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說南诏,就是将南诏與犬戎綁在一起,再乘以個十,其國力與大唐相比,仍然有相當差距。或許他們能糾集數量與大唐相當甚至還多于大唐一時的兵力,但他們不可能長時間用這兵力做戰,否則兵方的生産生活就會崩潰。
聽得他這般說,李白心中頓生佩服,不愧是讓胡人聞風喪膽的名将,戰國之時,李牧卻匈奴,大約也是這般戰略吧。
這樣下來,隻需要三五年,南诏的國力會被耗盡,國中叛亂四起,閣羅鳳手下的大将會迫不及待将他的腦袋獻來。
他看葉暢神情,葉暢點了點頭,表示對這個的認可。
“若能誅閣羅鳳,雲南可安否?”葉暢又問道。
“軍略我可爲汝參謀一二,政略當世諸公中,豈有勝過汝者?”王忠嗣笑着道:“你《邊策論》、《國富論》二篇雄文,我拜讀久矣,方才之略,亦是自此二文中得之,想來你心中應是早有成策了。”
李白心中又是一動,他喜好華章辭文,葉暢的《邊策》、《國富》二論,他也都有買過,但是兩篇文章文辭淺白,他看不大上眼,而其中内容更是涉及到許多經營锱铢之術,更非李白所喜。故此他草草翻看,觀其大略,未究其詳。現在聽王忠嗣的意思,對于葉暢的這兩篇文章甚爲推崇,這讓李白暗下決心,要抽出時間來仔細揣摩這兩篇文章了。
“不瞞王公,來此之前,我确實有個草略,得王公指點應證,我如今信心十足了。”葉暢道。
“唯一可慮者,非在邊關,而在朝中。”王忠嗣盯着葉暢好一會兒,然後悠悠道。
他是極聰明之人,知道葉暢乃是李林甫所倚重之輩,雖然尚不知葉李聯姻成婚之事,卻也明白,葉暢這個時候被打發到劍南,必是朝中出了什麽問題,李林甫不得不爲之。
若真是如此,葉暢最須要擔憂的,确實不是南诏,而是朝中可能發生的變故。
葉暢笑了笑,沒有回答。若是李林甫與楊钊的矛盾沒有爆發,他被打發到劍南來收拾南诏,倒是有後顧之憂,現在麽,李林甫巴不得他在這裏牽制住楊钊,而楊钊巴不得他能獲勝好讓自己早些回到長安,雙方都會與他方便。
“今日得王公指點,快慰平生,他日還當來拜谒,請王公不吝賜教。”兩人話說到這裏,當說的、當表露的都已經表達出來,葉暢起身道:“王公,晚輩有一句話,還請王公勿怪交淺言深。”
“說。”
“王公正值壯年,爲何摧殘己身?國家多事之秋,王公且隐于竹林泉田之中,多則十年,少則三五載,必有請王公出山爲國效力之時。爲大唐,爲天下百姓,王公都當惜此身軀。”
葉暢說這番話時,那位蔡先生正好入内,聽得不由動容。
葉暢觀察得不錯,王忠嗣這年餘憂懼纏身,頗不自惜,乃至如今病疾纏體,若不能寬心養病,隻怕壽不久矣。
但象王忠嗣這樣少年即便擔大任,官至節度使,掌握大唐近三分之一的兵力,如今卻棄置于窮山惡水之中,如何能寬得心?
最讓王忠嗣傷心的事情,蔡先生也約略可以猜出一點,就是太子李亨的态度。韋堅與皇甫惟明可謂是爲太子而死,而太子做的就是急于撇清自己,恨不得将韋堅的妹妹韋妃都送出來讓李隆基宰了。
此等行徑,實在算不得什麽有擔當的,蔡先生可以理解太子李亨的迫不得已,但也會認清此人刻薄寡恩的本性。連蔡先生都如此,何論王忠嗣?
他真希望葉暢能說動王忠嗣。
但是王忠嗣隻是捋須一笑:“我老矣,身體衰朽,不堪用了。大唐社稷與百姓,有葉大使你擔着,何須我這待罪之輩?”
見他心意已決,葉暢暗道可惜,卻沒有多勸,拱手再禮:“王公有何吩咐,凡力所能及,無不照辦!”
王忠嗣聽得葉暢這話,眼睛微微亮了起來,他向蔡先生道:“智華,你将羊兒喚來。”
不一會兒,方才那虬髯漢子便進來,猶自怒氣沖沖地瞪着葉暢。王忠嗣道:“羊兒,你向葉大使跪下!”
王羊兒吃了一驚:“什麽?”
“跪下,叩頭!”王忠嗣喝道。
王羊兒隻能跪下,還有些不服氣,葉暢沒有扶他,而是看着王忠嗣:“王公之意?”
“羊兒粗豪魯莽,今後就拜托葉大使了,請葉大使以其爲親兵,許他軍前效力,好立些功勞換個出身吧。”王忠嗣道。
“羊兒勇士,我心中亦是求之不得,隻是要看他自己意願。”葉暢微笑起來:“王公治軍,當知軍法無情,他若不服氣,隻怕尚未立功,便先要被我砍了。”
“羊兒,今後你跟随葉大使,便如同跟随我一樣。”王忠嗣上前,輕輕拍了拍王羊兒的肩:“好生立功,當了大官兒,便可以見皇上爲我求情了。”
王羊兒原本是滿臉不願意,但聽得後邊一句,頓時改變了神情:“好,好,我定然聽這奸賊……啊不,葉大使的話,早些立功!”
他性子忠誠憨莽,葉暢其實也是挺喜歡這一點的,故此葉暢一笑:“既是如此,我便收下他了——軍陣之上,刀槍無眼,你要有所準備。”
“你身邊這些酒囊飯袋全都被殺了,小爺我也不會有事!”王羊兒跳起來道。
這時葉暢才注意到,這厮方才看上去是跪下了,實際上膝蓋并未着地,而是虛蹲在那兒,分明是仍然不服氣,隻不過迫于王忠嗣之令,才做出這姿态的。葉暢也不着惱,這厮是個直腸子,葉暢就不相信,憑自己的手段,連這樣一個憨貨都收服不了。
王忠嗣又向蔡先生拱手:“羊兒性子魯莽,一人在外,我頗不放心,還請智華你也跟着葉大使,好随時照顧。”
那位蔡先生苦笑道:“王公顧及我二人前程,我如何會不知好歹,隻是我若離去,王公這身邊……”
“我身邊供驅使之人還有許多,這些許大的地方,又無甚公事,你還怕我忙不過來?”
聽他這般說,蔡先生隻能應允,然後轉向葉暢,拱手行禮:“某蔡明,字智華,願爲葉大使效力!”
“我此次來,身邊正缺得力人手,有蔡先生相助,那是再好不過了。”葉暢笑道。
他這話半真半假,真的是他手底确實缺人,雖然早在八年之前,他就通過族學的方式來培養人才,但那些人,包括淳明,如今都在遼東都基層做事,半擔任基層的主官,半負責對遼東少年孩童的教育。象蔡明這樣的有經驗的文吏,隻要真心投靠,葉暢還是歡迎的。
但蔡明到他身邊,隻怕心思還是向着王忠嗣的,故此可用,卻不可放心用。
“如此就拜托葉大使了……蝸居不宜留客,葉大使請自便吧。”
王忠嗣說完後擡手送客,葉暢也不停留,徑直出門,到了門外,與蔡明、王羊兒約好在戎州會合,便與衆人離開。
李白跟在他身後,回望了一眼那隐賢莊,他藏不住話,歪着頭問葉暢道:“十一郎,爲何不請王公出山相助?天子允你調動劍南各官,你當有權用王忠嗣啊。”
“若用王忠嗣,此戰就必敗了。”
“王公豈是這等人物?”
“王公不是這等人物,可我那位嶽丈,還有成都的楊大夫,他們卻是這等人物。若得知我用了王忠嗣,他們兩人隻怕先要聯起手來,将我葬送在泸水之邊。”
這番話說得李白毛骨悚然,他想了一會兒,終于明白過來,不禁長歎一聲:“也是,也是,李相公無論如何不會允許王忠嗣起複,而楊钊眼見能接李相公之相位,豈願橫生枝節,多出王忠嗣這般一個人物?”
“不僅如此。”葉暢微微一猶豫,看到左右都是自己人,他才道:“天子雖老,卻戀棧不去,王忠嗣與太子關系過密,天子必疑之。李相、楊钊,可都不希望見到太子登基!”
李白猛然抖了一下,這涉及到宮闱秘事和高層争鬥,豈是可以妄語亂言的,他看着葉暢,葉暢臉上的無奈,讓他長歎了一聲。
“十一郎,與這些人爲同僚,想來你甚是苦累吧。若王公在内爲相,你在外……”
“想也休想,王公主持一方軍略綽綽有餘,但若坐鎮中央,他比家嶽就差得遠了。”
“令嶽名聲可不大好,前年斥退杜甫等,還向天子賀,說是野無遺賢……”
“嫉賢妒能與能吏并不矛盾,昔日姚宋爲相,亦少不得構谄之事。”葉暢不以爲然:“太白,論文章詩賦,十個我也不是你的敵手,但論治政撫民富國強兵,十個你都不是我的對手,你以爲是還不是?”
李白想了想,心中早就承認,嘴中卻是不服:“那是我不曾有施展所能之時機,若我也有這等時機……”
“太白,你少嘴硬了,我去遼東,哪裏是什麽時機?我記得曾聽人說過,時機隻與有備者。你若無此準備,未有此才,哪裏會有什麽時機?就算是有,隻怕也如馬谡守街亭一般!”
對李白的性格,葉暢還真有些擔心,這看似敲打,實際上是提醒他,要注意他自身性格上的弱點。李白此時尚不以爲然,隻是一笑置之,然後開始狂嘯。嘯聲清越,震動四野,驚得飛鳥騰空,撲翅而去。
離開王忠嗣莊子時,葉暢顯得很是急切,但到了能州土圍,他卻又不急了。在土圍之外,他紮下營帳,然後帶着衆人,四處遊賞,看上去甚是悠閑。李白見這模樣,心中不免詫異,難道說他來能州,并不僅僅是見王忠嗣,還有别的安排?
果然,在能州呆了兩天之後,那個接應他們的人突然又出現了,與他同時來的,還有一群蠻人。
聽得這群蠻人來的消息,葉暢大喜,立刻出來相迎。李白見他神情歡喜,顯得有幾分激動,心中更覺奇怪,這夥蠻人莫非是什麽重要人物,竟然得葉暢這般重視?
他跟着出來相迎,便看到這夥蠻人男女各半,但爲首者竟然是一女子。
這女子身材婀娜,眉宇秀麗,雖然皮膚稍黑了些,但仍然是位美人。見到她,李白恍然大悟,然後有些暧昧地看着葉暢。
隻是葉暢卻沒有注意他,而是盯着眼前女郎,拱手笑道:“終于又見到娓娘了啊。”
“葉郎君,多年不曾見了,你倒是原先模樣,我卻已經老啦。”蠻女娓娘笑道。
她笑時整個臉都渙發出光彩,顯然,對葉暢的禮遇甚爲歡喜。
“若是你也算老,我豈不是已經走不動了?”葉暢打了個哈哈,然後直接道:“我信中所說之事,你覺得如何?”
“你當真許我自立?”
“不僅你,原先五诏,凡能助大唐平亂滅敵者,皆可自立。我如今奉命征讨不臣,朝中亦有支持,凡我表奏者,無有不允!”
娓娘比起與葉暢在洛陽分别之時要成熟了許多,她看着葉暢,目光中帶着懷疑:“就這個?你就不怕倒了一個南诏,又出其餘什麽诏?”
“既能滅南诏,大唐自然也能滅其餘什麽诏,凡有不臣之心者,必自取滅亡。”葉暢道。
“我還不知道你,你定然還有什麽打算!”娓娘道:“你們漢人,最是奸詐狡猾!”
她話腔裏,沒有多少恨意,卻多了幾分幽怨。李白眉頭一皺,心中好奇之火雄雄燃燒起來:眼前這個蠻女,莫非與葉暢曾經有過一段過去?
他自然不知道葉暢曾經利用娓娘獲取棉花之事。
“我當初答應你的事情,可都是做到了。”葉暢道:“甚至未曾答應的事情,如今也開始做了!”
“哼,原本我們白疊布賣到益州成都去,可以換來鹽與鐵器,如今白疊布價格低下來,這不是你的傑作?”娓娘哼了一聲道。
棉布的銷售如今鋪開來了,就是成都、廣州也有人賣。這原本是六诏蠻人的産業,如今卻給葉暢的工場打壓得擡不起頭來。
“好吧,那我就直說了……你随我來!”葉暢向她一擺手。
唯有娓娘跟着葉暢,來到營帳外的一處緩坡上,便是李白也沒有跟去。葉暢指着面前一片田地:“這其間的作物,你們那兒多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