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觀園裏也有一個牡丹園,此時正是李冶最愛呆的地方,她如今已全面組持大觀園,而不僅僅是以往隻限于四區中的一個了。
在洛陽城中,她也是個傳奇人物,等閑人物,想要見她一面甚難。自然,洛陽令楊慎名不在其列,故此,楊慎名在此設酒宴宴請群僚時,李冶便親自出面,爲衆人勸酒。
雖是酒酣耳熱,這位李娘子也是眉宇間萬種風情,在場的官員們卻不敢有調笑之意。任誰都知道,此女乃是葉暢信重之人,而得罪葉暢,韋堅、李邕、皇甫惟明等就是前車之鑒。
更何況他們的頂頭上司,洛陽令楊慎名,與葉暢關系也非同一般,雙方同爲李林甫系的幹将。楊慎名之兄長楊慎矜,舊載便得李林甫之薦,成爲戶部侍郎、禦史中丞。
故此衆人心癢難耐,卻一個個做出危襟正座的模樣。李冶見他們這番情形,心中既是得意,又有幾分不屑。
唯有到了其中一人面前時,她才發自内心地舉杯:“劉公,奴不勝酒力,當劉公當面,卻不得不盡飲。”
方才她敬旁人酒,都是淺嘗辄止,甚至敬楊慎矜亦是如此,但唯獨對這位劉晏,卻滿杯之後飲勝。
那些官員本來對這個風情萬種的女掌櫃便懷有些不軌之心,隻是畏于葉暢、楊慎名的威勢,不敢發作罷了。但此時,他們便可以起起哄,哪怕吃不着,過過嘴瘾也是好的。因此頓時有人叫道:“李大家,你這樣就不對了,雖然劉公乃是洛陽尉,但楊公爲洛陽令,品秩更在劉公之上,你敬楊公時隻是淺嘗,敬劉公時卻是深吞,莫非是欺楊公乎?”
淺嘗、深吞,便有暧昧之意在其中,衆人都是笑了,包括楊慎名與那被稱爲劉公的洛陽尉劉晏,也沒有發怒,隻等着這位長袖善舞的奇女子解釋。
李冶笑語吟吟,眼中波光流轉:“這位郎君此言差矣,楊公方才都說了,今日隻論同僚情誼,不說官職品秩,故此奴眼中隻有楊公、劉公,而無楊明府、劉少府。郎君出言不當,當罰酒一杯才是。”
那官員哂笑着舉杯飲盡:“好,某便罰了這一杯!不過,李大家,你還沒有回應某方才之語呢!”
“楊公綽約,美姿容,有威儀,奴心中暗有傾慕,但終比不得劉公翩翩少年,英才早成啊。”李冶一句話誇了兩個人,然後話風一轉,卻又道:“不過奴敬劉公飲勝,卻非爲此,隻因奴經營這大觀園,諸公雖都是客,卻唯有劉公,曾賜計兩條,令大觀園客人更多、更愛花錢。諸公皆有大才,可奴卻是個眼睛裏隻有阿堵物的俗物,自然要待劉公更不同了。”
衆人聽得她自嘲,都是大笑,那起哄的官員搖頭道:“汝若俗物,天下盡皆銅臭之輩矣!”
這是真話,大觀園這些年來,一直是李冶在操持,每年收入,都不下十萬貫,而李冶往往将其中相當一部分捐出來,修橋鋪路,特别是收養那些被遺棄的孩童、失去父母的孤兒。衆人知道她好錢,也知道她好錢背後,是用這些錢做了善事。雖然背後乃是那位正在遼東的行軍總管府錄事參軍葉暢之令,但經辦的乃是李冶,葉暢連名都沒有露。
也有刻薄的人暗暗嘀咕,這看似慈悲的舉措背後,其實是販賣人口的勾當——每隔一兩個月,那些孩童們就會從洛陽城中消失,據說是被送到了遼東,但誰知道是不是被販去爲奴爲婢了呢。
劉晏自己卻知道,李冶之所以對他另眼相待,原因并不在于自己的那幾條建議,而是葉暢。
因爲王昌齡的緣故,他與葉暢有書信往來,探讨過一些生财、理财的觀點。李冶是這些書信的經手人,無論這個女人有沒有看這些書信的内容,都知道葉暢對于劉晏的态度可與一般官僚不同。
劉晏将杯中酒一飲而盡,一股淡淡的苦澀味道在舌尖盤旋起來。
這是葡萄酒,而不是葉暢釀制的高度白酒。高度白酒對于酒鬼們來說是非常過瘾的好東西,但因爲太容易醉人,真正的宴飲場合,爲了防止失儀,衆人都甯可去喝葡萄酒。見劉晏喝完,李冶盈盈一笑,正待說話,卻見一個人影在門前晃了晃。
她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見那人影,便怔了怔,然後欠身告罪,向外邊出去。
這個舉動有些失禮,衆人跟着向門口望去,不過看到的隻是李冶的背影。
“這位李大家倒是不拘俗禮,咱們在此宴飲,她卻就這般離開了。”有人嘀咕道。
“若是你手中每年流過幾十萬貫的生意,隻怕也會如此。”又有人回道。
“莫說這些,大夥喝酒,喝酒!”
劉晏沒有參與這種讨論,而是若有所思。能讓李冶離席的人或事可不多,莫非是遼東的那位葉司馬回中原了?
葉暢回中原的事情,已經傳了許久,原因就在于此前他的戰功。收複建安州,殺俘契丹等叛族過萬,這般大捷,絕對值得獻俘于長安阙下。但是讓人驚訝的是,長安城中對此事的反應是雷聲大雨點小,雖然大夥都覺得,向來爲葉暢撐腰的李林甫會乘機給葉暢表功,讓他坐實這個遼東行軍總管府的總管一職,至少是副總管,可事實上直到現在,也沒有消息。
也有人說,此次葉暢功高,故此難賞,朝廷裏還有些争議。
反倒是安祿山,借着葉暢擊敗契丹人主力的時機,“收複”了安市州,朝廷的賞賜早就頒了下去,他的朝官職務,從禦史中丞,也升爲了禦史大夫。
宴席散後,劉晏正準備離開,卻見李冶又匆匆而來,給衆人送别,同時向他使了一個眼色。
劉晏會意,有意留到最後,待衆人都離開後,見李冶嫣然笑道:“奴失禮了,劉公,葉司馬回到了洛陽,欲請劉公相見呢。”
“理當拜會。”劉晏心中有所準備,笑着應道。
但他内心深處,卻有幾分疑惑,葉暢與楊慎名的關系很不錯,雙方在朝中同屬于李林甫陣營,當年安置災民之事,雙方合作得非常愉快,直到現在,楊慎名對葉暢仍然是贊不絕口。葉暢既然到了洛陽,楊慎名又在場,他爲何不見楊慎名,卻來見自己?
跟着李冶拐過一座小院,便進到一處屋子,外表來看,這屋子樸實無華,但入内之後,劉晏便覺得其中裝飾擺設,都帶着一種讓人舒适的感覺。
然後他便看到葉暢笑吟吟地向他一揖:“來得隐密,不好在外相迎,還請劉公見諒。”
劉晏忙還禮,搖頭道:“葉司馬何出此言,你我雖是初會,但神交已久,葉司馬經濟之才,某甚爲欽佩,而葉司馬複疆之功,更令我五體投地,隻恨自己乃是百無一用的書生,不能效法葉司馬,去邊疆爲國效力!”
劉晏乃是七歲就出仕爲官的神童,哪裏不知道葉暢對他示好的用意,無非就是要招攬他罷了。但他的聲望資曆,都注定了他前有大好的前途,不象是王昌齡這般年過半百尚一事無成的過氣人物,也不象是岑參這樣缺乏名望提攜的年輕士子。
故此這一句話,既是向葉暢表示敬意,也其實是擺明了立場。
葉暢笑道:“劉公前程似錦,而且在邊疆在東都,都是爲國效力……我請劉公來,是知道劉公慧眼識珠,能識人薦人,不知劉公是否有合适的人才可以舉薦與我?”
所謂物以類聚人以群分,葉暢堅信,在劉晏身邊,肯定是有一些同他一般善于經營理财的人物存在的。劉晏挖不動,能挖到這些人物也好。
聽得他這般問,劉晏心中一動,神情便有些異樣。
“遼東二州之地,百廢待興,急需人才,若劉公囊中有此等英物,還望勿吝。”葉暢察顔觀色,便拱手道。
略一猶豫,劉晏看着葉暢:“有一人倒是極合适,但他身上……卻有些麻煩。”
“哦,不知是何人,又有何麻煩?”葉暢聽到這個,卻是一笑。
他不怕麻煩,隻怕無人。積利州、建安州,在某種程度上來說,就是他的獨立王國,朝廷的政令在此,都比不上他的一句話管用。再有什麽麻煩,把人帶到了遼東去,誰還能伸出手來?
連梅妃那麽麻煩的身份,不都在旅順過得好好的?
“此人複姓第五,名琦,字禹珪,京兆人士。”劉晏微笑起來,盯着葉暢道:“曾爲陝郡太守從事,後貶官歸家,但近來聽說他處境不妙。葉司馬若想用此人,此正其時也。”
“處境不妙?”葉暢問道:“如何一個不妙法?”
“說起來與葉司馬也有些關系。”劉晏泰然自若地道:“他本是韋堅在陝郡太守任上的從事,受韋堅之事牽連而被免官,如今傳聞長安有人爲韋堅等鳴冤,他受其牽連。雖尚未入大理寺獄,卻也有些危險了。”
難怪他方才的神情有些異樣,這人竟然是韋堅一黨。葉暢可能是韋堅一黨最痛恨者之一,劉晏将這個第五琦舉薦給葉暢,一來是想借着葉暢之力,幫助第五琦擺脫如今的處境;二來也有試探之心,看看葉暢的器量究竟如何。
葉暢聽得牽涉到韋堅的案子,便知道有些不妙,這可是李林甫盯得緊緊的案子,他居中伸手,會不會引起李林甫猜疑?
不過心中雖是猶豫,面上葉暢卻笑了起來。
“我不問他有何麻煩,隻問他是否當得起劉公舉薦。”葉暢凝視劉晏。
“自然當得,他理财經濟之能,不在劉某之下!”
“既是如此,請劉公書信一封,以取其信任。”葉暢便又道。
劉晏失笑起來,用手指頭點了葉暢一下:“葉司馬哪裏年少,分明是老狐精也!”
這是半贊半諷了,他給葉暢出了個難題,葉暢同樣給他出了個難題。這封信可不好寫,若是第五琦真因爲韋堅之牽連獲罪,那麽這封信同樣可以将劉晏牽連進去。
葉暢隻是笑,李冶察顔觀色,奉上筆墨紙硯,劉晏揮毫而就,完成之後,向葉暢一拱手:“可遂葉司馬之意了。”
“也請劉公放心,至少這位第五先生的性命,我會想法子保住。”葉暢也道。
“我看葉司馬行事如此隐密,此次回關内,想必也有不小麻煩吧?”劉晏聽得葉暢這般說,心中微微有些感動,葉暢對他的意見當真是極重視,因此他略猶豫了一下,便開口道:“若不嫌劉某愚驽,有什麽需要我相助之處,請吩咐就是。”
葉暢苦笑起來,聰明人的眼光就是準,隻憑借他行蹤隐密一事,便覺察到他此行的尴尬。
與上次是得了诏書回長安不同,這一次,他可以說是私自離開遼東,回到中原。之所以如此,還是因爲與李林甫的密約出了大問題。
原本李林甫答應,從中原給他補充人口,但自入了天寶六載之後,此事就被叫停。不僅如今,登州司馬元公路也得到消息,說他的位置頗爲不穩,似乎是有人覺得這個位置乃是美差,準備取而代之。
元公路與葉暢算得上是利益同盟,而且他所主政的登州,乃是遼東與大唐本土聯絡往來的咽喉,此位置之上,葉暢當然希望能安排上親近他的人物。若是元公路實在要調離,也應該争取其繼任者。
“隻是有些小麻煩,有勞劉公過問。”這兩個問題,其根源都在朝堂之上,甚至有可能在李林甫身上,卻不是劉晏能夠解決的。而且有些事情,也不宜劉晏知曉,故此,葉暢向劉晏道了謝,卻未直言,而是轉到其他:“劉公上回信中曾說到以鹽稅支撐國用之事,某卻另有想法,願與劉公商榷!”
見他不欲直言,劉晏自然也不強求,兩人讨論、辯析了一番之後,葉暢又道:“經濟之術,士大夫往往以其理财而輕賤之,但我以爲,所謂經濟,經世濟用之意也,爲官當政者不懂經濟之術,即是不通經世濟用之學。當今天下雖是有許多人号稱名臣,不過庸碌因循之輩罷了,通經濟者少之又少。我與劉公商榷之言,我欲将之結集成書,廣印四方,不知劉公意下如何?”