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前他對李林甫的攻擊,太過順利,讓他有些飄飄然,覺得老了的李林甫,不過如此。但今日李林甫當衆将他喝斥出勤政務本樓,他卻不敢有半點抗拒,他才意識到,身爲權相近二十載,李林甫的威風,仍非他能正面抗衡。
這讓他心中有些懊悔,或許自己曝露得太早了些,應該再等兩年……
但他也知道,自己不能等,與李林甫打擂台,豈是他自己的本意,分明是李隆基有意推動。若他不站出來,李隆基便會安排别人代替他。
官場之上,不進則退,想要維持一個長期的平衡局面,絕無可能。若是有誰看不透這一點,便要象葉暢一般,被趕到工地上去受苦。
楊钊一直不理解葉暢,好端端的京官不當,卻非要跑去修路,而且據說還親自動手挖泥挑石,與那些滿身汗臭的勞工混在一處。當初風流倜傥走到平康坊去無數紅袖相招,現在卻一身黝黑滿臉粗糙還四處罵名……也不知葉暢怎麽會蠢到這個地步!
他其實是有些知道的,葉暢與他算得上是好友,與李林甫之女又有婚約,夾在他二人之間,又無法讓他們關系平衡,便隻有躲出長安。
若是這厮得知自己與李林甫可能要進行決戰……不知他會如何作想。
楊钊正琢磨着,便見到一個小太監領着一個風塵蔔蔔的人過來,那人走得甚急,仿佛火燒火燎一般。楊钊眉頭一皺,然後瞪大了眼:“你怎麽回來了!”
出現在他視線裏的,正是他方才在想着的葉暢。
葉暢曬得黝黑,聽得他問,燦爛一笑,露出滿口白牙:“楊兄在京中做得這麽大的事情,我豈能不回來!”
楊钊心裏一凜,頓時明白,這是李林甫派人将葉暢召回的。
七日前他完全把握了李隆基的心思,開始發動剪除李林甫黨羽的攻擊,而葉暢此時便趕到,這證明在他發動攻擊之時,李林甫便派出了快使。葉暢這麽短的時間裏,從陳留(汴州)趕回,難怪風塵蔔蔔了。
“一路還順利吧?”楊钊有些尴尬地問道。
他能得李隆基支持,倒有大半是因爲葉暢能賺錢,但是他又憑借着李隆基的支持,去對付葉暢名義上的嶽丈李林甫。
“還好,關中的道路也确實該修了,如今都壞成了什麽模樣,難怪都抱怨說,糧食到陳留好辦,到洛陽難辦,到長安難上加難。底下的小吏一個個聽得運糧都是叫苦連天,怨不得他們推拖,那道路,十斤糧可以給你颠掉一斤來。無論如何,都得動手整修了,兩年之内,須得修好來!”
葉暢一堆對路的抱怨乃是有感而發,楊钊聽着隻是笑:這厮還真是修路修上瘾了啊。
“要想富,先修路,多養孩子廣種樹。”想到葉暢編的、如今傳遍天下的順口溜,楊钊心情突然輕松了些。
就在這時,裏邊一個小太監慌慌張張跑出來:“楊侍郎,聖人傳你入見!”
楊钊心裏的輕松頓時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上刑場一般的緊張,同時也燃起了鬥志。無論李林甫用了什麽手段,他都要将之接下,而且還要反擊。至于有些對不住葉暢……待自己登上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高位之後,滿足他的願望,讓他全天下去修路就是!
帶着這樣的想法,楊钊向葉暢拱手,然後走向勤政務本樓。葉暢看着他快步向前的背影,神情依舊燦爛,隻有目光突然變得淩厲起來。
“這裏邊是什麽情形?”他向邊上的一個太監問道。
那太監看了看左右,然後低聲道:“楊侍郎正在陪聖人說話,李相公進去将他趕出來了,如今聖人又召他進去。”
簡單的一句話,其中卻充滿了大唐政壇的風波詭谲。葉暢點了點頭,看了這個太監一眼,太監拱拱手,笑着道:“奴婢李承,宮裏都喚奴婢大眼兒。”
“唔。”葉暢點了點頭,這太監搶上來透露消息,無非是看中了他身上巨大的利益,記下他的名字即可。
真正讓他覺得驚訝的是,李林甫召他回長安,分明是想着借助他的力量來平衡楊钊,可是在他到之前,李林甫便于天子面前喝退楊钊,絲毫不給其留顔面,這背後的原因是什麽。
他沒有想多久,便又有太監出來,傳他入内。這是李隆基要他介入李林甫與楊钊之争,葉暢對此也有心理準備,當下整整衣裳,不緊不慢地踱進去。
才一接近勤政務本樓,葉暢便感覺到極爲緊張的氣氛,他掃了一眼,隻氣李林甫一臉嚴肅,而楊钊神情則是氣急敗壞,他二人目光都直直地瞪着自己。
在上邊的李隆基,隻是一臉疲憊。
葉暢上前行了禮之後,便又開始抱怨:“聖人恕罪,臣大老遠地趕來,渾身都是塵土,非是臣有意怠慢,實是急着見聖人……聽聞聖人今年年底有意去溫泉宮?依臣之見,長安至溫泉宮這一段轍軌,當先建好,到時乘列車前去,省時省力少花費,也少受颠沛之苦。”
他一上來搶先說修路的事情,其實是向李隆基表态,自己對朝中的這些紛争沒有興趣,有什麽事情都不要找他。隻是李隆基不可能放過他,若是放了他,這些麻煩,豈不都成了李隆基自己的!
“十一郎,你辛苦了……轍軌要修沒錯,不過朝中的事情你也要過問,你可是身兼數使,都不過問便是玩乎職守,當心朕治你之罪!”
說到這裏,李隆基臉上隐隐有絲笑意,但旋即他收住笑,面色嚴肅地道:“今日你來得正好,有件事情正合問你……南诏反了,你以爲是當剿,還是當撫?”
“什麽,南诏反了?”這消息也讓葉暢怔住。
另一世的曆史當中,南诏确實也反了,不過他依稀記得,那是幾年後的事情,卻不曾想這一次,閣羅鳳王位未穩,便迫不及待地反了。
“爲何南诏會反?”
這個問題讓李隆基有些尴尬,楊钊更是垂下頭來不出聲。李林甫卻犯不着爲楊钊留面子,故此開口道:“楊侍郎舉薦鮮于仲通爲劍南節度使,邊将張虔陀奸了閣羅鳳之妻,閣羅鳳于鮮于仲通處訴之,鮮于仲通反将閣羅鳳訓斥一番,故此激反了閣羅鳳。”
真正原因當然不會這麽簡單,這隻是明面上的理由。閣羅鳳長期在長安爲質,他對于大唐的虛實甚爲了解,知道大唐如今四面開戰,國力已經達到能支撐的極限。而大食的介入,讓西域的情形更爲複雜,大唐很難再調動大軍向南诏進攻了。
扶持南诏座大,乃是李隆基一貫的策略,如今這個策略中的棋子反噬,李隆基不可能承認是他當初的策略錯誤,自然需要尋找替罪羊,鮮于仲通作爲劍南節度使,哪怕上任還未有幾載,卻成了這個替罪羊的當然人選。
僅有鮮于仲通,尚且不足,中樞裏也必須要有人承擔此責,偏偏鮮于仲通乃是楊钊一手舉薦的,這事情推不到李林甫頭上,而且李林甫搶先抓住這個機會,攻讦楊钊,這才使得楊钊如今狼狽不堪。
“你快說,南诏當撫還是當剿!”李隆基又問道。
知邊事之朝官數量并不少,但是如今能被李隆基信任的卻不多,葉暢可能是僅有的少數幾人之一。他問葉暢,确實很迫切。
定了定神,葉暢苦笑:“臣對南诏的情形,近乎一無所知,聖人拿這個問臣,臣實在不知如何作答。”
“你就直管答就是,用不用在朕!”
“若是依着臣之意,普天之下,莫非國土,率土之濱,莫非國人,聖人乃國之帝王,自當君臨天下,豈有什麽雲南國、南诏國,這世上隻應有雲南道、南诏道才是!”說到這,葉暢又肅然道:“此時我大唐國力興盛,不取之以助國力,莫非任其坐大,遺爲子孫後世之患?”
話說得慷慨激昂,可是在場的卻不是那些容易激動的少年學子,而都是些老油子。李隆基不耐煩地道:“你隻說剿還是撫就是……”
“聖人,不論是剿是撫,先都得斥奸邪無能之輩,以安邊關士卒之心。”李林甫見李隆基還是一心想要維護楊钊,心裏極是惱怒,當下也有些失禮插言:“剿撫之策,吾等皆在長安,不知邊地詳實,豈可輕易結論,葉暢不願直言,非是有意慢待聖人,而是他爲人謹慎,不是那種輕佻浮浪之輩!”
楊钊垂頭喪氣,卻不敢說什麽,李林甫沒有點名,但這輕佻浮浪之輩指的是誰,大夥都心中有數。
“那你說當如何吧?”李隆基也按捺不住,有些惱怒地道。
“既然我等在京中不知邊事虛實,爲何不遣一熟悉劍南情形的重臣前去,接替鮮于仲通爲劍南節度使,陛下賜其剿撫專斷之權,如此則南诏自安。”李林甫瞅了楊钊一眼:“鮮于仲通乃楊侍郎所薦,其人有罪,楊侍郎亦有職。但念在他爲朝廷經營理财,尚有功勞的份上,請聖人以楊钊爲劍南節度使,許他戴罪立功。”
在場諸人,聽得他說要派重臣替鮮于仲通時,就已經明白他的心意,當他将楊钊的名字點出來時,這就是最後攤牌了。
若李隆基想要保住楊钊,就必須讓他外出,去劍南當節度使,等個兩三年再回長安。若是李隆基連這點條件都不答應,那麽接下來,李林甫就會發動他全部的能力,非要将楊钊治罪不可。
李隆基乃是天子,偶爾飛速提拔一兩個高官沒有問題,将國庫裏的錢花光用盡沒有問題,砍十個八個大臣腦袋還是沒有問題。但是政治自有政治的規則,有的規則,便是李隆基這位強勢的皇帝,也不能輕易觸碰,李林甫此時拿出的,就是這個規則。
功必賞,過必罰!
若南诏的消息先是落到楊钊手中,那麽楊钊定然會想法子把過錯推到李林甫身上,李林甫也隻有老實受處罰。但偏偏消息先落到了李林甫手中,李林甫已經将罪名座實在了楊钊身上,若是李隆基不理不睬,那就完全失去了一位帝王的立場。
故此,李隆基心中雖是惱怒,卻也不得不承認,讓楊钊去擔任劍南節度使,先将此次風頭避過去,乃是唯一合适的選擇。
“楊卿……”
“聖人,爲聖人分憂,臣原是責無旁貸,隻是如今臣在聖人身側,尚有人攻讦,讒言****入宮,若是臣離了長安,隻怕積毀銷骨衆口铄金……若是如此,臣如何能安于外?”楊钊聽得李隆基一開口,情知不妙,痛哭流涕跪了下來,苦苦哀求道。
李林甫撚須冷笑,對李隆基投來的爲難的目光視而不見。
這個時候,容不得半點仁慈,将楊钊趕出朝堂,可謂對他的迎頭痛擊,足以讓楊钊老實一段時間了。
“愛卿且去,朕信任卿,絕不至被小人讒言壞了我和你的君臣之誼。”李隆基無奈,隻能安撫楊钊。
這等安撫卻是沒有用處的,楊钊想到要去劍南,去面對那些兇惡的南蠻,心裏的恐懼便無法控制。他情知能改變這種情形的,就隻有李林甫,但是李林甫絕不會爲他發一言,唯一可以求的,便隻有一人了。
“十一郎,你計多智廣,快想出一個法子!”他轉向葉暢道:“如何剿撫南诏……你知邊事……”
葉暢有些無奈,楊钊從無指揮軍隊的經驗,那鮮于仲通是無能之輩,楊钊又能比他好到哪兒去?李林甫要将楊钊派到劍南去,分明就是不将國家氣運放在眼中。李隆基也知道李林甫的安排,同樣明白楊钊到邊疆去的後果,但隻因爲不願意真正責罰楊钊而懷有僥幸心理,楊钊自己,同樣不願意引绺自責,隻想着自己的品秩官位……這些人,如今大唐中樞中的衮衮諸公,究竟有沒有将大唐這千萬裏江山、八千萬百姓放在心中!
真實的曆史中,大唐之所以會發生黃巢起義,也與這南诏有密切關系。但直到此時,無論是李隆基還是李林甫,都沒有意識到,南诏的背叛并不隻是多一個敵人那麽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