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暢向後退了一步,避開她伸出的手指頭,面上帶笑,卻無怒色。
旁邊的楊钊眉頭擰起,擋在他的身前,盯着楊二姐:“妹妹,須得留幾分體面!”
“你們這些男人,一個個肚子裏盡是壞水兒,面上卻還要什麽體面?”楊二姐昂起下巴,“哼”了一聲:“讓開,钊郎君,今日與你無關!”
楊钊眼中閃過一絲妒意,又有一絲無奈,隻能讓開。
他與楊二姐私通,此事知道的人不少,但楊二姐男女不禁,出了名的放蕩,若她真要勾引葉暢,楊钊又能如何?
她可是與李隆基亦有一腿,甚得李隆基歡心!
“二姐有正事先說正事,閑事說完正事再說。”葉暢見楊钊退開,仍然笑眯眯地道。
楊二姐與他帶笑的目光一遇,心突的跳了跳,突然間有些自慚形穢起來。
無論她是如何放蕩的女子,終究還有些羞恥心,葉暢這般态度,讓她覺得有些無趣。
“真不知道,你們這些男人,爲何就喜歡勾心鬥角!”她收斂住心情,又是一笑:“那明珠可是我見猶憐的美人兒,如今爲了你們,她受了驚吓,我總得爲她讨個公道!”
能讓李隆基痛下決心收拾楊慎矜的,就是那婢女明珠。
在得知她的下落之後,楊钊便去尋楊二姐,當着楊二姐的面一詢問,果然問出楊慎矜私召史敬忠占蔔之事。得了這個消息,楊钊大喜過望,又與楊二姐密議,帶明珠去見李隆基,裝作無意中洩露,引發李隆基對楊慎矜的怒火。
事情做得很漂亮,完全按照葉暢計劃的來,李隆基絕對不會想到,這背後其實是葉暢在使力氣。在某種程度上說,李隆基此次,也成了葉暢的一枚棋子。
楊二姐自覺自己有了功勞,故此跑來向葉暢邀功請賞,隻不過她現在自大得有些膨脹,用的請賞方法讓人很不歡喜。
“二姐說的是,明珠明珠,自然當用明珠相襯。”葉暢笑吟吟從袖裏伸出一隻手,他的手中全是鴿蛋大的珠子,看上去晶瑩剔透,甚是可愛。
“玻璃寶珠!”
這一串珠子全是由玻璃珠串成,放在後世,不過是孩子們打彈珠用的丸兒,可在此時,卻是難得的寶物。即使葉暢現在擁有一座玻璃工坊,象這樣滾圓透亮無氣泡的,産量也很少。
他原本是想造出内間有色的,可是目前還在摸索之中。
拿這個充當禮物,不算太珍貴,但給女子卻是極好的。楊二姐滿心歡喜,接過這些,卻又有些嫌少:“才這一個珠串……十一郎,你總得給我幾斛,我才好拿出去打賞啊!”
“打賞?”旁邊的楊钊一愕:“你用這個打賞?”
“你這俗物,自是不明白,如今京中有女說書,每日現編故事說與我等聽,我等總不能讓她們白白辛苦,若是聽得歡喜了,總得給些賞賜,金銀絹帛太俗,何如珍珠。而今我有了這玻璃珠,那就比珍珠更好了!”
葉暢想到那些編故事奉承諸位讀者的可憐人,辛苦忙乎一場,最後換來的是這種将來會無限貶值的玻璃珠,不禁爲他們掬一捧同情之淚。
“二姐說什麽胡話,這般一模一樣大小的珠子,豈能成斛?”楊钊在旁道:“好了,謝禮也給了,讓我們過去,莫讓聖人等久了!”
楊二姐咯咯笑了兩聲,似乎欲離開,但走之前,突然又湊到葉暢耳邊,滿是暧昧地道:“夜裏我去你們家讨要……洗幹淨了等我啊。”
她說完之後,還吹了葉暢耳朵一下,然後蕩笑了兩聲,才搖搖擺擺離開。
“她說什麽?”楊钊忍不住問道。
“一串珠子,還不能讓她滿意。”葉暢有些無奈:“自然是向我讨要别的……唉,走吧。”
楊钊聞言心中還有些懷疑,但卻不好再問了。
他們到了李隆基面前時,李隆基臉色甚爲陰郁,先向楊钊擺手,示意他站在一旁候着,然後問葉暢道:“你今日來此,是有何事?”
“臣奉命督辦河工,有一個章程,還請聖人過目。”葉暢從袖子裏又掏出一疊紙。
李隆基接過那紙,卻沒有看,扔在一旁的小幾上,長歎了一聲:“你倒是個有心的,此折朕稍後再看,你究竟如何打算,說與朕聽就是。”
“臣有意順黃河堤岸,修一條路……”
葉暢将自己的計劃說了出來,李隆基初時還有些不耐煩,但漸漸就專注起來。
葉暢的意思,就是借疏浚黃河之機,沿着黃河修一條東西向的直道,大體與黃河走向平行。直道一直延伸到東海郡,大體來說就是後世的隴海線。這個工程甚爲浩大,故此葉暢将其分爲幾段,規劃之中,是用二十年時間完成。
規劃二十年的工程,這在大唐曆史上,還是極爲罕見的。一般官員,都是急功近利,隻想着馬上見到好處,好變成功績換取升遷,有幾人願意用長遠的眼光做事!
“三年之内,先建成徐州至汴州之一段路,如此淮南道之财物,冬日亦可自陸路轉運至汴州,臣查過朝廷的地圖,此二地之間,原本就有道路連通,此次主要是拉直墊平,再以水泥鋪成轍道……”
此時路面爲泥土路面,最多就是墊上沙石,因此大車經常陷入其中,影響物資流通。葉暢準備統一車輪之間的距離,以此距離爲标準,在路上修兩道專供車輪壓碾的水泥路來。因爲隻相當是兩條寬不足半尺的水泥路,故此水泥消耗量并不太大。
“如此會不會勞民傷财?”李隆基聽完之後,有些猶豫地問道。
“聖人,勞民是難免的,平日裏徭役,豈有不勞民者?關鍵是讓百姓覺得勞有所值——此次修路,朝廷隻需墊支部分錢财,還有政策上給予方便,百姓服此役者,不僅管其吃住,而且還有工錢可領!”
李隆基他是知道葉暢“理财”本領的,聞此之後,雖然心中不信,卻沒有立刻斥責葉暢在大言不慚,而是問道:“你說說,這麽大的工程,朝廷如何能少花費而得大功。”
“以臣所知,自汴州至長安,每年十月之後,糧價便漸貴,原因不過是黃河冰凍,水道斷絕,淮南之糧,運不過來。而每年自淮南、江南等地運至京中的絹綢,多有因爲船載浸水而壞者。若是此路得成……”
葉暢一番說辭,無非就是以道路修成之後,一年四季風雨無阻,朝廷能節約大筆開支爲理由。最初時李隆基想要搖頭,因爲這樣的理由,還不足以說服他,特别是根本不可能達到葉暢所說的朝廷隻要出小錢而民間會主動出大錢的目的。
但葉暢話題一轉,便提到這路不僅可以官用,而且還可以民用,特别是那些中小型商人所用。
長安、洛陽、汴州自是富庶,但是北海、廣陵與江南一代,亦是日趨繁華,兩邊商貿往來甚多,這條路若能修通,對于商人們來說,将是極大的喜訊。這條道路,官民兩用,便可以沿途收取路費、商稅。若拿這預期之中的收入來抵押,向民間借款,必定會有大量商人願意出這個錢。
“朝廷出面做此事,怕是不體面……”李隆基猶豫不決。
葉暢心裏暗罵了一聲,朝廷收稅征役,就不怕不體面,借錢修路,反倒怕不體面起來!他口中卻道:“臣亦考慮了此事,故此建議,由安東商會出面經辦此事……朝廷允許安東商會辦櫃坊,行飛錢,并以飛錢充抵租稅……”
如果說方才修路隻是引子,那麽現在這個飛錢才是正文。
大唐如今商品經濟發展得很快,遼東的貨物極受歡迎,但限制其發展的因素也日益顯現,其中很重要的一項,便是缺乏有效貨币。
金雖流通,但數量稀少面值巨大,銀雖值錢,但目前實際上是不流通的,而銅錢不僅沉重,數量也因爲銅器大行之事而稀少,故此,葉暢便提出辦櫃坊之事。
此時櫃坊在長安城中已經出現,隻不過其具備的主要功能,還隻是存放銅錢與放貸。葉暢的意思,就是以安東商會的信譽和遼東物産爲保證,在長安辦一所銀行,獲取大唐的紙币“飛錢”的發行權,同時也向大唐朝廷放貸修路。當然,葉暢也不會忘記,銀行的另一功能,招攬儲蓄。
此時的櫃坊存錢,不但沒有利息,反而要給櫃坊錢,葉暢深信,自己哪怕把利息定得低一些,也會有很多人願将錢存入進來。
唯一需要擔心的,就是皇帝、權貴,将這櫃坊視作朝廷的府庫,可以随意支取。故此,葉暢要将櫃坊放在安東商會的名下——侵犯櫃坊的利益,就是侵犯安東商會背後三百餘家股東的利益,即使是李隆基生出此心,也要有所顧忌。
葉暢滔滔不絕地說這被他稱爲“安東銀行”的新玩意兒,因爲說得太投入,他都沒有注意到外邊天色。原本明媚的春光,漸漸被陰雲所取代,當他言語結束之後,隆隆一聲,天寶六載的第一聲春雷響了起來。
李隆基這才如夢初醒,長長出了口氣。
身爲一位曾經雄才大略的政治家,李隆基從葉暢方才的介紹中感到了一種讓他陌生而且畏懼的力量,他細細思考,卻因爲沉迷于酒色時間過多,一時間,卻想不出這背後究竟隐藏着什麽。
哪怕就是他精力十足,隻怕也不知道,葉暢放出的會是一隻什麽樣的怪獸。
安東銀行再加上遼東行軍總管府的軍隊,武裝商團已經隐隐浮現了。
“此事須得由李相……罷了,李相如今身體有些不适,便由楊钊來替朝廷監管。”李隆基琢磨了一會兒,原本是相推給李林甫的,可是一轉念,想到葉暢有可能成爲李林甫的女婿,他便又将楊钊推了出來。
這股力量,無論會成爲什麽樣子,李隆基都希望能掌控在自己手中,故此不可能盡付與葉暢,更不會交與李林甫。而且,楊慎矜此次要倒台,朝中再無人能制衡李林甫,這也不符合李隆基的打算。他琢磨着,楊钊與葉暢的關系似乎不錯,那麽,是時候推出楊钊,用他來離間李林甫與葉暢,也是不錯的。
楊钊大喜,這可是肥得流油的差使,他雖然不大明白這“銀行”對大唐的意義,可其中能收得的好處,他卻隐隐看得見。
葉暢所說的“銀行”,與後世的銀行相差甚遠,隻不過比稍後出現的發行飛錢的櫃坊稍進一步,發行的“飛錢”由朝廷與遼東的生産能力雙重支撐。憑借這飛錢,可以充抵交給朝廷的賦稅,亦可以在長安、洛陽和汴州這樣的大城中,換取所有遼東物産,還可以在長安、洛陽等大城市直接兌換成銅錢或者絹帛。
爲了防止對市場造成太大沖擊,每年的飛錢發行量,當有定數,按照舊年的數字稍稍上浮,具體上浮數量,在每年末安東商會向長安解送紅利時報經朝廷批準。
如今大唐商業尚不發達,工業也就是葉暢在遼東建立的小基地,其餘隻靠着零散的家庭手工或作坊,故此隻能先如此。葉暢的目的,是通過這銀行來修路,通過修路來帶動大唐商品流通,再通過商品流通來獲取利益。
隻要推動一把,憑着遼東的工場,錢财就能源源不斷,聚流成河。
此事議定,想到滾滾而來的财富,李隆基心情好了些,笑着轉向楊钊道:“情形如何?”
“此爲楊慎矜供狀,臣不敢擅專,全憑聖人作主。”楊钊很幹脆地将供辭交了出去。
李隆基接過供辭,草草看了一遍,心中又驚又怒:“竟然真有此事……竟然……”
他心中是真的大怒,此案涉及的人物,一個是他準備提拔起來替代已經日益老朽的李隆基的重臣,另一個則是他的女婿,而且曾經是他最關注的女婿之一!
他并非蠢人,否則當初就不能從韋後與太平公主兩人手中奪取權力,但越是聰明,就越爲多疑,此理自古皆然。加上此前李林甫的讒言、葉暢的種種布置,他就算沒有全信,也信了八成!
“來人!”他厲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