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閉嘴!”倆老頭同時回過臉來,瞪着葉暢大罵。
葉暢委屈地縮了一下:“可是此事與我有關……”
“你隻是不宜成親,卻不是不宜訂婚,究竟是哪家的女兒,今日便要敲定下來!”
“正是,先不談婚嫁,隻定下婚事!”
葉暢張開嘴,好一會兒不知所措。
這平衡木……莫非走不成了?
在李隆基與李林甫之間尋找平衡,乃是葉暢一直以來的立足方式。他和李林甫走得近,但又保持獨立性,他與李隆基有共同利益,但又不願意充當李隆基的近身寵臣。此前平衡木走得好,他能夠左右逢源,但這一次看起來,李隆基與李林甫是要明确劃分他屬于誰了。
他當局者迷,一心隻想着自己推動大唐商業與手工業的計劃,卻不曾想到,那銀行既然如此重要,李隆基與李林甫如何放心交到他手中!李隆基可以安排一個楊钊,李林甫自然要想法子将葉暢抓牢,而李隆基又不會坐視。
這等情形之下,他的婚事便又成了李隆基與李林甫交鋒的場所了。
葉暢暗暗叫苦,不過李隆基與李林甫沒有争太久,過了一會兒,李隆基大約是倦了,一擺手道:“罷了罷了,此事再議,先說說獻俘之事……”
“獻俘之禮,自有禮部議定,再請聖人批準,倒是葉暢這婚事,隻請聖人念在臣鞠躬盡瘁這二十餘載的份上,允了臣之所請!”
李隆基聽得李林甫還是堅持,笑着道:“哥奴既是如此……那便依你之言吧,可惜了,如此佳婿……兩年之後,朕爲十一郎主婚!”
葉暢吃了一驚,方才李隆基還以李林甫相争不下,現在卻就将事情敲定了?
李林甫也沒有想到李隆基這般爽快,感激涕零,離位再拜。那邊李隆基慢條斯理地道:“楊慎矜如今既去,這戶部侍郎一職,朕有意用楊钊,卿以爲如何?”
李林甫頓時愣住了,而楊钊自己也呆了。
雖然此前他與葉暢有過此類的探讨,不過兩人都認爲,戶部侍郎真要落到楊钊頭上的可能性并不大,畢竟他踏入仕途的時間還很短,進入長安才短短三年。李隆基拔舉他,必然受到群臣的反對,而李林甫對此,隻怕也不會支持。
卻不曾想,李隆基直接提出這個。
李林甫抖了抖,神思有些飄忽,旋即收斂回來,笑着道:“楊钊精于度支,爲戶部侍郎自是有餘,不過他如今尚經驗不足,在佐官之上,臣覺得當替他安排得力人手。”
“那是自然……朕倦了,獻俘之事,便交由卿操持吧。”李隆基又道。
李林甫告辭,李隆基隻留了楊钊,連葉暢都一起打發離開了。葉暢跟在李林甫身後,不禁有些茫然,自己的婚事,當真就這樣定了?
他在感情上,當真算不得殺伐果決。最初時讓他選蟲娘與李騰空,他覺得兩者都難以取舍。如今确定了李騰空,他卻又覺得自己似乎還是更希望選蟲娘一些。
李林甫也不曾開口,直到到了宮門前,才回過頭來:“十一郎,去我府中,好生說說你那‘銀行’事宜,你究竟是做什麽打算。”
他臉色陰沉,絲毫沒有政敵被除去或者佳婿确定的喜悅,相反,看上去十分煩躁。這樣的表情,在向來有口蜜腹劍之稱的他臉上,甚少看到。
這當然不是因爲厭了葉暢。
葉暢細細思量,但他是局中人,又沒有李林甫的老奸,故此怎麽也想不出他突然煩躁的原因。
正準備上馬車時,卻看到一個宮女在向他招手。那宮女葉暢認識,乃是蟲娘身邊貼身使女。如今蟲娘腰包鼓囊囊的,有的是錢去買通宮女太監,故此在宮中有些事情,她辦得比較順手。
那宮女爲何而來,葉暢心裏很清楚。
他略一猶豫,李林甫沒有等他,他的馬車離開回府。葉暢向那宮女走去,那宮女福了一福:“請郎君稍候,貴主正去見聖人。”
“啊……”
“貴主待郎君如此,郎君切勿辜負她一片心意。”那宮女瞧了葉暢一眼,忍不住歎息道。
葉暢無言地微微一點頭,心裏卻滿是挫敗感。
不能繼續左右逢源倒還罷了,可是無論選了蟲娘還是騰空,他将如何去面對另一方?
若自己是李隆基那就好了,幹脆将兩人都收入後宮……
雖然此時男子三妻四妾屬于平常,可蟲娘與李騰空一個是貴主,一個是宰相女兒,都沒可能給他當妾,故此這種美夢他就不要想了。除非他取李隆基而代之,當了天下之主,這樣無論如何出身高貴的女孩兒,都可以納入後宮了。
不過這個念頭隻在葉暢腦子裏閃過便滅,當個皇帝,與成爲政事的囚徒沒有什麽區别,李隆基不想當這個囚徒,就隻能将朝政交與李林甫這樣的權臣,然後猜忌、陰謀……
陰謀!
葉暢想到這裏,人猛然跳了起來。
是陰謀!
李隆基痛快地答應李林甫的請求,同意他與李騰空訂婚,是一個陰謀!李林甫正是看明白了這一點,所以才會在出宮後神情變成那般模樣!
兩年……李隆基後來說的兩年,在某種程度上,是無意中洩露出來他的計劃,他隻會容忍李林甫再爲兩年宰相!
可是他爲何會露出這樣的口風,按理說,他有這個心思,應該保密才對……
若是李林甫的想法,葉暢更容易揣測一些,可李隆基的想法,葉暢就覺得難以把握了。
就在他險些跳起來時,興慶宮之内,李隆基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蟲娘,神情非常不快。
“此事朕意已決,若你真的隻想的葉暢……這樣吧,你不是要去遼東禮敬仙人麽,今日便開始準備,一個月後動身,你去遼東吧!”
如今名爲壽安的蟲娘渾身一顫,擡頭看着李隆基,悲聲道:“阿耶!”
在李隆基諸子女中,蟲娘是少呼父皇的,一般都是阿耶。李隆基聽得這呼聲,心裏也微有些不忍,但旋即又硬了起來:“此事是爲你好,爲葉暢好,也爲李相好……壽安,你去遼東之後,須得弄明白,葉暢在遼東究竟做的是些什麽事情!”
蟲娘又是一顫,眼中盡是驚駭。
李隆基此言,背後對葉暢的猜忌、懷疑,表露無遺!
“已經不隻一人在朕耳邊唠叨,葉暢手中錢财太多,又有兵權,遠離中樞,非人臣之道……”
“阿耶,這全是讒言,是有人心懷嫉恨!”蟲娘忍不住辯白。
“壽安,你是聰明的,這雖是讒言,但也有三分真實,我要你去遼東,便是想免得将這三分真變成十分真!”李隆基微眯着眼:“想來你讓葉暢在宮門前等着了吧,将朕的話說與他聽,他會知道怎麽做的……朕還有事,你先退下!”
蟲娘茫然起身,但意識到不對,自己來的目的可不是這個。她又跪了下來,可不待她說話,李隆基便一甩袖:“朕意已決,莫非你是想着葉暢如楊洄一般麽?”
楊洄自盡的消息,也已經在宮中傳開,蟲娘來時也已經得知,聽到李隆基這樣說,她終于清醒過來,明白了李隆基的意思。
她默然退下,在外呆呆立了會兒,眼淚叭哒叭哒往下掉。
這麽些年來,她遇到了什麽麻煩,有什麽煩惱,總是尋葉暢替她出主意。即使葉暢人不在她身邊,她也會通過書信來征詢葉暢的意見。而葉暢幾乎從未讓她失望過,仿佛這個世上就沒有能難住葉暢的問題。
因此,蟲娘很理解響兒的觀點:這世上就沒有能難道葉郎的事情存在。
可是這一次……事情關系到葉暢自己的終身大事,葉暢還能解決嗎?
而且,葉暢心中究竟是如何想的,蟲娘還不是十分清楚。上回葉暢借口推托,讓她已經懷疑,葉暢是不是對她真有情誼。
“貴主,葉郎君就在宮門前候着。”使女見她在發呆,輕聲于她耳畔提醒道。
“讓他走……”蟲娘忽然有些恨恨,當初葉暢若是下定決心,選擇自己,哪裏還會有這般事情。正如今天李隆基與李林甫所說,就算不能成親,先訂下婚事也行啊!
使女有些猶豫,她身爲蟲娘的貼身宮女,以後必然是作爲陪嫁的,與其陪到别人家中,倒不如去葉暢府中,葉暢至少待人和氣,不會虧待了她們。
蟲娘果然立刻改變了主意:“罷了,終要見他一面……”
兩人見面時有些尴尬,猜出李隆基心思之後,葉暢就知道,蟲娘的努力不會有結果。若真如此,隻怕自己的婚事就要定下,落在李騰空向上了。
“父皇令我去遼東禮仙。”沉默了好一會兒,蟲娘才艱難地開口道:“行程還須你爲我安排。”
葉暢眉頭皺了起來:“路途漫長,海道艱難,你如何去得?”
“我如何不能去?”蟲娘帶着哭腔問道:“我若不去,便在這裏看你娶李騰空麽?”
葉暢無言以對。
若李隆基的打算如他所想,他就是李林甫必然要拉上船的救命稻草,他與李騰空的婚事,恐怕是拖不到兩年之後了。蟲娘在此,除了傷心之外,确實無能爲力。
“若是你多一分擔當,少一分猶豫,怎會如此?”蟲娘又恨恨地道。
這小姑娘,初見時還隻是一個黃毛丫頭,如今已經漸漸長開,眉眼之間,漸有風情。望着她這模樣,葉暢心裏也是有些難過。
“且休要急,兩年之中,會有很多變化。”他隻能如此寬慰道。
“變化,還能有什麽變化?”
“你信不信我,信就好生等着,總會有變化。”葉暢道。
若是換了以往,蟲娘哪有不信葉暢的,但此事關系到她的終身,她看着葉暢,好一會兒,仍然是将信将疑:“還能有什麽變化?”
這句話她重複二遍了,葉暢伸出兩根手指:“這樣吧,我與你做個約定,若是二年後沒有别的變化,我便帶你揚帆海外,去尋仙山隐居去,如何?”
這話說得蟲娘悠然神往,過了一會兒,然後道:“你遼東那邊,造出了能尋訪仙山的船?”
“如今還不成,不過再有兩年,總可以了。”
“在那邊,你要我做什麽?”
“不必做什麽,聖人如何吩咐,你便如何去做就是。”葉暢一笑,他知道這邊上肯定有耳目,無論耳目是屬于高力士,還是直接聽命于李隆基,因此說道:“我經營遼東,原本并無太大的私心,隻想着借遼東巨木造船,到後來乃是形勢所迫不得不爲之。有人願意接手過去,那是最好不過了,我巴不和他連安東商會都接手過去,這樣我就輕松,可以集中精力去尋訪仙山呢。”
說的時候,向蟲娘微微眨了眨眼,蟲娘會意,同時心裏的酸楚消減了些:他分明是将秘密與自己共享,這證明他并未将自己當作外人,他的心裏,還是有自己的……
女人在愛情之中,有時腦子裏的胡思亂想全然不能以常理推斷,此時的蟲娘便是如此,轉眼間她将方才的不快抛開,眼中還含着水汽,向着葉暢問道:“當真?”
“我曾經騙過你麽?”
這麽一想,葉暢倒還真未曾騙過蟲娘,蟲娘破泣爲笑。不過才歡喜了一會兒,便又開始憂心:“父皇那邊?”
“聖人自有打算,你放心,到遼東那邊,我會請我結義兄長助你,你見過的,南八南霁雲,還有覃勤壽,亦在遼東。”
得了葉暢安撫,蟲娘雖然未能盡棄愁慮,卻終于開心了些,對于即将開始的遼東之行,也漸有些期待。她是帝王之女,從小長在勾心鬥角的環境之中,因此明白,自己此行有何意義。
之所以是她,而不是别人,便是希望能得到葉暢的全力配合。
在她回去不久,便有人将消息傳到了李隆基面前,李隆基很仔細地聽着那人轉述的葉暢的每一句話,甚至當時葉暢是什麽表情,他都細細問了。
聽完之後,他神色微微一松,然後露出好氣又好笑的神情。
“竟然想拐着壽安私奔……也就這厮膽大,能做出這樣的事情來!”他心中暗想:“不過,他倒是一個聰明之人,知道朕的打算……李林甫也是聰明人,他也應當知道朕的打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