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四月份入蜀,到五月份開戰,再到如今,戰況持續了四個月。幸賴自己謀劃得當,又虧将士用命,戰事還算順利,如今自己督帥大軍,來到了太和城下,這座新建之城,防備不能說完善,據說閣羅鳳原本準備從此處遷都的。
望着這座城池,葉暢微微笑了起來。
“果然如大使所料,城中騷動,不斷有人逃出來,方才南邊來報,南城守将已經決意獻城,王天運已經準備接收了!”
“唔,看來可以不戰而屈人之兵了,隻不知會是誰人拿住閣羅鳳來獻。”葉暢笑道:“不過,咱們可不能大意,平定閣羅鳳才隻是開始,今後還要多多操心,至少還要半年,才能将閣羅鳳餘孽盡數掃平,至于使雲南真正穩定下來,三五年是至少的。”
與他說話的是高适,此時高适意氣風發,飛奪鐵橋城之役,足以讓他的聲名上達天聽,葉暢也暗暗和他交了底,料想接下來朝廷就是成立雲南節度使,葉暢會是第一任節度,但在雲南任上,葉暢隻準備呆三年,三年之後,高适便将繼任。
“仰賴于十一郎開創先河,我隻需蕭規曹随即可。”高适笑道。
“高兄能這樣做最好,邊事不可不小心,五年之後,雲南便可以自給自足,那時這塊疆域便穩了,或許還有别的疆域需要高兄去開拓。男子漢大丈夫,乘此天時,能爲後世子孫多擴充疆土,何其榮幸!”
“也唯有十一郎,既精于軍略,又通曉政事,方能将經營邊疆。漢時開邊,緻使國中空虛,民怨沸騰,十一郎你開邊,卻是國庫殷實民心歡悅,實在是了不起啊。”
高适倒不是一昧拍馬屁,确實對葉暢的計劃很服氣,作爲葉暢心中暗許的繼承者,葉暢将自己對于雲南的整體規劃都告訴了他,也唯有他才知道,今後雲南對大唐來說,會是怎麽樣的一個寶地。
不僅僅是是雲南,還要至嶺南甚至安南。
兩人低聲談笑,絲毫不将城中的南诏軍放在心上,他們料定,哪怕閣羅鳳拼死反撲,也造不成多大損失,甚至有可能隻憑着新附蠻軍,就足以将閣羅鳳擒獲。
但就在這時,突然聽得城中号角響起,然後便見太和城北門城門打開!
“咦?”葉暢與高适愣了愣。
因爲有暗中投靠大唐的蠻人在太和城内的緣故,所以對城中的防備,他們很清楚。在北城這邊的,都是閣羅鳳的親信,至少有兩千人,這些人也是閣羅鳳奪取南诏王位的本錢,絕不會輕易投降的。可現在他們開城門……莫非真要臨死反撲?
不過接下來的一幕,讓葉暢與高适更爲驚訝了。
從門中出來的蠻兵,并沒有一口氣沖鋒,而是兩邊排開,然後跪倒在地,緊接着,一個身着王者衮服之人,也走了出來,然後跪在地上,雙手奉起一物。
“閣羅鳳……倒是做了件讓我們驚訝的事情啊!”
判斷那身着王者服飾的就是閣羅鳳,葉暢側頭對高适道。
“走投無路了吧。”高适皺着眉。
“我倒以爲,是還懷有僥幸之心,在他想來,都做到這般地步了,我總不能要了他性命。”葉暢盯着有人從門中走來,神情有些古怪。
他殺閣羅鳳之心,閣羅鳳知道得一清二楚,閣羅鳳此前幾次請降,都被他拒絕,但現在,閣羅鳳還是做出了這姿态。
閣羅鳳心中所想,葉暢大概能猜出來,這厮果然狡猾,難怪另一世曆史中,給大唐惹來那麽多麻煩,甚至可以說,大唐之衰亡,都與南诏的動蕩有密切關系。
葉暢微微昂起下巴,不管閣羅鳳打什麽鬼主意,現在,葉暢都是征服者,即将踏入這座新生的城市。
“雲南王閣羅鳳請降!”
來人揚聲高呼,聲音傳于四野,短暫的寂靜之後,唐軍頓時歡呼出聲,乃至四出歌舞,極盡歡悅。
四個月征戰不休,雖然真正大仗沒有幾場,可對于唐軍來說,也已經疲倦。若非如此,葉暢也不會在鐵橋城之戰後遲遲沒有回軍,直到昨日,才兵臨太和城下。整個過程,也以攻心迫使閣羅鳳部下投降爲主,不曾攻堅血戰。
“會不會有什麽陷阱?”有人在葉暢耳邊低聲道。
葉暢笑了笑,這等情形下還能有什麽陷阱,而且就算有陷阱,自己會是那麽不謹慎的人麽?
既是開城獻降,立刻便有敢戰英勇之士上前,先不管三七二十一奪了城門與城樓,清開所有蠻軍,并将他們趕到一旁,所有武器特别是弓弩之類都收繳了。這個過程中,蠻軍自然少不得感受到屈辱,但形勢比人強,連閣羅鳳都跪在地上,他們還能說什麽?
高适确認沒有什麽陷阱與埋伏之後,回來向葉暢點點頭。
誰都沒有理睬跪在地上的閣羅鳳,因爲每個人都知道,授降之榮,唯有葉暢可以承擔。
葉暢神情似笑非笑,然後驅馬上前。
跪在地上的閣羅鳳聽得馬蹄聲,擡起臉來,看着葉暢。
閣羅鳳的臉上,竟然沒有一點屈辱或者失敗感,相反,他隐約有種興奮。他想從葉暢的臉上看到失望,因爲他很明白,葉暢想的,可不是他的投降。
葉暢想的,是他死,但他偏偏不死,哪怕葉暢斷絕了他的種種退路,他還是不死。他要活下去,而且還要活得漂亮,活給葉暢看,也活到看到葉暢的下場。
“倒是當機立斷,你果然是個人物。”馬到了閣羅鳳面前,葉暢下了馬,卻沒有從閣羅鳳手中接過代表南诏王權的玉印,而是輕聲說道。
閣羅鳳擡着頭,笑着道:“畏于大使之威罷了……若是大使願意,我原可以早降的。”
“我說過,朝三暮四之叛逆,鬧騰着想得好處的日子,一去不返了。”葉暢冷冷地道。
“我已經遣王弟閣陂往成都,向劍南節度使楊公請降。”閣羅鳳亦是低聲說道。
葉暢沒有想到他還有這一招,眉頭再度皺了起來。
“臣南诏王閣羅鳳,向大唐天子請降,大使既爲天子欽命兵馬使,還請受降……”
閣羅鳳再次将手中代表南诏王權的東西舉了起來,葉暢卻仍然沒有接。
感受到葉暢眼中的惱怒,閣羅鳳心中生出無限快意,他驚訝地發覺,自己投降,都能讓自己這般歡喜。
因爲沒有讓葉暢遂意,沒有讓這個壞了他大計的唐人全功,所以才歡喜。
葉暢略略沉吟,那邊高适上前來,看也不看閣羅鳳,湊到葉暢耳邊低聲道:“送至長安,也難逃一死。”
這話閣羅鳳聽到了,閣羅鳳的嘴角無聲地抽動了一下,隻要不是當場死,他深信自己到長安後不會死亡。他在京中爲侍衛過,對李隆基極爲了解,對當今大唐的朝廷,他也絕不陌生。
谀辭、賄賂,足以讓大唐朝廷上數十上百的人爲他說情,而李隆基也會對有一個臣服自己的蠻王感興趣,把他當小醜養起來。
“死不了,他走通了楊钊的門路,便是走通了貴妃娘娘那邊,隻要到了京城,就死不了……”
“無妨,從此處到京城距離還遠着,路上暴疾也是會有的。”高适又低聲道。
葉暢笑着搖頭:“高兄,楊钊性子我很清楚,他可不是會遵守約定的人。當初我在京中在成都,都與他有約定,說是軍務歸我,他但安坐成都即可。但這擒名王之大功,自己跑到他手上去了,他怎麽會放下?想必他的使者就要到了,定然也有讓我将閣羅鳳交與他的書信。”
閣羅鳳又無聲地笑了笑,他擡頭看着葉暢,與葉暢目光相遇,雖然面上沒有露出任何異樣,但那目光中,卻深深隐藏着得意與仇怨。
高适細細一思,必須承認,葉暢說的有理。
楊钊肯定會來搶閣羅鳳的,雖然他有約定不管前線軍務,可是閣羅鳳派人千裏迢迢向他投降,這可就不是前線軍務了。他爲了功勞,完全可以狡辯,說此非軍務,而是教化,他可以伸手管轄。
“便宜了這厮,也無妨,他到長安之後,便是留下性命,總得受些活罪。”高适想到這心裏也有些不快,瞪了閣羅鳳一眼。
閣羅鳳卻恍若不覺,仍然是一副極爲平靜的模樣。
葉暢正待說話,卻見後邊傳來呼聲:“葉大使,葉大使!”
葉暢回過頭去,隻見數騎飛奔而來,但到半途,便被唐軍分出十餘騎攔下,那騎上之人急得跳腳直叫。
葉暢看過去,認得他,正是楊钊身邊的司馬崔圓,算是楊钊手下心腹。
除了崔圓之外,還有數人,其中一人在馬上搖搖晃晃,看起來坐都坐不穩,正是閣陂。
“果然來了,來得也當真是巧。”葉暢道。
高适不認識閣陂,但認得崔圓,自然明白,這應當是楊钊派來的人。而這個時候,楊钊派人來,爲的是什麽事情,不用細想也知道。
高适心中氣憤,幾乎覺得胸膛要炸開來。
平蠻定邊無一策可用,搶功奪勳唯恐落于人後,這等人物,若不是靠着裙帶,如何能爬得高位!
葉暢眯着眼,沒有作聲。他不下令,那邊就不敢将崔圓、閣陂放過來。
閣羅鳳盯着葉暢的表情,看到閣陂與一個唐人官員過來,他原本還有些擔心的,現在完全放下心來。
來得真巧!
他與葉暢心裏想的一模一樣,不過葉暢心裏是憋悶,他則是狂喜。
葉暢此時,應當如同吃了一個蒼蠅般難受得要命吧……這厮軍政确實厲害,可是面對這種豬隊友,他能如何?
葉暢眯着眼,向高适道:“那僧人是閣羅鳳之弟閣陂,你讓他過來。”
“崔圓呢?”高适一驚問道。
“先讓他等着。”
高适不知葉暢意欲何爲,隻是覺得葉暢似乎要做什麽了不起的事情,他略一猶豫,想到葉暢此前的種種行事,便啞然一笑:“好,我便見一見,你如何瘋一回吧。”
他轉身過去,到了崔圓面前,拱手道:“原來是崔司馬。”
葉暢說讓崔圓等着,他卻覺得,幫葉暢拖住崔圓更好。崔圓奉命而來,情知此次任務并不好完成,故此不敢在高适面前拿大,恭敬行禮,然後道:“高公,楊侍郎遣我前來,是有事要禀報葉大使,還請高公替我通禀一聲。”
“不急,不急,此僧何人也?”高适一指僧閣陂。
“此爲閣羅鳳之弟……他……”
崔圓正待說明閣陂來意,高适又一口打斷:“原來他就是閣陂,葉大使正與閣羅鳳談起他,閣陂,你先過去,葉大使有話問你。”
當着崔圓之面,閣陂不疑有他,催馬上前,卻立刻被攔住,他隻能步行到了葉暢身邊,見兄長跪着,便也跪了下來。
“閣陂,你奉令前去成都,此行如何?”葉暢溫聲問道。
“得幸見着了楊公,楊公已經允我南诏降了。”閣陂盯着葉暢道:“讓大使失望了。”
“呵呵,也沒有什麽失望,我原本就無意在雲南久呆,原本是想等情形安定之後再走,現在看來,隻能提前了。”
葉暢此語,讓閣陂終于覺得有些不對,他看着葉暢,疑惑地道:“大使此語何意?”
“你記得上回你來見我時,我曾經說過麽,閣羅鳳,你,皆是此次叛逆之惡首,因爲你們謀叛,數以萬計的漢家兒郎喪命于雲南之地,若不治你二人之罪,不可安逝者之魂。”葉暢慢慢地道:“你們倒是狡猾,一個去成都,一個自縛,想以此逃脫千刀萬剮之刑。”
閣羅鳳與閣陂對望了一眼,從葉暢的話裏都聽出了怒意。
但葉暢便是發怒又能如何,如今他二人降都降了,楊钊也接受了他們的投降,葉暢爲邊将,豈能當着楊钊使者的面,當着兩方數萬将士的面,拿他們奈何?
隻要崔圓上來說話,他們就會被交接,由崔圓看管,那個時候,他們更無憂矣。
閣陂還想再說什麽,葉暢卻拔出了配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閣陂倒是有些膽氣,跪在那兒,目不斜視:“大使何苦來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