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得葉暢這樣說,他心中甚有同感,浴血奮戰的是邊關的将士,獲得榮譽與稱贊的卻是京裏的這些老爺兵,怎麽想也讓人不爽。
唐軍進入之後,緊接着便是俘虜。送往長安的俘虜其實不多,也就是五百餘人,若不是爲了滿足李隆基好大喜功的需要,葉暢原本是要将這五百餘人盡數扔進礦井裏去的。
長安百姓是見多識廣,一見便知是真的契丹人,而且葉暢挑出來的都是些長得醜陋兇悍的,故此衆人見到之後,更是啧啧稱奇:“這些契丹人可都是兇神惡煞一般,也不知遼東那邊是如何将他們捉住的。”
城上的李隆基看到這些兇悍的契丹人,也若有所思。在他登基以後,邊事的主要精力,都集中在對付北方的突厥與西面的犬戎,對付契丹人的事情做得少一些。現在看來,這些契丹人也同樣是大唐之敵,隻不過如今還暫時幼弱,若是給他們在遼東站穩了腳,過個數十年,甚至有可能成爲大唐的心腹之患。
旋即李隆基便啞然失笑。
數十年後啊……雖然臣民們一天到晚在喊萬歲,他自己卻知道,世上不可能真有萬歲之人。除非能找到仙人,得賜仙丹,否則人生難滿百年。他已經老了,在帝位上的時日已經不多,數十年後的事情,讓數十年後的人去擔憂吧。
若是葉暢真能尋着海外仙山,找到那傳說中的仙人……
李隆基終究是老了,即使是獻俘這樣能滿足他好大喜功心态的事情,都讓他難以長時間興奮了。
李林甫小心地收回了窺視的眼,李隆基的老态沒有瞞過他的眼睛。
而與此同時,李隆基身邊的太子李亨同樣也注意到了李林甫的老态。
控制大唐最高權力的這對核心組合,都已經老了,将是年輕人的天下了。
此時獻俘儀仗已經過去,但圍觀的百姓們卻感覺意猶未盡,他們現在隻是看到了熱鬧,卻沒有看到他們想看到的人。便有大膽的喊了起來:“葉參軍,葉司馬,葉郎君!”
“對對,哪位是葉郎君?”
“求見葉郎君!”
初時隻有一兩個好事者在人群中喊,很快喊的人多了起來,聲音彙成一片,喊得春明門城樓之上的人也聽到了。
李隆基啞然一笑,向站得比較遠的葉暢招了招手。
葉暢最初時并沒有注意到李隆基的招手,他身邊一官員提醒了聲,他才意識到,忙到了李隆基面前:“陛下,有何吩咐?”
“百姓在喊你,你且出去亮亮相,讓百姓知道,我大唐有這般的少年英傑!”
葉暢愣了愣,這等高調,可與他向來的習慣不合。
“陛下,遼東功勞,乃是将士們奮勇搏殺的結果,臣隻是适逢其會,當不得這個……”
“讓你去你便去吧,朕豈是賞罰不明之人,隻要你心向朝廷,立了功勞,朕必然不會虧待你!”
李林甫在旁邊垂下眼睑,葉暢無奈,隻能轉過身,走向城樓前。
有機靈的太監在城頭已經大喊起來:“奉聖谕,兩京河道大使、遼東行軍總管府錄事參軍、積利州司馬葉暢接見百姓!”
那些想看看葉暢的百姓頓時向前擁了幾步,若不是士兵差役們彈壓,隻怕他們都要湧到春明城下了。
李亨神情有些冷,這種榮耀,原本隻能屬于他這個太子!
葉暢出現在城頭,萬衆矚目,無論是看清了他的,還是未曾看清他的,都不禁歡呼起來。
他也算是少年英俊,長得對得起觀衆,立有卓勳,能賺錢,又有和公主、宰相之女的绯聞,故此百姓見過之後,隻覺得名副其實。那些年輕血熱的書生,雄壯有勇的俠客,見他那風光,也不禁心生向往。
“大丈夫當如是也!”不知多少年輕人心中,生出這樣的想法來。
“這位就是葉十一?”
“是,上回你沒見着,聖人與李相公爲了搶他爲女婿,幾乎打起來了!”
“說得好象你看見了似的,聖人與李相公豈會做這等粗鄙之事,我聽說分明是聖人與李相公引經據典吵了一番!”
“啧啧,若我能有葉郎君這般運氣,遇到仙人指點就好了!”
“你别做白日夢,也不照照鏡子,就你這模樣……”
葉暢享受了一回明星待遇,外邊的百姓們看他模樣,有人起哄,甚至隐約有萬歲之聲喊起。葉暢心中一凜,回過頭來,看到李隆基面色仍是帶笑,而李林甫神情陰郁,另有一雙陰冷的目光,卻是屬于太子李亨。
李隆基這可是将他架在火上烤啊,這般情形,日後便是罪名!
他心念一轉,在城頭上突然大叫道:“千古一帝,陛下萬歲!”
“千古一帝,陛下萬歲!”跟在他身邊的那些衛士們,不明白葉暢爲何會突然這樣喊起來,但是他們是服從葉暢命令已經成了條件反射,當下也大喊起來。
城頭上傳出“千古一帝,陛下萬歲”的聲音,周圍站着的軍士,便也跟着喊起,然後靠得近的百姓,外圍的百姓,受氣氛感染,大多數人都喊了起來。
一時之間,“千古一帝,陛下萬歲”之聲,如春雷滾滾,震動長安城。
這并非事先排演好的,李隆基當然清楚,他原本方才對葉暢已生出某種心思,但如今聽得這四周都是這般激動人心的呼喊,那種心思,頓時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自得與自滿。
葉暢如此少年英才,非自己治下,誰人可用之?外邊百姓的呼喊,正是證明,他這個皇帝數十年來威望無朋,文治武功,确實可謂千古一帝!
人群之中,楊則卻是渾身一震,脫口道:“他就是葉郎君!”
他認出了葉暢,正是那日在柴房之中的人,自家族親、主人楊洄之死,與他有着密切關系!
他摸着懷裏還帶着熱量的那枚金餅,心怦怦直跳:這金餅竟然是葉郎君所賜!
他可是财神童子,有仙人授予的點鐵成金之術,這枚金餅,是不是他用仙術所點化?
他爲何會出現在公主府的柴房之中?
我得了他賜的金餅,是不是沾了他身上的财氣,若是如此,我會不會也成爲王元寶那般的豪商?
他心中百思糾纏,與人群一起,離開了春明門。在人潮之中,他心念漸堅,隻覺得這是老天爺開眼,賜給了他一個難得的機會,他一定要把握這機會,做出一番事業來。
人潮終散了些,前方有家金鋪,楊則決定将那金餅換成銅錢,再用銅錢爲本,先去做點小買賣。但在金鋪門口,他一摸懷中,卻驚駭欲絕。
金餅不見了!
也不知是方才人群中擠掉了,或者是給扒手扒走了,亦或是因爲仙法時間到了,總之,他寄予厚望的金餅消失了。
楊則呆在金鋪門前,許久之後,嚎淘大哭起來。
“今日可是大喜的日子,你這厮在這哭什麽,去去去,到一邊去,莫将我們店哭得晦氣了!”
店中的夥計聽得外邊聲音,出來便要将楊則打發走,楊則今日大驚大喜大悲一路過來,幾乎都瘋了過去,被夥計推搡着送到路邊,整個人都蜷縮下來。
就在他絕望之際,突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嘿,這位郎君!”
楊則一看此人,隻覺此人相貌甚是實在,看上去就象是一個憨厚的好人。他一臉同情地問道:“不知你有何難處,竟然悲傷若此,需不需要我幫忙?”
此時楊則一肚子話要說,卻不知從何說起,若說那金餅之事,豈不意味着要将葉暢與楊洄之事有關也說出來。他雖是出身低微,人卻聰明,知道這等事情胡亂嚼舌頭,等于就是将自己的性命往死裏送,故此話在嘴前轉了轉,變成了“我好苦啊……”
那人同情地歎了口氣:“莫非無路可走了?”
楊則點點頭,他雖然不是無路可走,但心裏确實不願意再回到家中去。
“若是不嫌棄的話,我指條明路與你。”那人笑着道。
“請郎君指點!”
“遼東去,遼東去!”那人低聲道:“今日那位葉郎君,當初在長安時也不過默默無聞,如今在遼東卻做出了若大的事業!還有我,你可知爲何我一見你這孤立無援便停下腳步來問你麽,一年之前,我也與你一般,在長安城中走投無路,還欠了一屁股債,追債的人險些将我那狗窩都燒了!”
楊則聽他說得誠肯,禁不住爲他擔心起來:“啊喲,後來……後來呢?”
“你瞧,我跑到遼東去,在那呆了一年,如今回來,債還上了,不敢說是衣錦還鄉,總算無債一身輕,哈哈……”
那人大笑起來,楊則上下打量他,覺得他可不隻是無債一身輕。他心思當即就動了起來:“遼東果然那麽好賺錢麽,人離鄉賤,到那邊,會不會受人欺負?”
“敢欺負我們大唐人的契丹、高句麗人都被葉郎君打服了,至于我們唐人自己,大夥都是外地來的,誰不人離鄉賤,抱團互助還來不及呢,遑論欺負?”那人一邊說,一邊拿出一個小小的玻璃鏡,照了照自己,還理了一下自己的頭發。楊則在公主府呆的時間不長,卻也知道,這玻璃鏡如今市價格貴,可這人随便拿出來,證明他的身家頗豐。
這讓楊則忍不住又問:“遼東錢真好賺麽?”
“好賺,如何不好賺!”那人訝然地說道,仿佛這是一個天經地義人盡皆知的事情:“這麽說吧,若有人告訴你,遼東遍地是黃金,那定然是騙子,但若有人告訴你,遼東遍地都是賺錢的機會,那就一定是真話!你知道麽,到了遼東,隻要登記戶籍,第一件事情就是先分地,當真分地!咱們唐人,男子二十畝,女子十五畝,許爲永業!”
聽得有地,楊則眼睛頓時亮了起來,在關中,想要二十畝地,那是絕無可能的事情,兩京權貴,幾乎将土地占光,其餘人等,不是佃戶,就是擁有幾小塊支離破碎的貧脊之田的破落戶,二十畝田的家當,至少家裏的衣食可以供給大半了。
“除了分田之外,平日裏幹活,象什麽修橋鋪路,挖山開石,原本是徭役的活計,如今可都有工錢!”那人又道。
聽得這裏,楊則再無猶豫,他自覺自己不比旁人笨,也勤快肯做,隻是缺一個機會罷了。既然遼東能有這個機會,那還等什麽?
便是背井離鄉,他如今來長安城中,難道就不是背井離鄉麽?
“還未請教郎君大名。”他恭敬地問道。
“哈哈,我姓謝,單名一個偃字。”那人笑嘻嘻地道。
“謝郎君,不知如何去遼東,若是謝郎君有門路,還請關照!某雖卑微之人,卻也曉得知恩圖報之義,必不敢郎君厚德!”
他一邊說一邊深鞠過去,卻沒有看到那謝偃面上松了口氣的笑容。
“好說,好說,門路嘛……”謝偃壓低聲音,看了看左右,然後才道:“倒不是沒有,但是你可吃得了這個苦,敢冒這個險?”
“能吃,敢冒!”
“那就簡單,去登州吧。”謝偃道:“就是東牟郡,在那兒會有人接應,每日都有船,成百上千地運人去遼東,都和咱們一般,是在鄉裏過不下去的苦人家,去遼東發财的!”
“這個……渡錢呢?”楊則不怕海中風險,隻懼無錢寸步難行。
“可以先挂着賬,到了那邊之後再還,沒利息,那邊到處都能賺錢,人家可不怕你賴賬!”
聽得連渡船費用都省了,楊則心裏當真樂開了花。他卻不知道,象謝偃這般,在長安、洛陽這樣大城市裏,尋那些底層流動人口,說出這番話的,少說有數十人,而且這樣的人手還在向四周擴散!
葉暢從來沒有把希望完全寄托在李隆基與李林甫的配合上,他此次返回中原,便是要建立一條秘密的地下人口走私網,要在短時間内,走私大量人口去遼東。他希望能在兩年之内,将遼東建安、積利二州的漢人人口增加到三十萬,然後便開始再向外擴張。
隻不過,他原以爲很難的事情,卻不曾想,今天某人推波助瀾之下,竟然變得輕松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