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到了衆人面前,還未說話,那邊蕭白朗已經跳了出去:“王羊兒,可識得你家爺爺我!”
樵夫斜睨他,不屑地道:“手下敗将,如何不識,幾年不見,瞧你胖成那模樣,還能在球場上跑麽?”
蕭白朗“哼”了一聲,卻知道此時不是說閑話的時候,又向樵夫身後的那漢子拱手:“原來是蔡先生,一向少見了。”
被稱爲蔡先生的看了蕭白朗一眼,然後轉向葉暢,神情變得冷竣起來:“可是葉大使在前?”
“區區正是葉暢。”
“啊呀,這便是那狗奴奸賊!”聽得他這樣說,那王羊兒頓時跳過來,揮手便是一拳,向着葉暢頭部擂去。
葉暢早有防備,退了一步,在他身邊的善直一伸手,與王羊兒胳膊交在一起,兩人同時抓住對方,吐氣開聲,嘿的一下,善直的身體飛将出去,摔出了足足有兩丈遠!
葉暢眉頭一擰,而跟着的衆人也全部是大驚。
善直神力,在葉暢手下當中,可謂無雙無匹,而且他又精通技擊,單打獨鬥就是南霁雲這般勇将也要退避三舍。從來隻有他摔别人的,還不曾看到有人在角力上占了他的上風,今日卻被那虬髯漢子摔了出去!
不過那虬髯漢子也吃了點虧,故此身體僵了一僵,沒有來得及乘機追擊葉暢。葉暢旁邊的李白已經拔劍在手,擋在葉暢身前,劍芒吞吐,有如蛇芯!
李白絕不是隻會讀書寫詩的迂腐文人,上馬可提劍,下馬能提筆,他的劍術亦是精妙,而且他也有殺人的膽量與決心,故此這劍芒一迫,逼得虬髯漢子不得不止步。
“狗賊,待爺爺拿兵刃來!”那虬髯漢子嗷一聲叫,曉得不能吃眼前虧,轉身便跑了。
蕭白朗在身後呼了幾句,卻都沒有用處,那王羊兒已經消失不見了。蕭白朗又向那位蔡先生行禮:“蔡先生,快快攔住他,莫讓這莽漢子做出傻事來!”
“這天下能攔住他的,唯有一人。”蔡先生搖了搖頭,自顧自地道:“卻不是我。”
蕭白朗還待再說,那邊葉暢卻已經揚聲道:“修武葉暢,前來拜谒王公,王公何吝賜見?”
這“王公”一出,那蔡先生臉色微變,而李白更是騰的一跳:“這……這是王公居所?”
“兩年之前,王公自播川太守遷作能州太守。”葉暢道:“能州與播州隻是一山之隔。”
這位大賢,也就是葉暢口中的王公,竟然就是已經從大唐軍政舞台上消失了數年之久的王忠嗣。
王忠嗣是被作爲韋堅、皇甫惟明同黨而處置的,韋堅、皇甫惟明已死,唯有王忠嗣被貶往邊遠外郡爲官。葉暢來拜訪王忠嗣,卻要冒不少險,别的不說,外間都在傳言,是他向天子進了讒言,才令王忠嗣等蒙受冤獄。
對此葉暢雖然否認過,可是相信他的人并不多,如今他是李林甫的女婿,願意相信他的人就更少了。
随着他的聲音,整個小莊子都被驚動了。
“葉暢在哪?”
“葉暢狗賊休走!”
“無恥奸賊,竟然敢出現在這裏,今日非誅之不可!”
一片叫罵聲裏,十餘名漢子從村裏沖了出來,他們各執刀兵,瞬間便将葉暢等人圍住。
剛剛拿着自己的兵刃,一柄長陌刀沖回來的王羊兒看到這一幕,反而下不了手了:“這……這是啥子回事?”
兵刃所指,李白隻覺得手心冒汗,他不知道,葉暢來拜訪的大賢竟然是王忠嗣,更不知道,來拜訪一個人也會惹來性命之憂。
他瞄了一眼葉暢,發覺葉暢神情卻是淡然,非常鎮定,而且這種鎮定絕非僞裝出來的。
“王公治軍,果然名不虛傳。”見衆人隻是圍着自己,卻沒有一人真揮動兵刃,葉暢微笑着說了一聲,然後将指着自己的一柄長矛推開,徑直向裏走去。
“站住,你想做什麽!”那蔡先生神情肅然地喝道。
“連同我在内,隻有五人,而且并未執長兵。”葉暢拍了拍手:“王公面對突厥人千軍萬馬,尚且夷然不懼,莫非還會怕我們這五個人?”
“呸,果然伶牙俐齒,一望便是進讒言的貨色!”那王羊兒氣急叫道:“讓我去殺了他!”
“慢來,慢來,你方才所唱之詩,乃某所作,專爲王公邊疆大勝而賀……你以這陌刀對某,豈是待客之道?”
葉暢不懼,李白自然不會輸與他,将劍收起,他迎着王羊兒手中陌刀而去。
“你……那詩分明是我家主人教我的……”
“這位莫非就是青蓮居士?”聽得李白這樣說,蔡先生不禁訝然:“這……青蓮居士怎麽與……”
還沒有說完,那邊聽得有人咳了一聲,衆人立刻肅然,衆人望去,卻見一中年男子,相貌清瘦,臉帶病容,背手而立。
“各做各的去吧。”那人說道。
衆人頓時散去,便是那王羊兒,也隻是恨恨盯着葉暢,一步一回頭離開。葉暢沒有理睬這些人,而是看着這位中年男子。
他應當就是王忠嗣。
王忠嗣看上去有些老,與他的實際年紀相比,要大上十餘歲的模樣。而且他的身體似乎不是很好,臉上帶着病态的潮紅。
“葉大使要見我,爲何不語?”王忠嗣緩緩說道。
“來得冒昧,對王公聞名久矣,當初亦曾有書信,卻不想王公竟然是這般模樣。”葉暢也道。
當初王忠嗣寫信召他,讓他去教足球戲,他未能前去,結果蕭白朗代他前往,此後蕭白朗爲中間人,他們二人其實通過一些書信。後來在長安城中,雙方陣營不同,亦有角力。但真正見面,這還要算第一次。
對于此人,葉暢相當佩服,唐中期名将,大半出于他的部下,僅此一點,便可以看出,他乃真正的帥才,而不僅僅是破軍奪城的将才。
王忠嗣微微一笑:“大使此來,可是李相不放心,欲取我之性命?”
他話聲才落,那王羊兒又不知從何處沖了出來,厲聲吼道:“他敢!”
“退下,這世上,除了謀朝纂位,還有什麽事情是李相公不敢做的?”王忠嗣喝退王羊兒,但話語裏終究還是帶着幾分怨氣。
這也難免,正值建功立業的年紀,也終于有了名揚青史的機會,卻隻因爲政客們的内部傾軋,他這樣的名将便被打發到潮濕的播川、能州,在這裏等死,他如何不恨這一切的罪魁禍首!
葉暢正視着王忠嗣,緩緩說道:“某與王公,并無怨仇,攻讦王公者,并非爲某,王公以爲是否?”
王忠嗣略一猶豫,緩緩點頭:“确實并非你。”
“韋堅、皇甫惟明,包藏禍心,圖謀不軌,此事當屬實,王公以爲是否?”
這個問題叫王忠嗣好生爲難,他自己心中有數,韋堅皇甫惟明即使沒有圖謀不軌,但至少以邊将之身勾聯太子李亨,意欲挾軍權而自保,确實是犯了朝廷大忌。當時的情形,甚至有可能讓太子李亨都一起垮台,李隆基隻追究了他們幾名大臣邊将,卻放過了李亨,應當說還是給他留下了餘地的。
沉吟了會兒,王忠嗣伸手延客,葉暢跟着他便踏入莊子裏。
這莊子二十餘戶人家,除了王忠嗣自己之外,其餘都是他昔日部屬,不願意離他自去者,就都跟随他來此。
中間稍大的屋子,便是他的宅所,他待罪之身,雖然有個官職,實際就是領一份薪俸吃飯罷了。能州人口稀少,他能管的事情也不多,故此才能這般清閑。
“王公身體不适?”葉暢見王忠嗣神情有些不對,便開口問道。
王忠嗣有些苦澀:“瘴疠之地,久居自病。”
“且待我爲王公把脈。”
這幾年跟着駱守一身後學醫,葉暢雖然談不上醫道高明,卻能勉強爲人把脈了。把完脈後,又看了看王忠嗣眼睑、舌苔,葉暢心中微微一凜。
王忠嗣身體的情形,似乎有些不妙,但并不是他身體本身的緣故,而是心病。
閑置已久,絲毫看不出希望,而且對于政治的失望乃至絕望,都讓他不再愛惜自己的身體,故此身體迅速衰朽下去。
“葉大使此來,不是奉李相之意來取我性命,又是爲何?”王忠嗣問道。
“是來向王公問計。”
“什麽?”王忠嗣訝然,看着葉暢一臉誠懇模樣,知道眼前之人,并不是虛言作僞,良久之後,他喟然一歎:“論胸襟氣魄,吾不及汝遠矣!”
他對葉暢還是有些怨氣,葉暢明知此怨氣,卻仍然敢來向他問計,這心胸,在他所見之人中算非常傑出的。
“南诏之事,幹系到數萬将士生死,幹系大唐南疆安定,豈可爲個人私怨而置數萬将士于死地?”葉暢道:“葉某非此等人物也,王公亦非此等人物也。故此葉暢與王公,可求同存異。”
王忠嗣隻覺得葉暢這番話簡直說進自己心坎中去了——不,這句話分明就應該是自己說的!他與葉暢隻算是初次交談,可僅憑這一句話,他就大生知己之感。心中不禁感歎,若不是韋堅、皇甫唯明亂來,葉暢原該是他們這一陣營者,如果真能如此,他必請天子将葉暢調至他身邊,親手教導,爲大唐十幾年後再添一名将。
不過旋即他又自嘲:哪裏需要他教導,葉暢在遼東威名遠揚,已經是如今大唐的名将矣。
“既是如此,某知無不言。”王忠嗣道。
他們談話之間,便已進了屋子,賓主落座,葉暢注意到王忠嗣這裏顯得非常簡陋。王忠嗣幼長于宮中,如今卻落魄如此,他心中郁氣不解,也是難免的事情。
“南诏此次背唐,不知王公何以教我。”
“若你是南诏,此時當如何?”王忠嗣反問道。
這個問題,葉暢早就思考過,此時南诏已經攻下了姚州城——事實上在李林甫得到南诏背叛的消息時,南诏便已經偷襲姚州得手,而在罷免鮮于仲通的消息抵川之前,鮮于仲通已經與南诏戰過一場,所率三萬劍南兵,折損過半,更損失了大量軍械與物資。
故此葉暢抵達之時,劍南已經震動不安,軍士士氣低落。
“我若是南诏,自是卑辭求和,去虛名而占實利,先将姚州占穩再說。若是朝廷允降,便假意歸降。另外就是遣使者與犬戎相通,若朝廷不允降,則與犬戎夾擊劍南。”
“此乃大略,朝廷大軍來攻,南诏當如何應之?”
“以一腹心之将,于步頭路阻安南都護之兵,以安後方,自領大軍,讓出姚州,于山道之中騷擾伏擊,截阻糧道,待朝廷兵馬疲憊之時,再擇地決戰。”
“若朝廷分兵,繞點蒼山,直指太和,如之奈何?”王忠嗣聽得葉暢這般說,神情便有些不自然。
“山川即其屏障,林木爲其耳目,朝廷分兵,南诏豈有不知之理,當亦遣一心腹之将,仍舊棄城不守,于山川莽林中騷擾,斷絕糧道,先破一路,再取另一路!”
“幸哉,汝非南诏之人,否則我唐軍無片甲還矣。”王忠嗣長歎了一聲:“你既知此,當有備而來,不知你欲如何行事?”
李白聽他們說戰略戰術,如此細緻,不禁有些赧然,無怪乎葉暢對于他路上的進言不置可否,确實,他說的都是對的,但都缺乏可行性,葉暢如今需要的,乃是可以讓他在戰術上擊敗對手的計策。
“我雖略有謀劃,卻不熟此間地理,不知此處人情,故此來向王公求教。”
“欲勝蠻人,須用蠻人。”王忠嗣沉吟了會兒,然後才說道:“能在南诏群山莽林中擊敗蠻兵者,唯有蠻兵自身。皮羅閣統一六诏爲時尚短,大唐天威于六诏中卓顯,故此須緩進軍、威淩逼之,廣賜賞、分而化之。閣羅鳳尚有一弟誠節,可取之以爲南诏王,使其谕閣羅鳳諸将,令其叛閣羅鳳。原先五诏餘族,亦可許其自立,凡願棄閣羅鳳而就大唐者,皆與爵賞。另遣一大将,于清邊城、保甯都護等,威脅犬戎,使其不能全力施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