有死,沖出重圍之後,他一屁股坐在地上狂笑起來。
“是誰,是誰派來的援軍?”有人問道。
杜環聽出了聲音,這是段秀實的聲音,李嗣業身邊的郎将,他也破圍殺出來了。
“吾乃白孝德是也,安西大都護、後軍總管葉公遣我來援,汝等尚有再戰之力否?若是有的話,就随我再殺回去,救更多的弟兄們!”一個聲音就在離杜環不遠處響起,杜環愣了愣:白孝德!
他知道白孝德,在安西軍中,向來以勇力著稱,但是不知道爲什麽,一直得不到高仙芝的賞識,故此這次出征,白孝德并沒有被高仙芝帶上。
可是現在他卻在這裏!
“葉公遣援兵來了!”段秀實知道的事情比起隻是軍中一個普通校衛的杜環要多,他聞言驚喜過望:“他竟然派援軍來了!”
“正是,諸位勿慌,隻需随我殺敵即可。”白孝德又是一聲喝,然後縱馬向着敵陣再度沖擊。
段秀實跟在他身側,便同沖了出去。葉暢派援軍來,實在出乎段秀實意料,此前葉暢對此次西征的反對,他是很清楚的,現在看來,葉暢不僅能料中葛羅祿人必反,而且還器宇宏闊,不計前嫌,提前派出了援軍!
當時高仙芝可是在數萬将士之前,一點顔面都不給他,讓他下不了台。而且段秀實知道,在這之前,葉暢曾經通過朝廷和别的方式,反複提醒過高仙芝,要當心軍中蕃胡背叛。這一片好心,卻都被高仙芝棄如敝履,還踐踏一番。
可就在高仙芝帶領的西征軍面臨困局,高仙芝自己不知去向的時候,卻是葉暢,派出援軍,來此相救!
此等人物,勝過那高仙芝何隻數十倍!
段秀實将葉暢與高仙芝的眼光器量放在一起比,突然間覺得,葉暢比高仙芝要高明得多。
“白公,我随你殺!”心念電轉之間,段秀實慨然道:“諸位,我等雖是暫安,可是還有袍澤夥伴陷于敵陣之中,豈可棄之不顧?”
“正是,我亦願随白公而戰!”杜環亦是握刀而起,慨然道。
“你這厮還不錯,本來以爲你是個廢物,現在看來,還有幾分骨氣。”旁邊一直與杜環并肩作戰的老兵嘿嘿笑道。
杜環臉一紅,方才危機之時,他棄刀欲降,現在想來,當真是奇恥大辱!
“殺!”他也不分辯,望着白孝德的背影,便搶着沖了過去。
越來越多的唐軍從周圍聚攏在一起,他們反複沖殺,雖然對于整個戰局無法改變,但終究是将被圍困的唐軍大多接應出來。激戰半晌之後,他們且戰且退,循原路返還。
大食軍如何願意到嘴的勝利果實就此飛了,而且此戰大食軍雖勝,可沒有徹底消滅掉唐軍的戰鬥能力,若給了唐軍休整機會,沒準又會卷土重來。故此鐵青着臉的齊亞德沒有猶豫,直接下令:“追擊!”
“将軍,天空中有雷聲,很快會有大雨,這種情況下,将士們都饑累交加,不宜再戰啊,不如先回去休整吧?”旁邊有人勸說道。
“我們累,真神的敵人更累!現在我們占據優勢,如果不能緊跟不舍,唐軍退入山中,扼守險要的山道,我們就很難再擊敗他們!聽着,哈裏發說過,誰先征服中國,誰就可以成爲那裏的總管,那是真神許以我們的土地!我們的盟友現在正在南方與中國人交戰,這是我們最好的機會!”齊亞德憤怒地拔出了自己的彎刀:“如果你們膽怯不敢上前,那就讓我一個人去追擊好了,真神至大!”
“真神至大!”被他的說辭所鼓動,衆将領都橫下心來,決意要繼續追擊。
但是大雨來得比他們意料要快要大,沒多久暴雨如注,無論是大食軍還是唐軍,連在雨中睜開眼睛都困難,更不要提作戰了。雙方不得不罷兵,齊亞德并不知道,這場雨讓他避免了中伏的命運。
占據了唐軍的營壘,他收兵休整,而唐軍在擺脫追擊之後,忍饑受餓,撤出十餘裏,便再也動彈不得。
“這樣子不是辦法,若是再如此,傷兵就全完了,必須要休整!”段秀實看着四周,在突破重圍的亢奮之後,現在唐軍又意氣消沉。盡管大部分唐軍成功突圍回來,但是不得不承認,這是一場慘敗。
不說背叛了的葛羅祿,就是唐軍與拔汗那聯軍,少說有兩萬餘人在此戰中陣亡或者被俘,餘者也是人人帶傷,若不能得到及時救助,隻怕又會有許多撐不了幾天。而且唐軍所有的辎重、糧草都被遺棄,就是想搭一個擋雨的帳篷也不可能。
“憋屈!”白孝德呸了一聲,喃喃地說道。
今日他雖是立下大功,可這樣的慘敗,讓他極不快活。
“白公,當想想法子,看看還能湊出帳……”段秀實尋着他,正想勸他紮營,突然間,看到前方亮起了火光。
大雨之下,大多數火把都被淋熄,這火光顯然是在什麽遮雨的棚子之下。段秀實舉目東望:“那是白石嶺吧……是我們自己人?”
“天威軍的李晟在此。”白孝德道:“葉中丞原是安排他準備伏擊追兵的,如今雨大,大食人未曾追來,埋伏已無用處,想來他是接應我們。”
到近前來時一看,果然如白孝德所料,數百個帳篷在背風處搭着,還有大鐵鍋裏煮着香噴噴的肉湯。這些饑寒交迫中的唐軍将士,見此不禁歡呼了一聲,個個稱贊天威軍心細周到。
段秀實也沒有想到,在如此狼狽的情形之下,竟然還會有吃喝。他有些訝然,然後就看到一處火把下,葉暢大步走了過來。
“葉公怎麽也到了這裏!”他心中一驚。
原本以爲葉暢隻是派了白孝德、李晟等人來,自己還在碎葉城,最多也不過是到了阿史不來城,卻不曾想,葉暢自己竟然也到了白石嶺!
“這場雨下得不巧,若非這場雨,當大殺特殺一番。”葉暢開口道:“孝德,你做得極好,若非是你,咱們還不知會多折損多少将士!”
白孝德咧嘴笑了笑:“分明是葉中丞運籌得當,卑職隻是做到了本分。”
葉暢拍了拍他的肩:“休要與我客氣,好就是好,若是你做得不好,我罵你也不會留情。”
說完之後,他神情肅然:“諸位辛苦,我都知道,但現在還要堅持一下,先将傷兵收攏安置好來,能多救回一個,便是一個。不知誰人是軍中首領?”
“某段秀實,願爲中丞效力!”段秀實應聲而出。
葉暢聽他介紹自己的名字,不由得一愣,這厮可是大大有名的人物,他如何能不知曉!
比起此前的白孝德、衛伯玉,段秀實才能要強得多,若說白孝德、衛伯玉是将才,那麽段秀實就是帥才!
“好,你願幫我,我如虎添翼!”葉暢看了他一眼,發覺他此時還隻是一個偏裨小将,心中頓時便有了挖來爲己所用的念頭:“此時仍然鎮定不亂,有大将之風,願助我收救傷員,乃仁心使然……段公可有字,某字暢然,公可以字呼某!”
段秀實聽他隻是與自己說了兩句話便對自己如此高的評價,知己之感頓時湧出,當下拜倒:“某字成公,不敢當中丞之贊,唯盡心謹行,爲中丞驅用!”
若葉暢是個普通人,當然不可能一語就折服段秀實這樣有本領有膽氣的人,但葉暢如今名聲遠揚官高權重,更重要的是,他在此戰中與高仙芝形成鮮明對比,在某種程度上,對段秀實有救命之恩,故此段秀實會如此折服。
“某亦願爲中丞驅用!”旁邊的白孝德嚷道。
與段秀實一般,白孝德雖得李嗣業賞識,可是高仙芝對他并沒有另眼相看,始終以一勇之卒視之。葉暢委以重任,而且所料多準,他有此體會,又有段秀實在先,故此也心悅誠服。
不僅是段、白二人,那些被救出的唐軍,紛紛向葉暢表示忠誠。這世上真正的傻瓜并不多,高仙芝如今生死不知,葉暢便是安西最高的長官,他們就是不表态效忠,難道說還能與葉暢對抗?
衆人歸心,自然是好的,不過葉暢此時的心思還不在此,他正色道:“非爲我也,實爲我大唐,爲我華夏!将帥可易,華夏不可更改……這些話且不說,咱們收攏傷兵爲先。我帶了五十名郎中來,但人手肯定不足,你們熟悉軍中情形的,将各軍中曾受急救培訓者都召來備用……李晟,你在前方谷口布好工事,防備大食人偷襲,孝德,你再辛苦一些,派偵騎前去偵看,若有咱們散兵傷員,收攏回來,若大食在繼續追擊,不必與之戰,速回來報我。其餘人等,該休息的休息,該吃喝的吃喝,養足精神,待雨停之後,我們報仇雪恨!”
“遵令!”
諸軍齊聲應命,聲音在山谷中隆隆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