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此,出了李林甫府之後,葉暢沒有回到住處,徑直到了香雪海。
如今香雪海乃是高力士家的一個親戚在經營,當然,這是明面上的,實際上楊玉環才是大靠山。不過楊玉環對于梅花并不是十分歡喜,故此香雪海的名字雖未變,可所種的花卻換成了楊玉環更喜愛的牡丹。
這讓葉暢有些遺憾。
不過香雪海的生意卻是更好了,品茶如今成了長安城中貴婦人間最流行的消遣活動之一,當然,若是在品茶之時,再相互比較一下各自的玻璃鏡子,那就更好了。
葉暢隻帶着善直等四人來此,衣着打扮也不顯得出衆,在這往來非富即貴的地方,反而有些煞眼。
“高掌櫃可在?”到得櫃台前,葉暢向裏面的小二問道。
因爲葉暢打下的基礎,香雪海中的小二,卻沒有一般店裏小二嫌貧愛富的嘴臉。他雖然不認識葉暢,但聽得相問,還是笑着道:“這位郎君要尋我們掌櫃?這可有些不巧,我們掌櫃有事外出。郎君若有什麽吩咐,小人亦可效勞。”
葉暢皺了皺眉,旁邊的伴當上前道:“請将掌櫃尋回來,隻說是葉十一郎來訪就是。”
“葉十一郎?”那小二先是一愣,然後歡喜地道:“莫非是修武葉十一郎?”
“是。”
“啊喲,竟然是葉司馬,還請恕罪,近來尋掌櫃的人實在太多,葉司馬請往裏邊稍候,小人就替司馬将掌櫃尋來。”
那小二将葉暢領進了一間靜室,想來這是掌櫃會客之所,他告罪出去之後,葉暢身邊伴當笑道:“司馬的名頭在這裏還是很管用。”
“那是自然,這香雪海可是司馬一手打理出來的。”另一伴當道。
葉暢自己卻沒有說話,就算香雪海是他一手打理出來的又如何,如今可是姓了高。
雖然葉暢是将這香雪海贈與了楊玉環,但楊玉環不可能自己親自來過問這間茶館,故此又委托高力士來打理。高力士便安排了自己的一個本家爲掌櫃,此人身份雖是卑微,實際卻是葉暢聯絡宮中楊玉環、高力士的一條渠道,甚至有可能是最快的渠道。
李林甫态度的轉變,讓葉暢來到這裏,如果朝堂之上的力量不足以依靠,那麽就隻有依靠宮中的力量了。
沒有多久,那位高掌櫃就走了過來,他臉上帶着笑,一進門就作揖道:“聽聞葉司馬在建安州獲大捷,朝廷都在議論要不要獻俘阙下呢,不曾想葉司馬就回長安了。”
“些許微功,不足挂齒。”葉暢道。
“高将軍近來頗忙,許久都未曾出宮了。”這位高管事知道葉暢的來意,故此隻客套了一句,不待他相詢,便笑嘻嘻地說道。
“能否替我送封信與高将軍?”葉暢問道。
“送自然是可以送的,隻是高将軍是否能回信,小人就不清楚了。”那人又道。
“原來如此……我明白了。”葉暢點點頭,也不留信,起身道:“我住在自己宅中,若是高将軍欲見我,你知道在哪尋着我。”
“是,小人知道。”
他出了香雪海,善直低聲問道:“你爲何不留信?”
“他得了高力士吩咐,想來高力士不想趟這次渾水。”葉暢冷笑了一聲:“高力士雖是精明,但他太精明了,想着各方下注,哪邊都不得罪,無論哪邊勝了,他都能分一杯羹……想的倒美,但卻不知,牆頭草是最惹人厭的!”
“高力士這邊行不通,那當如何,莫非去尋貴妃娘娘?”
“貴妃娘娘那兒要使把力氣,我們先去玉真觀,看看玉真長公主那邊的情形。”
善直嘿嘿笑了笑:“是看看二十九貴主那邊的情形吧,你想見二十九貴主就直說,和尚又不會嘲笑你。男女相悅,人倫之理,便是和尚我,也知道這其中可是……”
“三哥你是不是改法号了?”
“什麽?”
“不爲善直,而爲玄奘!”
“三藏法師?阿彌陀佛,貧僧可不敢改這法号。”
“那你怎麽這般羅嗦起來!”葉暢嘀咕了一聲。
善直哈哈笑着摸了摸頭,看了葉暢一眼,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葉暢道:“三哥有話就直說,休要在那裏裝模作樣,你是直人,做那模樣也做是不象!”
“那我可就直說了,你究竟是想娶二十九貴主,還是李相公家的那位女郎,或者是留在旅順的那個江女冠?”
他們騎着馬,穿行在長安城的街道上,善直突然問起這個問題,葉暢愣了一下,然後側過臉,打量着善直:“三哥好端端的怎麽會問起這個?”
“他們讓我問的。”善直道:“他們不敢問,便推着和尚我來問了,知道我膽子大!”
他言語中有些得意,确實,在所有與葉暢結交的人裏面,從開始到現在,态度沒有随着葉暢地位權力變化而變化的,也唯有善直一人。
不過他話裏還是露了口風,葉暢琢磨了一下,然後徑直問道:“他們是誰?”
“賈大哥,南二哥,葉安、葉英、葉挺,張郎君、岑郎君,哦,還有響兒女施主,他們可都提過。”
這就将葉暢身邊親近之人全都包括在内了,葉暢有些警惕:“怎麽提的?”
“那我可就直說了。”
“他們讓三哥你說,不就是因爲你法号裏有一個直麽?”
“哈哈……他們說,旅順那位江女觀,來路不明,可爲外室不可爲正室,不足以爲五弟你執掌内院。”
善直第一個将江梅拿出來說,也有其原因。江梅的來曆,在旅順高層中隐約有所猜測,大夥都知道,此女身上背着的是大麻煩,藏在道觀裏去私會沒有問題,但若成爲正妻,就要替葉暢結交諸方貴女,她可是絕對不行的。
而善直也有自己的想法,他最初跟着葉暢隻是想混個飯碗,然後兩人漸有友誼,再往後善直就希望借助葉暢之手,将釋家發揚光大。可是葉暢本人卻是更傾向于道家,若是再娶一個曾經的女道士,那對釋家的壓力就會更大。
葉暢笑了:“不可能以之爲正妻。”
善直點了點頭,然後又道:“二十九貴主雖是身份高貴,但你若娶她,便是貴爲驸馬。大唐如今,可沒有驸馬典兵在外,你爲驸馬就隻有回長安閑居。故此,他們的意見,二十九貴主這邊,亦當保持距離。”
葉暢有些沉默,臉色變得難看起來。
“李相公之女,性情娴靜,又有李相公之助力,倒是良配。”善直說到這,眼珠咕碌轉了轉,想到李騰空可也是道姑打扮,便又接了一句道:“不過……不過太瘦,不宜生養。”
原本葉暢還有些嚴肅的,但聽得最後一句,面容忍不住緩和下來:“你這和尚也知道什麽是不宜生養?”
“咳咳……那是自然,若人不生養,誰來供養僧人?”
“說起此事,和尚你還不大明白,僧人一昧求人供養,終究有一天,世人都願爲僧,而世僧都無人供養。”葉暢道:“故此,僧人的規矩,也要改改了。一日不作,一日不食,方爲正理。”
“一日不作,一日不食……豈不是讓僧家與俗家一般去耕種勞作?”善直有些猶豫:“恐此非禮僧之道……”
“呵呵,跟你是說不清的,你連菩薩像都搬得到處跑自己坐上去的人,竟然還談什麽禮僧之道!”葉暢嘲笑了一句。
此時百丈懷海僧尚未創百丈戒規,雖是自惠能師以來,一些高僧大德已經不再承印度佛教之污穢,蔑視勞動、以不勞而獲爲榮之心漸有改變,但是僧人真正要自己勞動的還很少。便是首倡一日不作一日不食的百丈僧,也還沒有誕生。因此,葉暢的觀點,讓善直覺得有些不适。
“不是一回事……”善直一拍腦袋:“啊喲,給你帶跑了,原本咱們說的,根本不是這一回事。對了,以我觀來,響兒不錯,最适合主持内院。”
“響兒……”葉暢愣了一下。
響兒這小丫頭,是他看着長大的,從最初服侍他的小丫環,到後來被嫂嫂方氏認爲妹妹,再到現在活潑靈動的俏女郎,算是他最關心也是最重視的親人之一。最初時,看到她,葉暢就想到另一世中自己的女兒,現在雖是早已沒有這種念頭,但他确實隻将這小丫頭當成妹妹看待。
這麽說來,響兒如今也是十五歲了,在這時代,也到了能嫁人的年紀呢。
“這個是誰的主意……定然是二哥你自己的,唯有你才有如此奇葩的想法。”葉暢心中念頭一轉,便将此事抛開:“這等事情,二哥你不要介入。”
“可是我覺得他們說得有理。”
“怎麽有理?”
“如今你基業有了,家當有了,大夥可都是靠着你吃飯的。旁人倒還好說,你們葉家的那些親族,總是念叨着你得快些開枝散葉,早些生出一堆娃娃,好承繼你的家當!”
“我不急,他們急什麽!”
“他們當然急,若是那位江女冠先生出了娃兒,女娃倒還罷了,男娃兒當如何說?”
葉暢心中生出一陣厭煩,擺了擺手:“此事休提了。”
“啊,爲何?”
“先解決眼前之事要緊。”
無論什麽時候,被人勸結婚總是件難過的事情,葉暢想到此次還準備回修武卧龍谷見嫂嫂,少不得也要有這樣一番勸說,心裏的厭煩就更強烈了。不過他知道,善直正是憨直少心機,所以才會被衆人推出來說此事,換了别人提起,隻怕要被他罵一番。
到了玉真觀,作爲皇家道觀,門前自然也有衛兵,葉暢才一靠近,那衛兵便喝止道:“休得靠近,你們是什麽人!”
“請閣下替我通禀一聲,就說葉十一郎求見玉真長公主殿下。”葉暢道。
旁邊伴當上前遞過去一個小袋子,那兵士卻不接,擺了擺手道:“長公主不在觀中,有什麽事情,下回再來吧。”
“還請勞煩進去通禀一聲……”
“你這厮好生聒噪,說了長公主不在,還通禀給誰?走開,走開!”
“這個……”上去遞錢的伴當有些急了,回頭看了看葉暢,葉暢神情卻有些不對。
“我是葉暢,求見二十九貴主,你替我通禀一聲。”葉暢又道。
“這個,葉司馬,你就不要難爲我了。”那兵士對他的伴當雖是喝斥,對葉暢卻不敢如此,他苦笑着道:“二十九貴主将被封爲公主,故此已不準出宮,我便是答應你去通報,消息也到不了她那兒。消息就算到了她那兒,她也不可能出宮啊。”
“你知道我。”葉暢眉頭一揚。
“我也不瞞葉司馬,我們在北衙,早聞葉司馬大名了。”那兵士道:“昨日便有貴人吩咐我等,若是葉司馬來了,便如此應答。”
葉暢吸了口氣,面沉如水。
正如這個衛兵所說的那樣,他便是難爲對方,也沒有什麽意義。而且那衛兵的話語裏還透露出一個消息,他秘密回到長安的事情,早在昨日就已經有人知曉了。
消息隻可能是從洛陽洩露來的,十之七八,就是楊慎名走漏的。
至于是楊慎名有意還是無意,葉暢覺得不重要。楊慎名當初明知他暗中潛回是有要事,卻仍然弄得大張旗鼓,其本意仍然就是損人利己。
這厮大概有些太自我中心了,完全不考慮别人的感受。
“多謝實言相告。”葉暢對那兵士點點頭,轉身向伴當們示意,便離開了玉真觀。
“接下來……去哪兒?”善直也意識到不對,這一次,可不象是從李林甫府前出來時那麽簡單。
葉暢眯着眼,看了看四周,忽然笑了起來。
四周有一些百姓模樣的人在,但這些人跟着他們也跟得太久了吧。
“回住所。”葉暢道:“咱們等着!”
“等着?”
“事情豈會到此就爲止?”葉暢道:“想來那位相公,應當還有别的手段,我們先回去吧。”
那些敵視他爲難他的人,既然知道他要回長安,給他安排的,難道隻是這些閉門羹麽?想來,還有其餘的東西在等着他吧。
回到住處,還沒有下馬,便見一大隊兵士行了過來,将他在孫思邈故宅邊的府邸團團圍住,那情形,與當初他看到韋堅等人被抄家的情形極爲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