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可以看到,鐵橋關前五十步内,堆滿了屍體。漫山遍野,到處都是犬戎人,但是他們此刻一個個失魂落魄,或者棄刃跪着,或者沒頭蒼蠅般往草叢中鑽。一個個都是瑟瑟發抖,尚有鬥志者,百中無一。
“某,大唐劍南兵馬使葉暢在此,降者免死!”葉暢的聲音響起,一片寂靜中钪锵有力。
犬戎已經完全失去了鬥志,破不了鐵橋關,就回不到故土,而接二連三的慘敗、奔行、血戰,已經耗盡了他們最後的體力。
雖然他們也知道,唐軍和他們一樣疲憊,唐軍的數量未必有他們多,但是他們就是提不出半點氣力。
“跪地免死,投降不殺!”葉暢身後,唐軍一齊高呼起來。
論若贊眼睛發直,他看到了葉暢,認出了這個身影。這幾日,這個身影就象夢魇一般,纏繞着他,讓他無處可逃。
現在,這個身影又出現在他視線裏了,他麻木了,完全失去了逃跑的意思。
“禦史,禦史!”旁邊的論绮裏餘帶着哭腔,他同樣認出了葉暢身邊的那個騎士。
在洱海畔,那騎士狂追他二十裏,隻靠着蠻人的接應,他才僥幸逃脫。他現在感到奇怪的是,爲何葉暢竟然敢不顧南诏,親自帶人來追他們。
不過現在卻不是細想這個的時候,如何脫身,才是關鍵。
論若贊被他喚得回過神來,長歎一聲。
“我奉贊普之命,鎮守神川,督率數萬将士,逢此大敗,贊普能饒過我,我又有何面目去見那些失去了父兄的部族。”論若贊向論绮裏餘道:“你久在神川,熟悉此地,今日收複鐵橋城,複仇雪恥,非你莫屬,你自去吧,我在此斷後,定然爲你争取逃脫之機!”
“橋被奪了,我還能如何逃回去?”論绮裏餘雖是感動,但卻不能不絕望。
“先自此地逃脫,然後繞道……哪怕繞道兩千裏三千裏,你也要回去,回去告訴贊普,這個葉暢,要小心他,必須殺死他!”
論若贊提到葉暢名字時,咬牙切齒,無限憎怨。論绮裏餘還待再說,論若贊卻推了他一把,低喝了一聲:“速走!”
論绮裏餘踉跄了幾步,回頭再望,隻見論若贊舉起了刀,對着身邊的親衛道:“誰與我一起去取下唐将的頭顱,隻要殺了他,唐軍就不戰自潰了!”
他一邊說,一邊向前,說完之後,也不管有沒有人跟着,便向着葉暢那邊沖去!
稀稀拉拉十餘個犬戎跟在他身後,陸續還有人跟着他,但到最後,也不足百人。論绮裏餘呆呆看着,看到唐軍舉起了那種與此前所見不同的手弩,看到在暴雨驟雨般的箭矢中,論若贊組織起來的最後沖鋒,變成飛蛾撲火一般的自尋死路。他終于回過神,轉身便要覓路逃走。
論若贊說的是,若他不走,誰人将這個名爲葉暢的唐将之可怕傳回贊普王廷去,誰來報仇雪恨收複這神川要害之地!
不過葉暢身邊,另一雙眼睛卻正盯着他。
王羊兒眼尖,而且論绮裏餘又站在主帥論若贊身邊,故此王羊兒一眼就認出,這厮便是從他手中僥幸逃脫的那個犬戎将領。這條大魚上回沒有撈着,讓他心裏别扭了好久,如今怎麽會再放過!
不僅是他,眼見随着葉暢的到來,犬戎完全失去了抵抗意志,一個個不是逃入深山就是棄械投降,鐵橋城中的唐軍也精神大振。
善直直接從城頭踏着屍體下來:他們血戰這麽久,如何能不在受降之時露個臉!
他在高處,看到王羊兒離開葉暢身邊,下了馬縱上山,看上去是在追什麽人。善直便也發覺了論绮裏餘,想到王羊兒曾摔他一個跟頭,善直眼珠一轉,便有了個主意。
這厮曾讓他丢了顔面,此次自己要搶在他之前将他的目标俘獲,他必然會氣得半死。
一念及此,善直便跟着拐到了山上,他在城頭戰了許久,附近地勢早看清楚了,這一去,正是截論绮裏餘的前路。
犬戎兵士紛紛投降,葉暢身後的唐軍一波波上前,将投降的犬戎士兵繳了械,然後全部趕入一處山溝溝中。葉暢這才踏着血迹,遁山路而上,到了鐵橋城之前。
高适笑吟吟迎出來,向着葉暢拱手:“幸不辱使命!”
“也唯有高兄才能成此偉業!”葉暢挑起拇指贊道:“此戰能競全功,高兄勳勞居于次位!”
高适故作不滿,吹胡子瞪眼:“我居次席,不知首席者何人?”
葉暢笑吟吟望向他身邊的阿詩瑪:“娓娘及越析诏,先助我誘犬戎中計,再助高兄奪鐵橋城,居功甚偉,當居首席!”
阿詩瑪臉上浮浮泛紅,她身邊的諸蠻人都是臉泛紅光,他們親眼見葉暢威勢,人一到犬戎就紛紛跪地求降,故此能得葉暢之贊,個個都是興奮無比。
“既居首功,不知大使有何獎勵。”阿詩瑪笑着問道。
“自然是有的,還記得我上回與你說的事情麽,我欲請開糖榷,請你越析诏廣種甘蔗。”
“記得……”
“從越析州至褒州,磨些江以南,盡爲越析诏種甘蔗之地,此次俘獲犬戎,一半分與你們爲蔗奴,你覺得如何?”
阿詩瑪聞言頓時大喜,這就讓越析诏實際控制的地盤,足足擴大了三倍,而這些犬戎人被充作越析诏之庶奴,也解決了越析诏如今面臨的勞力不足這個巨大的問題!
“不過……”葉暢又道。
聽到這個“不過”,阿詩瑪頓時冷靜下來,她知道事情沒有那麽簡單,此次葉暢連番獲勝,越析诏确實幫了很大的忙,功不可沒,但葉暢給予的報酬也太過豐厚了,遠遠超過阿詩瑪的想象。
“就知不會如此便宜,你有何話,直說了吧,你這人最不爽利就在此處!”
聽得阿詩瑪這般吐槽自己,葉暢一笑:“不過,當初朝廷待皮羅閣可謂仁至義盡,比起如今給你們越析诏之優渥尚有過之,可是皮羅閣死去不過兩年,閣羅鳳便起叛心。娓娘,居安思危,我隻問你一句,你如何保證你們越析诏子孫,不會背叛大唐?”
此語他沒有壓低聲,故意讓阿詩瑪身邊的諸蠻都聽到,果然,那些蠻人臉色頓時一變。
他們此次相助大唐,一來是報複南诏,二來也是藏有私心,誰不想如同南诏當初一般,得到大唐的全力支持,成爲六诏之主呢!
隻是葉暢将話挑明了,誰都不敢說,自己這一部以後就會永遠忠于大唐。
“葉郎君你說當如何?”阿詩瑪面對葉暢,也不覺有些氣妥。
這不是當初黃河邊被她擄走的那個少年,而是指揮雄兵三萬大破敵軍七萬的名将,他一個眼神一個念頭,便可能有千百人死去。
“會盟。”
“會盟?”阿詩瑪驚訝地重複了一句,然後明白關鍵所在:“盟約有何規定?”
“其一,雲南爲華夏之地,大唐之土。”
“無異議!”
“其二,諸诏諸蠻,皆爲華夏之民,大唐之臣!”
“亦無異議!”
兩人一說一聽,最初兩條,都沒有什麽新意,但到第三條,阿詩瑪的神情便僵住了。
“其三,爲禁蠻人諸兵互攻相侵,諸部都不得擅自擁兵,一應兵力,并入雲南團練使麾下。團練正使須爲朝廷任命,副使由諸部推舉,軍中須以漢人爲錄事參軍,教以大唐軍制!”
這是收走各部部分兵權,阿詩瑪對這一點有些猶豫,若無兵權,他們諸部與漢人何異?他們這些部族首領的權力,又靠什麽來保障?
葉暢是鐵了心,不令各诏蠻中有常備兵力,至于私下的一些半農半軍的兵力,這是在所難免的,倒不急着一下子解決。他更看中的是須以漢人爲錄事參軍這一項,也就是往蠻人組成的軍隊中派遣軍事顧問,借助這些軍事顧問,在某種程度上影響、掌控這支蠻軍。
“其四,蠻人窮困,乃因不知如何生産,故此朝廷委派勸勤官,協助各部,編制戶籍,開墾田地,種植勞作。”
葉暢在這第四點又玩了陷阱,名義上是派勸勤官協助各部,實際上乃是派出生産顧問,插手蠻部民政,介入蠻部事務。這分明是爲今後直接統治蠻部做準備,卻打出解決蠻人窮困問題的幌子,阿詩瑪算是蠻人中有眼光且聰明的,也不禁被此迷惑住。
要知道便是朝廷不委派,他們各诏當中,也沒有少聘用漢人擔任官職,便是南诏叛逆,手中還不是重用了姜如芝等漢人!
将引與前方軍政之項比了又比,阿詩瑪一咬牙:“我部願從這第三第四項!”
“娓娘,你很聰明,越析诏有你,至少三五十年不會有任何問題。而且用不着三五十年,隻需要五年乃至三年,你就知道,答應這第三第四項,其實對你們隻有好處而無壞處。”
阿詩瑪苦笑了一下。
她能不答應這些麽,葉暢攜新勝之威,隻怕整個雲南,再無一個部族膽敢不奉其诏令。
“中原富庶,你們是親眼所見,可中原富庶亦非平空而來,乃是漢家百姓辛勤操勞所至。雲南物華天寶,山珍林寶有之,礦産漁鹽有之,甚至連茶葉、絹綢,雲南亦可生産,爲何蠻人卻窮困不堪,無他,不能以自然之利自給罷了。我這第三第四條,便是助蠻人如此,娓娘,百年之後,漢蠻一體,蠻人再回思此時,你便是蠻人中聖人!”
對于漢化,蠻人并沒有太大的抗拒心理,此時華夏原本就擁有無與倫比的吸引力,她的文化她的富庶乃至她的生活方式,都對周邊諸族具有極強大的影響力。更何況這些蠻人還有烏蠻白蠻之分,其中白蠻大多數都原是漢人。聽得葉暢這般補充,阿詩瑪卻是苦笑:“我隻求百年之後,子孫後世莫要罵我引狼入室即可。”
“豈會如此……善直師呢?”葉暢與她說完,目光一轉,發覺始終沒有看到善直和尚,神情頓時肅然,向高适問道。
“方才還在,現在不知哪去了……”高适也有些驚訝。
此時王羊兒正在狂追論绮裏餘,論绮裏餘對這一帶地形雖是比王羊兒熟悉,可是他連番大戰,饑疲交加,哪怕都将甲兵盡棄,體力仍有些跟不上。王羊兒緊緊盯着他的背影,一步步拉近距離,但眼見雙方相距不足三十步時,論绮裏餘卻不見了!
王羊兒以爲追丢了,便爬向高處,希望能從高點的地方看到論绮裏餘行蹤,他攀上一處岩石,伸出頭去時,卻大叫了一聲,慌忙偏頭。
原來論绮裏餘并非逃走,而是潛至此處,料到他會來高處觀察,故此早就搬了塊石頭在手。
王羊兒一伸出頭,論绮裏餘便一聲不吭,将石頭砸向王羊兒的腦袋,王羊兒偏頭松手,人向岩石下滑去,卻仍然被這石頭插着臉砸在肩上,痛得他嗷叫了一聲。
他失手滾下岩石,兵刃也不知抛到哪兒去了,人更是摔得七昏八素。他正待爬起,論绮裏餘卻從岩上跳下,一屁股便坐在他身上,揮拳便給了他一擊。
“唐狗,讓你狂追,如今知道老子的厲害了吧!”論绮裏餘一邊痛揍,一邊大罵。王羊兒伸手想要格擋,可是一邊胳膊方才被砸中,怎麽也舉不起來,另一隻手也使不足氣力,被論绮裏餘雨點般的拳頭捶在頭上,頭腦間更是昏昏沉沉。
他心中大驚:今日要糟,要被這蠻将害了!
就在這時,卻見那蠻将身體猛然震了一下,目光也發直,高舉的拳頭輕飄飄落下,他乘機推開蠻将想要起來,卻看到一個頭溜溜的腦袋在他面前,還賊溜溜地沖着他笑。
“啊喲!”王羊兒吓了一大跳,然後認出,這張醜臉,正是善直。
“小子,當初可是挺厲害的,連和尚爺爺我都被你摔了一個跟頭,如今怎麽這般慘,連一個蠻子都打不過!”善直哈哈大笑,一邊将論绮裏餘按住綁起,一邊對他冷嘲熱諷。
王羊兒鼻子都氣歪了,起身狠狠踹了論绮裏餘一腳:“蠻狗,敢陰爺爺我,還害得爺爺被這醜和尚笑話!”
論绮裏餘被這一腳踹得氣都喘不過來,王羊兒還想再踢,卻被善直攔住:“他是我的俘虜,你想踢,自己去抓一個來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