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回溯幾個時辰,在自己家宅院尚未完全安靜下來、投名剌的人仍然絡繹不絕地時候,葉暢便已經迫不及待地開始籌劃反擊了。
他不是君子,所以報仇從來不會十年不晚,隻要有機會,他一向是從早到晚。确認了楊齊宣爲唆使李林甫的家夥,他的複仇之心便已經饑渴難耐了。
聖人說唯小人與女子難養,還有一句話他沒說出來,那就是唯婦人可收拾小人。楊齊宣的手段,怎麽看也是近似于小人行徑,既是如此,就放出群婦人對付他就是。
安東商會建起的網絡在葉暢的指示下頓時動了起來,葉暢甚至沒有經過李騰空,便通過李家幾個女兒身邊的使女、乳娘之類的人物,将他要傳遞的消息送了過去。
這些消息半真半假,但把事情的嚴重性都展露出來,特别是李家與葉暢交惡之後,安東商會不僅擴股之時不會考慮李家,而且此前李家投入的本金,也要退還。
最初時李家姐妹都不相信,靠着李林甫的勢力,她們不相信這世上還有人敢得罪她們。但是那使女乳娘将李林甫與葉暢的關系說得勢成水火,讓她們吓了一大跳,再一打聽,便知道葉暢被禁軍圍住的事情,當下便信了八成。頓時一個個坐不住,她們可都是知道李騰空與葉暢關系的,故此又紛紛先回到李府,到李騰空那兒探口風,這一探不要緊,李騰空一身道袍面若死灰淚眼汪汪,瞧得諸姊個個心疼,再問之時,李騰空什麽都不說,她身邊的使女卻不憤,隻說是楊齊宣害得李、葉二家要親人變仇人。
那使女雖被喝斥,但楊齊宣算是成了衆矢之的,一邊是楚楚可憐的妹妹和每年少說千貫的收益,另一邊則是一個平日裏依靠嶽家亨清貴的女婿,李林甫家的諸位英雌,自然暴走。
恰恰此時,仆人“有意無意”地提醒這些女郎們,楊齊宣将諸婿都邀到了杜位府上。諸女料想沒有什麽好事,便興師問罪而來,卻不想聽得楊齊宣還在鼓動連襟們一起對付葉暢,頓時諸女更爲暴怒。
你自家将活财神得罪了不打緊,爲啥還要連累我們,不但要連累我們,還要拖得我們家與你一起下水!
于是以二姊爲首,衆人便一并發作,将楊齊宣罵得以袖掩面,人也如同篩糠一般抖得不停。
“葉十一手段……當真是匪夷所思,他怎麽能搬出這麽一群如狼似虎的娘子軍來?”
院外看熱鬧的杜甫并沒有看多久,見隻是别人家事,他躲回側院,以免杜位看到了尴尬。隻聽得外邊吵吵嚷嚷的還繼續,鬧了好一會兒,才漸漸平息。
杜甫正準備洗漱上床睡覺,卻聽得外邊有人道:“阿兄可曾睡否?”
“尚未睡,阿戎來了?”(阿戎此時對堂弟或族弟的昵稱,見杜甫詩《杜位宅守歲》)
“小弟今日忙于冗事,未曾陪阿兄飲酒,實是慚愧。”
杜位緩緩走了進來,臉上帶着尴尬之色,這神情是爲何,杜甫心中很清楚。
兩人不着邊際地談了會兒話,杜位猶豫再三,終于開口道:“今日阿兄所見聞……”
“今日未曾有何見聞,愚兄早早外出,遲遲回來,然後便在讀書,若說有見聞,便是看了書。”杜甫将手中的書卷擺了擺。
這是落款“商務印書局”的叢書之一,而“商務印書局”又是這兩年來在大唐風頭最勁的印書坊,從詩集到小說到各種雜文遊記,應有盡有。外人隻是爲它的印刷精美而感慨,一般富貴詩書之家,多會購買一些收藏,而杜甫卻知道得更多些,這是葉暢的秘密産業之一。
杜甫的話讓杜位相當滿意,不過爲了保險起見,他還是将話題轉到了葉暢身上:“聽聞阿兄曾與葉十一郎結交,不知阿兄以爲葉十一郎何許人也?”
“此人可爲之友,不可爲之敵也。”杜甫沉吟了會兒,苦笑着道。
“爲何出此言?”
“葉十一待友人,都是極好的,但待敵人,亦是窮兇極惡。待友解友推食不去說了,别人若與他爲敵,隻要給他抓着機會,必然是拼死報複。他報複心極強,若不能得他寬恕……”
說到這裏,杜甫突然間不知該說什麽了。
杜位深以爲然,點了點頭:“以往不知,今日知矣……我看,我那位連襟落到今日之下場,便是葉十一所爲。”
杜位卻不知道,楊齊宣所處的情形,遠比他想象的更爲艱難。
從自己的幾位大小姨子的口水狂噴中狼狽回家,因爲是李林甫的女婿,楊齊宣是不大在乎宵禁之事的。到了家之後,楊齊宣便覺得心中惴惴不安,涎着臉在夫人面前陪着小心。
他二人同乘一輛馬車回來,但楊妻卻是一句話都沒有對他說,仿佛視他如無物。楊齊宣原本以爲,到了家中,又沒有仆役在場,妻子會将他大罵一番出氣。隻要出了氣,今日這事就算是告一段落,明日再陪陪小心,将妻子哄過來就是。但是回到家中之後,楊妻仍是不答理他,神情冷淡,無論他在旁邊說什麽,都是一聲不吭。
楊齊宣漸漸也有氣,他闆起臉:“今日你家姊妹如此無禮,你不維護爲夫顔面倒罷了,回到家中卻仍然這模樣!莫非你以爲……”
“我以爲什麽?”楊妻眉毛豎起,終于回應:“你這不要面皮的東西,黑了心腸的肮髒貨,裝模作樣的僞君子!”
“你怎麽如此罵我?”楊齊宣氣手發抖,伸起手便想要給楊妻一記耳光。
但楊妻不但沒有絲毫退讓之意,反而挺起臉來,冷笑着道:“打啊,打啊,打死了我,便可以向葉十一郎賠罪?你這蠢漢,弄得我如何與姐妹們相處,又如何有顔面去見父親?你上回來跟我說,要請父親出面,将你的官職再提一提……你這般行徑,我如何能向父親開口?”
“那葉十一不過就是能賺些阿堵物,你那些姐妹眼睛都掉到錢眼裏去了,你爲何也會與她們一般?”楊齊宣幾乎是強忍怒氣道。
“我姐妹眼睛掉錢眼裏去了?好你個楊齊宣,你自家說說,不是我們這些姊妹操持家務,管着家中的賬本,你們這些臭男人哪能在外邊風流快活?阿堵物?你若眼中沒有阿堵物,爲何一個勁兒唆使着我去父親那替你使力氣,幫你升官發财!”
對一個男人來說,而且是一個自負的男人來說,被自己的妻子幾乎指着臉罵是吃軟飯的,這是何等的羞辱!偏偏楊妻所言,還正中了楊齊宣内心深處,讓楊齊宣勃然大怒,他再度舉起巴掌,想想不敢煽下去,哼了一聲,惱怒地拂袖而去。
一出門就後悔了,鬧得這模樣,原本還指望着妻子去緩和的,結果與妻子也吵了。
想想自己那些大姨小姨們今日的嘴臉,楊齊宣也知道,自己妻子肯定也是受了不少氣。她方才發作,隻是發洩一番罷了,不過都出了門,總不能再轉回去,否則這張臉往哪兒擱,那可就真是夫綱不振了。
今夜就在書房裏湊合一夜吧,反正書房裏也有榻。
他這般琢磨着就回到了書房之中,原本以爲這一夜就如此過去了,不曾想才剛剛睡下,便又聽得外頭“呃”一聲響,然後妻子帶着幾個丫環婆子破門而入,拿着棍棒一頓亂打。
頓時書房之中,墨汁與書頁齊飛,鬼哭與狼嚎共振,楊齊宣雖是男兒,在一群雌虎面前,卻也隻有忍氣吞聲哀哭求饒的命。
這一頓打,讓楊齊宣頭昏眼花,等妻子怒氣沖沖又離開了,才緩過神來,幾乎呻吟地道:“她……她這又是怎麽了?”
身邊貼身的仆人方才也因亂挨了打,如今捂着頭上老大的包,哭喪着臉道:“郎君不曾聽到?”
“方才亂糟糟的,我能聽到什麽?”
“夫人說郎君拿了她私房錢在外養了外室……”
楊齊宣心裏頓時咯登一聲,瞠目結舌,好一會兒才道:“這……這是哪個在夫人面對亂嚼舌頭了?”
口中這樣罵,他心裏卻是無限恐懼之中。
因爲這可是真的事情,他年少多才,少不得風流自賞,家中妻子不算兇悍,但畢竟是宰相之女,哪裏敢真往家裏接納美人,故此确實是在外養有小星。
這事情他做得極隐秘,自覺根本不會被人知曉,今日卻被人掀了出來!
他不需要多想,便知道是誰揭破了這個秘密,葉暢!
就象今日大姨小姨們罵他一般,現在妻子拿棍棒教訓他,也是葉暢搗的鬼。顯然,葉暢通過某些方法,把這個消息傳到了他妻子耳中,原本他妻子今日受了氣便一肚子火,得到這個消息,哪裏會不跳起來發作!
“我當如何是好?”楊齊宣呆了好一會兒後歎道。
“郎君此時還能做什麽,趕緊求夫人寬恕才對,如今還隻是這邊,若真鬧到相公那邊去了,郎君的面皮就不好了!”那仆人倒是忠心,哭喪着臉道。
“對,對,你說得對!”
楊齊宣也覺得他言之以理,當下便又出了被打得亂七八糟的書房,向着卧室去。才到院子,便發現院門緊鎖,去去敲打,裏面也無人理,他在外邊連聲呼喚了許久,才聽得一個仆婦的聲音響起:“姑爺莫要爲難奴婢,不得咱們小姐吩咐,便是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給姑爺開門。”
楊齊宣在院前呆了好一會兒,知道妻子還在氣頭之上,當下便絕了今夜安撫好妻子的心思。回到書房中,令仆人将書房收拾好了,自己躺上床,卻又翻來覆去睡不着。
他此時心中開始後悔,或許不該得罪葉暢的。
他原本對自己的身份很自信,覺得自己是李林甫的女婿,葉暢就是想要報複,也得看看李林甫的面色。但卻不曾想到,葉暢的報複,既不是來自官場,也不是來自私人,而是來自他所倚仗的李家。
這麽想來,葉暢在遼東做出那樣一番事業,倒也不是僥幸。
翻來覆去折騰半宿沒有睡着,到了黎明時分,楊齊宣才勉強入睡。他原本的打算,是一大早去夫人房前請罪,若是夫人還不解氣,便請她再打自己一頓就是。但不曾想睡過了頭,他這谏議大夫之職,原本就悠閑,幾乎沒有什麽公務。當他醒來時,都已經是日上三竿。他再到夫人院前一看,發覺大門緊閉,門上挂鎖,他一愣:“夫人去了哪兒?”
一個掃地的仆婦道:“郎君起晚了,夫人一早就怒氣沖沖,大約是回娘家去了。”
楊齊宣頓時魂飛天外,妻子一回娘家,這事情必然就鬧到李林甫面前去。李林甫向來疼愛女兒,聽得這事情,還有不找他算賬的?就算念在翁婿情份上,将此事揭過,隻怕此後他在李林甫心中的印象就會大壞,再想着李林甫将官場上的資源向自己傾斜,那是絕無可能的事情了。
“夫人走了多久?”他顫聲問道。
若是離開沒有多久,還可以快馬去将她追回來。但回答讓他絕望,夫人離開都有半個時辰,算時間,現在應當已經到了李府。
楊齊宣篩糠一般抖了好一會兒,這哪裏是陽春三月,分明是數天寒天!半晌之後,他才下定決心,此事既然隐瞞不了,那就當機立斷,主動向李林甫請罪去!
當他輕車簡從,也不掩飾自己頭臉上被打過的痕迹,到了李府後,他又不敢從正門進,便走了側門。李林甫聽說他到了,倒是沒有怎麽爲難,直接讓他來見自己。
一見他這個模樣,李林甫吃了一驚:“賢婿這是怎麽回事?”
楊齊宣頓時又愕然,張着嘴巴,半晌合不攏來。
他妻子莫非沒有來李府告狀?
“賢婿?”李林甫有幾分怒意。
女婿這模樣,分明是挨了打,這長安城中,敢打他女婿的人還真不多。除了那蠻不講理的楊家幾姊妹,他一時間不好發作外,别人打了他女婿,都要付出十倍的代價!
“摔……摔的……”楊齊宣讪讪地說道,既然妻子沒有回娘家告狀,他自己當然也不會自揭其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